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1)
果然不出所料，马丁一步一步地走向失败，他每天都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算计每一分钱，可是那靠几首诗给他带来的几个钱根本不够花的，很快，他就入不敷出，贫苦不堪了。圣诞节就要到了，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不得已，他把他那套黑衣服又给送进了当铺，这是他惟一一件体面的衣服，没了衣服，摩斯家的晚会就不能去了。而这个理由让露丝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对他自己有了相应的影响，这促使他孤注一掷。马丁对露丝信誓旦旦地说，不管有什么事，他一定按时出现在晚宴上，露丝相信了他，也不得不相信。马丁想了想，决定去趟旧金山，因为《横贯大陆月刊》杂志社还欠他五元钱稿费，早就该付了，现在可以领回来。他决定一拿到钱，马上就去当铺，把那件要命的黑衣服赎回来。
这天早上，他要去旧金山了，可是他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他想到了布利塞顿，可这个言行古怪的人却不是时候地失踪了。马丁两个星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了，不得已，他向玛丽亚借了一毛钱。同时，他脑子不停地思索，是不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让他这么长时间不愿露面，可绞尽脑汁也是得不出个所以然。靠着这仅有的借来的一毛钱，马丁搭上一条渡船来到了旧金山。他沿着市场街向前走，两边的喧闹没有像往日一样吸引他，因为他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如果拿不到钱，他会怎样，那时候，可真的处境尴尬了。因为没有钱，他就无法回到奥克兰，而旧金山这个鬼地方，马丁没有一个熟人可以再借给他一毛钱搭船回家。马丁不禁忧心忡忡，只好祈求老天不要让他这么倒霉。
好不容易到了《横贯大陆月刊》杂志社，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微微开着，马丁刚想推门走进去，这时门里传来一阵大声的吵闹，他不由得停住了，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有人在嚷：
“我所说的问题并不在这里，福特先生。”（福特先生就是这家杂志社一位编辑先生的大名，这一点，是马丁通过他的通迅地址得知的。）那人接着说，“问题就在于你根本不想付钱——我说的是现金，而且马上就要兑付。不要对我说你们杂志社有什么样的前途，你对你们的刊物明年又作什么新打算，这些跟我无关，我不感兴趣。我所关心的就是，我为你干了活，你就应该付我钱——而且是现金，马上兑付。现在，我再一次把话和你讲明白：如果你不给我钱，你那《横贯大陆月刊》的圣诞号就休想上架排版，我说到做到。你不付钱，好，那么，再见，等你有了钱，再来找我好啦。”那人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愤怒。马丁在门外听得有些入神。
一阵脚步声传来，还未等马丁醒过来，门猛地被推开了，那个人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冲过马丁的身边，瞟了他一眼，随即向走廊那头走去。他紧握着双拳，好像随时都要挥出去，一边走，嘴里一边不停地咒骂着什么。马丁愣了一会儿，仔细地想了想，决定不马上走进去。就这样，他在不大的门厅里徘徊了一刻钟之久，心里盘算着进去以后该怎么说。想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猛地把门推开，大踏步地走了进去。他心里可没这么自信，甚至有点儿害怕，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迈进编辑办公室的大门，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心中忐忑不安。
在这种办公室里，名片显然是派不上用场了，因为办公室里腿脚勤快的伙计马上就会走到里屋去，通报说有人要见福特先生。一会儿，小伙计退了出来，隔着半个屋子向他招手示意。马丁立刻走了过去。伙计把马丁直接带进福特先生的那间私人办公室。马丁一进来，便吃了一惊，这间编辑的办公室杂乱无章，纸片、香烟扔得到处都是，简直一团糟。这时，他才注意到一个人坐在一张有卷动盖板的写字台前，那人长着络腮胡子，可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他正好奇地打量着马丁。马丁也盯着他看，心里不禁暗暗称奇。眼前这个人神情镇定自若，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刚才印刷商和他激烈的争吵显然并没有影响到他平和的心态。这让马丁觉得有点儿恐惧。
