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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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2)

第四十章 (2)

“他们动作真够快的。”马丁幽幽地说。

“这我可不知道,这是五天前的事了。”

“五天前了?”

“对,五天前。”

“噢。”马丁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在街道拐角处,有一个西部联合电报局,马丁走进去,给《帕台农》编辑部发了一份电报,要他们尽快把诗刊出来。他没忘在电报上注明收报人付费,因为他口袋里只剩下五分钱了,还要用它回家。

马丁一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就坐在桌子前,继续他的创作。夜以继日,他没离开过桌子,就这么不停地写下去。除了去当铺,他什么地方也不去。连站起身简单的运动他都不做,肚子饿了,有东西吃,他便按部就班地一顿一顿做着吃,没东西吃,他便同样按部就班地一顿一顿饿着。虽然这篇小说还没动笔之前就已胸有成竹,一章一章都打好了腹稿,可马丁还是决定,给它再加上一个开头,他觉得这样更能体现出文章的力量。这一来又得多加上两万字。这并不是说,马丁偏要把这部小说写得非常出色不可,而是他艺术创作的原则要求他对每一部作品都追求完美。他茫茫然地不停写下去,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就像一个毫无归所的鬼魂,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文学的世界中,连马丁自己也看不清自己。他曾经听人说过,人死后灵魂不死化成鬼魂依旧活着。现在他对什么都毫无感觉。有一阵,他会写着写着忽然停下笔,冥思苦想,现在在这里写作的是不是自己死后的灵魂,而自己却闹不清楚。

不知道多少天后,他的《逾期》完成了,还算顺利。正巧完稿那天,出租给他打字机的商行因他不付租金,派人来收打字机,马丁请他坐在床上等一会儿,他拉过仅有的那把椅子,在桌子前坐下,把最后一章的最后几行打印出来。当他敲完最后一个字母时,长吁了一口气,在小说结尾处用大写字体打上一个“完”字,对他来说,这的确是“完”了。他看着打字机被搬出门去,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躺回床上,他已经有三十六个钟头没有吃什么东西了,已经饿得毫无力气了。可他不知道要吃点什么,也没什么可吃的。他躺在床上,一股茫茫然、迷迷糊糊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又渗透到他的意识之中,在这种半醒半睡状态下,他喃喃地吟起一首诗,那是过去布利塞顿常常喜欢念给他听的一首诗。门外,玛丽亚听着他念,忧心忡忡。他的自言自语以及诗的本身都让她觉得莫名其妙。这首歌的主题是“我唱够了”。

我唱够了——

我搁下琵琶。

歌声转眼即终止,

宛如影子般轻轻掠过,

消失在红苜蓿之中。

我唱够了——

我搁下琵琶。

如画眉般婉转歌唱,

在蒙着朝露的枝头上;

而今我已喑哑。

我像一只疲倦的红雀,

我的歌已唱尽唱完;

我不复有歌唱之时。

我唱够了,

我搁下琵琶。

玛丽亚在门外听着,再也忍不住了,飞快地跑了出去,来到炉灶前,盛了满满一碗汤,又拿起大勺子在锅底一舀,将里面大部分碎肉和蔬菜都盛到了碗里。她把碗端到马丁床前,马丁饿得不行了。他强打起精神,支撑着坐了起来,一匙一匙地喝那碗救命汤。他很感谢玛丽亚,让她放心,他既没发烧,也没有说胡话。

玛丽亚看着他把汤喝完,拿着碗走了。马丁坐在床沿上,两肩松垮垮地垂着,弓着背,神情郁闷,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在屋里四下张望,可是仿佛什么都没被他看到眼睛里去。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桌子上放着一份当天早上寄来的杂志,信封已经被撕破,放在那里没人动。那本杂志像一道闪电直射入他那黑漆一团、茫然无物的头脑当中,他想,那一定是《帕台农》——八月份的《帕台农》。那里面刊登着布利塞顿的《蜉蝣》,那是他的心血。要是他也在这儿,能看到这一切,该多好呀。

