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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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

第三章 (2)

当电车穿过奥克兰和伯克利之间那个星星点点散布着住房的区域时,他向外张望,去寻找一幢熟悉的二层楼房,它很醒目,因为它的门面上挂着一块颇为壮观的招牌:希金波森零售店。马丁?伊登下了车,又盯着这块招牌看了一会儿,感受着招牌以外的更深的含义。他似乎看到从这几个字中跳跃出那个卑鄙阴险、自以为是的小人来。那是他姐夫,伯纳德?希金波森娶了他的姐姐。他很熟悉这里,用前门钥匙开门进去,爬到二楼,他姐夫就住在这儿。空气中弥漫着烂菜叶的气味,因为一楼就是食品铺,也不知是他许多外甥和外甥女中的哪一个,把玩具放在过道里,使他绊了一跤,然后响亮地砰的一声撞在了一扇门上。“这小气鬼”,他暗想,“真是吝啬,都不肯花几分钱装上煤气灯,省得房客们摔折了腿。”

他终于摸到了门把手,走进了一间亮着灯的屋子,他姐姐和伯纳德?希金波森坐在那儿。姐姐正低着头,专心地补他的一条裤子,而他悠闲地坐在那里,那瘦弱的身子占了两把椅子,脚上晃着的破旧的拖鞋,在第二把椅子边垂着。他那双阴森、不老实、尖刻的眼睛从报纸顶上望了马丁一眼。马丁?伊登一看见他就顿生厌恶之情,他想不通他姐姐究竟看上了他什么,他觉得他就是一条大害虫,总有一种想冲上去把他踩死的冲动。“哼,总有一天我会把他的脸揍得稀巴烂。”他时常用这种无奈的方法安慰自己,强烈抑制自己的情绪,忍受这个男人的存在。那双黄鼠狼似的恶狠狠的眼睛,还在抱怨地盯着他。

“怎么了,”马丁开口问道,“有话就说。”

“这门是我上星期新漆的,”希金波森半发牢骚半威胁地说,“你该知道工会那点可怜的工资是多少,还不当心点儿。”

马丁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还不是白费口舌?省些唾液为妙。他的目光从这个粗鄙不堪的男人身上转到墙上一幅五彩石印画上、他为自己的新发现而大吃一惊。尽管他一向衷爱这幅画,但直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才第一次看懂了它。这幅画质量低劣,如同这房子里的所有其它东西一样。但这幅画使他回想起刚才离开的那间屋子,他回想起她,一边跟他握手道别,一边带着柔媚甜美的眼神望着他。他又迷茫了,忘记了自己在哪儿,忘记了希金波森的存在,直到这位先生又责问道:“难道你见鬼了不成?”

马丁倏地清醒过来,瞪着这双讥讽、刻毒、胆怯的眼睛,于是像在屏幕上一样,眼前陡然又出现了这位在楼下做生意的人的眼睛——那双油滑、自满、谄媚的眼睛。

“是的,”马丁严肃地回答,“我的确见到了一个鬼。晚安,葛特露。”

他转身离开这间房子,又被邋遢的地毯上一道脱缝的线绊了一下。

“别用力关门!”希金波森先生大声警告他。

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沸腾,但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随手轻轻关上了门。

希金波森先生脸上漾起诡异的笑容,得意洋洋地瞅着他老婆。

“他去喝酒了。”他故作深沉,压低嗓门嘶哑地说,“我说过他早晚会喝成这样的。”

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的眼睛怪亮的,”她承认道,“他的硬领也不知哪去了,他走的时候还戴着呢。也许只不过喝了一两杯。”

“他连站都站不直,”她的丈夫开始断言,“他上楼,非得摔跤不可,你没听到他上楼时差点摔倒的声音吗?”

