开头几天,陈x对我比较友好,洋洋得意地向我夸耀:“我没有当过斗争对象。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从来就是斗争别人的积极分子!…,我就是右派分子骂的整人的人,是打手!”他还说:“你不像是在革命队伍里呆了好多年的,就像是一个才参加革命的小青年。”
他说我是思想认识问题,叫我好好清理一下思想:“大家对你还是比较了解的,你跟他们(指另外几个被批斗的人)不一样。”
9月1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严肃对待党内的右派分子)。上边说:“必须指出,在反对党内右派分子的斗争中,也有一些同志存在着比较严重的温情主义……他们对于同党外右派分子的政治面貌完全相同的‘党员’,往往姑息宽容,不愿意把这些人划为右派分子。特别是对于一些应该划为右派分子的老党员更加惋惜、心软、下不了手。这种情况已经妨碍了某些地方某些单位反右派斗争的深入。”“在对党内的右派,特别是对有较长党龄的党内右派作斗争中,有些同志所以采取姑息宽容的态度,还因为他们过于看重这些人的‘党龄’。他们总认为,他们这些人是经过革命斗争考验的,是对党和人民有功劳的,同时又是自己的同事、老部下……要知道,我们党是一个革命的战斗的组织,不是温情主义的小集团。温情主义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对于我们党只能起腐蚀和瓦解的作用。”
汪x(记者部副主任、支部书记)批评陈x右倾,不应该对我那样温和,陈x立刻对我变脸、疾言厉色了。本来嘛,历次运动中的打手当然要考虑:温情”的后果,他不能为某个下级影响自己的仕途。但我没有失望,因为社论上还有一段:“对待党内的右派分子必须严肃,决不应该有任何的姑息宽容。这当然不是说,在划党内右派分子时可以草率从事。”
9月23日,邓小平在(关于整风运动的报告)中说:“在反右斗争中,必须像对待党外右派分子一样,一视同仁地对待党内右派分子。但是,现在还有一些同志,在反对党内的右派分子的斗争中,表现了比较严重的温情主义,特别是对一些应该划为右派的老党员更加惋惜、心软、下不了手。这种情绪必须克服。”
党中央一催再催,反右派运动的重点转移到党内来了。(人民日报)是共产党员的大本营,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农村部主任林韦原先对我说:“你在革命队伍长大,谁不知道你?我们会帮你说话的”。现在,他为难了,说:“党中央发了脾气,不好办了。”报社从武汉弄来我给父亲写的全部信件,汪X叫我交出父亲写给我的信,并打印出来。我一点也没想到这种“抄家”行动是侵犯我的“人权”,反而十分高兴,放心,以为很快可以回内蒙古。谁知汪X看了来往信件,硬说我让父亲找党员、找(湖北日报)是给他出坏主意,破坏反右派斗争。肖风也为我惋惜,说我有包庇父亲的行动丁。
我的思想被摘乱了,以为我的脑子出了毛病,就把打印件给李克林(党总支委员)看看。李克林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立场是有点模糊,但不是什么坏主意。”以后汪x再一股劲说我包庇父亲时,我恼火了:“你就恨不得把我打成右派,人家李克林看了信,不像你那样”(以后反右倾时,批斗李克林。”“同情右派分子刘衡”成了她的一条罪状。)报社要开全社职工大会批斗我们了。临开会时,汪X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向我解释:“这不是哪个个人决定的,是党决定的”。我说:“我现在明白了,我和我父亲的问题是政治问题”。
她满脸通红,说:“是不是政治问题现在还说不定”。但在批斗会上,她又恢复了她穷凶极恶的样子,对我无限上纲。肖x批斗我说;“你说,是汪x划的你。光这一条,划你是右派,就没有错!”以后,陈x对我说:“你们都恨汪X,其实,汪X的后台是我!“你们瞧不起汪X,其实,她的立场坚定,革命性比我还强!”