他跳下床,到桌子旁,一把抄起杂志,翻开看了起来。看着看着,马丁不禁愣住了。这篇《蜉蝣》被当作特稿,前面有华丽的题花,还配有勃德莱斯式的装饰图案。题花的一边是布利塞顿的照片,另一边是英国大使约翰?瓦留爵士的照片。在前言中,编辑引用了约翰?瓦留爵士的话:美国根本就没有诗人。而《帕台农》这次刊出了《蜉蝣》,无疑就是对他说:“嗨,爵士,你说美国没有诗人,这是什么?”前言中还称卡特瑞特?布鲁斯是美国最伟大的评论家,他说:《蜉蝣》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篇。最后,编者还说:“我们还不能对《蜉蝣》的优点作出完整的评论,而且也许我们永远也无法作出评价,但是,我们读了几遍之后,感到最惊奇的是作者的遣词造句,我们的布利塞顿先生从何处得来如此妙句并把它联缀成章,也无人知晓,唯有赞叹不已。”

“我的布利塞顿呀,好在你已不在人世了。不然,不知你会多生气的。”马丁喃喃地说道。那本杂志从他手中滑落到膝盖上,又滑落在地板上,马丁没有管它。

这件事实在是庸俗、浅薄,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要是以往,马丁肯定会怒火中烧,大发雷霆。可今天,他发现自己出奇的平静。心里对这极其厌恶,但并不很强烈,而且竟然无动于衷。他很想让自己像以前一样发一通脾气,可是现在他连发脾气的那点力量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太麻木了。麻木到手指不能活动,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曾经,他的热血会像迅猛的浪潮一样随他愤慨的情绪澎湃不已。其实说到底,这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件事同布利塞顿所谴责的那种资产阶级社会中的东西又有什么区别?

“可怜的布利塞顿,我的老朋友,”马丁悲哀地想,“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他在这种心境中沉浸了好一会儿,努力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桌里找出一个盒子,那里装着从前的稿子,他在里面胡乱翻了一气,把布利塞顿留下的诗全都找了出来。一共十一首,他爱怜地看着手中的稿纸,忽然心一横,三下二下就把这些诗稿撕成了碎片,扔到废纸篓里。看着纸篓中让人心痛的碎片、他只是又坐在床沿上,茫然地望着远方。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就只是发呆。他的眼前一直是茫然一片、空无一物的,可后来,一条长长的水平的白线走进他的视野。他盯着它看,那白线便越来越清晰。他终于看清了。那原来是一道珊瑚礁,在太平洋的白浪里冒着水汽。他还注意到,这道白浪里还有一条小小的独木舟。那是一条装着舷外浮材的独木舟,船艄上有一个年轻人端坐着,一身紫铜色的皮肤充满了神秘色彩,他腰间缠着鲜红的布,划着桨,从远处看,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马丁认识这个人,他叫摩蒂,是塔蒂酋长的小儿子。这里是塔希提岛,而冒着水汽的珊瑚礁的另一边,一块美丽而富饶的土地横卧在那里,酋长的草屋就坐落在海口,每天遥望着浩瀚的大海。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摩蒂打了一天的鱼,现在要回去了。

他在等着一场大浪袭来,只有这场大浪,他才能乘着它越过这道珊瑚礁。看到这里,马丁忽然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他也坐在独木舟的船头上,围着鲜红的缠腰布,手中紧握着一只浆,当大浪过来时,摩蒂就一声令下,他们便拼命摇桨,乘着身后掀起来的峭壁般的巨浪,把船划过去。现在,他好像也不是个旁观者,自己就在那条独木舟上,摩蒂大喝一声,两个人就拼命划了起来。他们在汹涌陡峭的浪尖上颠簸。船下,海水怒吼着,空中都是飞溅的浪花,那隆隆声、咆哮声回响很久,不绝于耳。过了这一关,独木船便在平静的水面上漂流而过。两个人松了一口气,相视而笑,甩掉溅在脸上的海水。两个人将小船悠闲地划到一个碎珊瑚铺成的海滩边。茂盛的椰树丛中,塔蒂的小屋静静地伫立着,落日余晖斜照大地,整个海滩一片金黄。

美好的景色让马丁陶醉,醒来之后,他再一眼望去,眼前只是自己屋子里一片脏乱相。他向外远眺,努力想再看一眼塔希提岛,可是一切都不见了。他知道那边树林里有人在唱歌,皎洁的月光下,美丽的少女在翩翩起舞,可马丁就是看不见。他只能看到面前这张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桌子,惟一空着的地方是因为打字机刚被人搬走,露出后面脏兮兮的玻璃。马丁叫了一声,倒下去,闭上眼睛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