“楼道里那么黑,他看不清,”姐姐为他辩护,“可能是艾丽丝的玩具车给绊的,”

希金波森先生怒了起来,提高嗓门。他白天在店里压抑自己的性情,埋没了个性,只有晚上与家人呆在一起时,才恢复本来的面目。

“我告诉你,你这个宝贝弟弟就是喝醉了。”

这冷酷、尖刻、不可更改的声音充斥了整间屋子,他刻薄的嘴唇像机器上的印模,给每一个字都盖上了戳儿。他的老婆长出一口气,便默不作声。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但总是穿得很邋遢,总是被一身肥肉、被她的丈夫、被琐碎的家务所累,搞得精疲力尽。

“哼,我告诉你,这是他爸爸遗传下来的,”希金波森先生继续不留情面地数落道,“他迟早会和他爸爸一样死在街头的,这你清楚。”

她点头,又叹气,继续缝补。他们达成一致,马丁是喝醉了回到家的。因为他们从骨子里就是低俗的,不懂得美丽的。否则,显而易见,马丁亮闪闪的眼睛和神采奕奕的脸庞清晰地显示出这个年轻人第一次遭遇了爱情。

“看他给孩子们树立的好榜样,”希金波森先生在一阵沉默后,哼着鼻子说道,他憎恨他老婆所带来的这种沉默。有时,他巴不得她多和他顶几句嘴,这才过瘾。“如果他再喝醉,就让他滚蛋,懂吗?我可无法容忍他的鬼把戏,喝醉了酒,来‘腐蚀’我们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腐蚀”,这是他从报纸上新学到的词,他很喜欢这个新词,“嗯,就是回事儿,‘腐蚀’——没有更恰当的词了。”

他老婆听了,依旧只是叹气,难过地摇摇头,继续缝着。希金波森先生又在她制造的沉默中看起报来。

“他交了上星期的伙食费了吗?”他打破沉默从报纸上连珠炮似地说。

她轻轻地点点头,又补充说:“他还有些钱呢。”

“他什么时候再出海呀?”

“我看,得等到他工资全都花完的时候。”她答道,“他昨天去了旧金山,去那儿打听过一条船。但他手里还有点儿钱,所以他就挑三拣四地选择他签约的那条船。”

“他不就是一个擦甲板的吗?还摆什么谱。”希金波森先生一脸蔑视,“哼,还挑三拣四的,哼!”

“他曾提到过一条帆船,是要到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去找埋在地下的宝藏。他还说要是手头的钱够应付的话,他就乘那条船去航海。”

“如果他想稳定下来的话,我想我可以给他一个赶大车的差使。”丈夫说着,但不带丝毫怜悯,“汤姆辞职了。”

他老婆看上去惊异至极。

“今天晚上他辞的,他打算给卡鲁塞斯干。哼,他们付的工资我可出不起。”

“我告诉过你,你是留不住他的。”她突然大声说道,“他比付的钱值钱多了。”

“听着,老太婆,”希金波森威吓着,“不要管这桩事了,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下次,我可不客气了。”

“我可不怕,汤姆可是个好孩子。”她带着鼻音说着。

她丈夫吃惊地瞪着她,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反抗呀。

“要是你那宝贝弟弟真有本事,他可以来赶大车。”他也哼着鼻子说。

“无论怎样,他又不欠你的伙食费。他是我弟弟,又不欠你钱,你就没权力成天叱责他。就算我跟你结婚七年了,可我对他总得有些姐弟的亲情吧。”

“我不是说过他要是再在床上看书,就得收煤气钱了吗?”他不满地问道。

希金波森太太不再吭声,她的反抗就此为止,她的亢奋的精神在她疲惫的身体里逐渐衰退。她丈夫再次大获全胜。他很高兴,因为他掌握着她,听着她发出的咻咻的鼻息声,他得到了莫大的快乐。这些日子,她是很容易屈服的,虽然在他们刚结婚的头几年里,叫她屈服不是件易事,但当一大群孩子生下来,他的唠里唠叨便生了效。

“好吧,你明儿告诉他,就这些。”他得意地说,“啊对,我还有话要告诉你,免得忘了,你明天最好叫玛丽安来照看孩子们。汤姆不干了,我得赶车出去,你别忘了去柜台招呼客人。”

“但明天是洗衣日。”她有气无力地抗议道。

“那早点儿起,先洗衣服。我十点钟再出门。”

他恶狠狠地哗啦啦抖动着报纸,继续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