“我——我是马丁?伊登。”马丁终于开口了，本来他想直接就说“我是来拿回我的五块钱的”，就像印刷商那样怒气冲冲，言辞强硬。
可他转念一想，毕竟第一次和编辑见面，这种情况下，他不想一下子把编辑吓唬住，还是和气为好嘛。可事情不像他想得那么美好，那位福特先生不但不领情，反而纵身一跳，大叫：“别那么客气！”这吓坏了马丁，可一眨眼的工夫，那位福特先生的双手已经紧紧握住了马丁，热情地摇着，使得马丁一下子又受宠若惊。
“伊登先生，我太高兴了，我一直就想知道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今天能够见到您，我太高兴了，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说到这里，他又将马丁一把推开，然后张开双臂，那双充满欢喜的眼睛把马丁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此时，马丁穿的是他最糟糕的衣服，已经破烂到没法再打补丁的地步了，但是他裤子上的烫迹线仍然很挺，那是早上他用玛丽亚的熨斗仔细烫出来的。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很老了呢，因为你的作品真是雄浑有力，成熟深刻，应该有很多生活体验才能写出来。尤其你那篇小说——你不知道，我刚读到开头的五六行，就看出来了，这是篇杰作。我要给你仔细说说我第一次拜读你大作时的情形，哦，呆会儿吧，有的是时间，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同仁吧。”福特先生无比热情。马丁一句话也没说，不知所措地听着。
他一边不停地说，一边拉着马丁的手走进另一间办公室，这里是该社内部编辑怀特先生，一个瘦弱的小个子。马丁把手伸过去，他的手非常凉，好像在打冷颤似的，脸上络腮胡子稀稀落落的，却闪着些丝般的光泽。
福特先生热情地给马丁介绍：“这位是恩慈先生，伊登先生，你知道的，恩慈先生是我们的营业主任。”
握手时，马丁仔细地打量一下眼前的这位营业主任。他有些秃顶，就能看见的那部分脸来看，他还算年轻。他长着一簇雪白的胡子，把脸遮住了一多半，这胡子修得整整齐齐——这可是他妻子亲自给他修的，每个星期日，他的妻子都耐心地为他修胡子，同时还仔细地给他刮后脑勺儿。每次修完，他都要拿着镜子前后左右端详半天，对妻子的手艺十分满意。
马丁被这三个人团团围住，成了中心人物，他们对他你一句我一句的赞美，好像在打赌，看谁讲得多、说得快、夸得美。
怀特先生问：“我们一直很奇怪，您为什么不早些光临敝社呢？”
“很简单，我很穷，甚至连乘电车的钱都没有，而且我住在海湾的那面呢。今天搭船的钱都是借来的。”马丁很坦白，什么都告诉了他们，他是想让他们明白，他需要钱。
马丁心里想，这还用说吗？我穿着一身破烂到家的衣服，就可以说明我急需用钱。他瞅准每一个机会，一次一次地在话中暗示自己的来意，可是这些人只管对他不停地称赞，对于那些暗示的话就像聋子一样。他们先是连声给他唱赞歌，生动地描述他们读他那篇小说时每一个令人激动的细节；然后又叙述了后来的感受，以及他们的妻子、家人和朋友的意见，还有就是——只字不提付钱的事。
“刚才我对你讲了我第一次拜读你大作时的情形吗？”福特先生神采飞扬地问道，“我肯定还没跟你讲起过。那个时候，我乘火车从纽约往西部来，在奥顿站停车的时候，有个刚接班的车僮把新一期的《横贯大陆月刊》带上车来。”
听到这里，马丁觉得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心里不停地叫道，哦，我的天呀！你有钱自在地乘着普尔门车，却还要赖着不给那微不足道的五块钱。这钱在他眼里不值什么，可在马丁眼里却是至关重要的。马丁顿时觉得《横贯大陆月刊》社对他的恶劣态度简直忍无可忍了，他的脑中反映出这几个月来的凄惨光景，忍饥挨饿，穷困潦倒，到头来一无所有。而此时，他还是在饥肠辘辘，倍受煎熬，眼前这一切让他记起来从前一天到现在他还没吃什么东西呢，就是前天那一顿饭，他也只吃了一点点。马丁真是越想越生气，一时简直是怒火冲天了。这些强盗不如的混蛋，他们真是顺手牵羊的小偷。他们毫无顾忌地撒谎，从不信守诺言，千方百计把他那篇小说骗到了手。好，既然这样就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想到这儿，马丁暗暗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今天不拿到钱，就决不离开这间办公室。他想，这也是没办法，如果没有这笔钱，他就没法回去了。所以他想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失绅士风度，可是他的脸上已经呈现凶巴巴的表情，这表情让他们开始惊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