批斗大会后,我们好些人被派到图书馆干活。有天,党总支办公室的萤xx把我叫去,要我在政治结论上签名。我去时,裴达正在他的结论上签名,姜XX对他十分温和、客气。轮到我时,我不肯签,说上面讲的许多不是事实。姜xx拍着桌子大骂:“你的态度最坏,明天还要开大会斗争你,要加重你的处分!……你只管事实部分,政治结论是党下的,你怎么不相信党?”我本想写一句“我不同意这个政治结论”,但一看他可怕的样子,就像他的巴掌马上要打在我身上一样,不敢写了。光对结论上不合事实之处予以说明,签上名。回到图书馆,我一边干活,一边眼泪叭叭掉。在旁边被射成右派分子的蒋元椿对我说:“你怎么搞的?在革命队伍这么多年,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我问:“什么道理?”他说,“在历史的转变关头,总是有人要牺牲的。苏联就有许多例子。”我问:“什么例子?”他说:“像《巧克力》”。
《巧克力》又名《佐丁之死》,是苏联的一部小说。写十月革命胜利后,一位名叫佐丁的领导人错用了一位舞女当秘书。那位舞女与白军有勾结,利用佐丁的名义向人们敲诈勒索。不久,白军反攻,人民不肯抵抗。上级知道佐丁罪不至死,但当时情况紧迫,没有时间向人民说明真相,只好把他枪毙。佐丁为了党的利益,自觉自愿地走向刑场,而且感到光荣。我对蒋元椿说:“如果党要我牺牲,会告诉我的,就像告诉佐丁一样。党不告诉我,我就不盲目牺牲”。蒋元棒说;“党不告诉你,你自己应该这样想。”
我是在1941年到陕甘宁边区不久,看到这本小说的。1943年第一次整风搞抢救运动,我正在关中分区关中师范教书。陕甘宁边区保安处一局局长师哲从延安带来了一批自称特务的人,号召大家坦白交代。有一位名叫陈英的女同志现身说法,说她在延安怎样拉拢一些人搞小圈子、搞小广播、摘自由主义,破坏党、破坏边区。还说,陕西、山西、河南……等地的地下党都是红旗政策下的假共产党等等。我第二次入党的介绍人年丰上台说自己是特务,我也跟着说。下台之后,越想越不对劲,就问陈英:“我们在西北大学时,在党领导的读书会里,都是读马列主义的书。我们去边区时,党都是叫我们好好工作,并没有叫我们搞破坏!”她说:“我们也是这样呀!”我问:“原先不知道自己是假共产党员的现在也变成特务了吗?”旁边一位领导同志赶忙拦住我:“你不要到处说你不是特务,不是假共产党,你破坏整风!”我想,在国民党统治区,当特务的是极少的,怎么到了解放区,特务会这么多。我立刻想起了《巧克力》。佐丁临刑前的一些内心独自震动了我:“死的本身我们永远不会感觉到的,因为根本就没有死。对于活人是没有死的,而死人又感觉不到它。一看那佐丁的榜样呀,他是个恶棍,他一时为了过去而忘了未来!他像一只下流的畜牲一样,像一只狗一样被枪毙了”。“让佐丁那个下流的臭名爬进人们的脑袋吧。从今以后,让它变成卑鄙和下流的象征,变成背叛那最忠实的、最纯洁的永久的主义和永久的革命的象征,而安慰一切在这挺进的运动中被剥夺了一切的人们:共产主义的存在只是为着未来,只是为着不幸的人们的幸福。为了这个缘故,此刻是值得生、也值得死的呀!……”
我想:“既然我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弄脏了共产主义的清水,就让大家把我们当成特务吧,让大家说:‘不要学刘衡呀’!同时为了促使真正的特务坦白交代,不管大家把我当成什么,我都愿意!即使叫我去死,我也感到光荣!”
不久,抢救运动进行甄别,证明绝大部分人是假坦白。我又想起(巧克力)中,领导向佐丁讲的不得不枪毙他的理由:“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群众决不会了解冗长的辩解的。群众只懂得单音的yes或no”。我想:“这不是把群众当成阿斗,污蔑群众吗?这本书可能有问题。”听说当年投奔延安的青年知识分子,在抢救运动中都不约而同地想起(巧克力),拿佐丁做榜样。
十多年过去了,在反右派运动中,我又想起了这本书。蒋元椿一提,感到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去向这本书的译者林淡秋(编委、文艺部主任):“《巧克力》不见再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回答:“没有听说”。于是,《巧克力》有没问题,成了我心中的难解之谜,只好不去想它。
我是向党汇报思想中央指示:被触为右派的党员,一律开除。记者部要开支部大会,开除我的党籍了。我痛苦得死去活来,林沫原先照顾着我,陪我到饭馆吃饭。慢慢,不愿和我一块上街了。他多次劝我,不要摆出一种不服气的架势,要低头哈腰,唯唯诺诺、表示认罪,给人一个“态度好”的印象。他埋怨我:“你的问题比较简单,就是因为态度不好才被划成右派的!”他责备我:“你太不懂事了!党说你是右派,你承认了,以后证明你不是的,难道党会责备你当时的承认是说假话吗?会有这样的道理吗?”我痛苦得写不出检查,他帮我写了一个,说了一些大家都在重复的话,如:我对不起党,辜负了党对我的教育,感谢党对我的挽救,我要低头认罪,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之类。由我抄写,签上我的名,交给汪X。林沫说:“你态度好一点,人家不会划你;即使划了,处分也会轻一些……现在后悔也迟了。开除党籍是最后一关,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都要被开除。不要临走还给大家一个坏印象!”我满口答应。
1956年9月八大通过的党章,是党执政以后的第一个党章。
我学习它,仔细寻找我的不足之处。准备大家一说开除,我就举手。
一天晚上,记者部开支部会了。林沫到内蒙古交代工作,准备搬家(内蒙古记者站三个人,我和钦达木尼两个成了右派,林沫这个站长当不成了,因此把他调回北京),无法参加。其他一些老记者有的说要找人谈话,有的说要赶写稿子,找出各种理由,拒绝出席。光是汪x领着傅x等一批年轻人乱起哄……这是我当时的感觉。
汪X当主席,先开除林钢。林钢十分沉痛地说,他因为不好好进行自我改造,以至沦为可耻的右派。他以后要进行脱胎换骨地改造,严格要求自己,争取早日回到党的怀抱。说着说着,伏在桌上哭了。汪x连忙说::林钢有悔改之意,我们十分欢迎,建议行政给他较轻的处分。现在举手表决……林钢在被开除前,还有表决权,自己可以表态……现在,同意开除林钢的请举手!…轰”地一声,到会的人都举起了手。林钢举起了手,我也跟着举了手。
轮到开除我了,汪x叫我表态。我说:“我也同意被开除……”
汪x不等我说完,就插嘴:“你同意?讲一讲理由!”我说;“我感到我不够党章说的党员八项条件……”傅x赶忙说:“我们也不够!
我们开除你,不是因为你不够条件,是因为你沦为可耻的右派!”我一下子愣住了。汪x说:“你攻击肃反,为反革命分子胡风鸣不平……”我说:“我不是在鸣放期间配合右派分子向党进攻,是反右以后向党汇报思想,怕又斗错了自己人。”汪x吼:“你哪里是汇报什么思想?反右派了,一些党外右派不敢讲话了,你仗着自己是党员,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在党内继续向党进攻!”从外表看,我讲的话的确是和社会上的右派分子一模一样,如果仔细分辨,就能找到我们之间的不同。我不是要共产党下台,而是出主意,要在台上的共产党更好地团结人民、领导人民呀!可是当时有谁去仔细分辨这个不同呢?汪x见我不发一言,接着又说:“你还给你父亲出坏主意……”本来我在肃反、胡风问题上的意见与社会上的右派分子相似,根据这些划我右派还有点道理,但一提我父亲,我立刻清醒了:“我叫父亲找党员、找《湖北日报》,怎么会是什么坏主意呢?”汪X说:“不管不管!现在举手表决……同意开除刘街的请举手”!
“轰”地一声,大家举起了手,我没有举。汪X又说:“不同意的请举手!”我也没有举。汪X问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我现在迷糊了,我弃权。我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回答你。”眼看就要散会了,我准备了好几天要“低头认罪”的话一个宇也找不着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家对我的印象是好、是坏,行政处分是轻、是重,我已毫不考虑。从我的心底突然发出一阵从来没有准备、从来没有想过的吼声(也就是我灵魂深处的吼声):“我是向党汇报思想,不是右派分子!你们开除我,并不能把我吓倒!我以后有什么思想,还是要汇报的!”汪x赶忙挡住::你看你看,这个右派分子刘衡最近交给我一个检查,我满以为她的态度变好了,有改悔之心,准备让行政给她较轻的处分。现在你看,她凶恶的面貌又暴露了!
她死不甘心,临走还要放一次毒!一个党员向党汇报思想,党就要开除她的党籍,你说党多残酷呀,党内多黑暗呀!”我说:“不是党内黑暗,是你们的工作有偏差!。我并不想和人顶嘴、吵架呀,我并不想最后还要在党内给人留下一个坏印象呀,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对我自己毫无办法。“第二天,我冷静下来,告诉汪x,我不同意被开除,因为我不是右派分子。她偷偷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听说开除的事经支部同意后,还要经中直党委批准。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中直党委会冷静、慎重一些。我对陈x说:“请你们千万不要马上登报”。我想,报社的领导喜欢赶热闹、表现自己的成绩。如果冒冒失失一登报,就没法更正了。我们更有嘴没处说、有冤无处伸了。谁知不说倒好,一说,在1958年1月6日,报纸就登出,(人民日报)揭发出了一批右派分子,其中就有我的名字。
林沫从内蒙古回来后,知道我的态度无法改好,也无可奈何。
他听说我已被开除,虽然是在他意料之中,也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对我说:“真想不到,就像做梦一样。”田流(记者部副主任)对林沫说::原先我们都把党当成妈妈,以为对妈妈无话不说。现在才知道,对妈妈也不能胡说八道”,汪x对林沫说:“现在看来,和上级搞好关系是很重要的。我过去在工业组,跟组长王揖关系不好,他就把我调出,我就到记者部来了”。肖x对林沫说:“刘衡以为划她右派,是假的,是我们在演戏。现在,报纸都登了,是演戏不是?”
我问蒋元椿,“在开除你的支部大会上,你自己举手没有?”他笑着说:“以前在陕北,中央要开除刘志丹的党籍,他自己也是举了手的”。我根惊讶,党员在接受错误处分的时候,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为什么要说假话,隐瞒自己的观点,难道这就是党性强吗?
接二连三的打击把我打蒙了,我不相信这就是盖棺论定。也不相信中央党报人员的水平真的那样低下,真的分不清敌我,可是,为什么党要这样划我呢?对我更是一个难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