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马丁·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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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

第二章 (2)

一想到自己如此粗鄙不堪,根本就不配和她呆在一块儿,所以他张大了嘴巴,住了嘴。阿瑟接过了他的话,讲起了在渡船上跟那帮醉醺醺的流氓的冲突,以及马丁?伊登怎样出手搭救。这已是他讲的第二十遍了。这会儿,正给马丁腾出空儿,他紧锁眉头,一边反省他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傻瓜,一边坚决地准备对付着这个问题:该怎样应付这些人?诚然,到目前为止,他做的可以称得上是糟糕,但他别无办法,他并不是他们的同类,就算伪装,他也注定要失败。况且,伪装与他的本性格格不入,他的内心无法容忍欺骗或诡计。所以,他所面对和处理的任何事情都必须是真实的。目前他尚不能讲他们的话,但这是迟早的事,他已决心努力。但现在,他还得用自己长久以来讲话的方式,当然,得适当柔和些,以便他们不会太震惊地去理解。再说,他也不愿不懂装懂,对自己本不熟悉的事物声称熟悉,即使是默认,他也不愿意。所以,当两兄弟开始探讨大学里的事情,并多次提到“三角”一词时,马丁?伊登决定开口,于是他问道:“三角是什么?”

“一门高等数学,三角学。”诺曼解释道。

“那数学是什么呢?”第二个问题产生了。但不知怎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数学就是算术。”对方回答道。

马丁?伊登点点头。他看到了事物的可能性,也初步领略了这漫无边际的知识领域。他那异乎寻常的眼光已把抽象的东西套以具体的形式:三角学、数学和它们所代表的整个知识领域全变成了一道道的风景,一道道绿地和林间空地的景色,这一切都沐浴在紫色的朦胧的雾霭之中,隐约透出柔和温馨的光芒。而在这怡人的雾霭后面,有着未知的魔力和浪漫的诱惑。这如同美酒一般,充满冒险的刺激,有可以用脑和手去对付的什么东西,有一个可被征服的全新的世界,他的潜意识里蕴藏的是“征服她、赢得她,这个坐在我旁边百合花般的美丽的天仙”。

这个美妙、朦胧的幻景被阿瑟打破、驱散,他整个晚上都企图让这个野蛮人原形毕露,而马丁?伊登牢记着自己的决定。于是,他开始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刚开始他是自觉而谨慎地说,逐渐地,他迷失在自己创造的喜悦里。他开始活灵活现地展示他所经历过的形形色色的生活。

他曾亲眼目睹走私帆船“翠鸟号”被海关缉私船逮住,当时他是船上的一名水手。他以艺术家的感触,筛选出大量细节,不仅用语音,还用他灵活的眼神向在座的传递他的信息,描绘出一幅幅五彩斑斓,他们闻所未闻的新鲜画面。这使他的听众被他粗鲁的演说所牢牢吸引,就像卷入一场无法抵抗的洪水,随其一起兴奋地朝前涌。有时,他生动的词汇和惟妙惟肖的叙述令他们都感到吃惊,但随之而来的一定是美好的画面,悲剧总是以幽默和以水手的怪思想所做的解释来调剂。

当他滔滔不绝地讲话时,姑娘就用一双惊愕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如火般的热情温暖了她。她又产出了那种欲望:她想靠近这个像火山一样喷涌出力量和生机、感情炽烈的男人。她觉得非靠近他不可,这个念头经过努力终被克制。但同时,另一方面,又有一股相反的力量想逃避。她厌恶那双手,那双由于劳役而使生活中的污垢深嵌在皮肤中的手,那双布满伤疤的手,还有,那被硬领磨出的红痕和紧绷绷鼓起的肌肉。她惊愕于他的粗鲁,每一句粗鲁的话都是对她耳朵的侮辱,每一个粗鲁的细节都是对她灵魂的侮辱。尽管如此,她还是被他所吸引、所控制,直到认定他就是个恶人,对她具有不可名状的魔力。她心中最坚定的信念全在动摇,她所了解的、遵循的传统习俗被他的冒险与浪漫有力地冲击着。

他动不动就开怀大笑,认为危险是可以克服的,认为生活是一件玩具,不是一桩需集中精力、认真努力、自我克制的大事,是一件可以令你肆意把玩、享受的工具,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丢弃一旁。“因此,玩吧!”她的心中扬起这种呐喊。靠近他,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她的这个不计后果的念头几次想冲破喉咙,她还顾念到自己的清白和教养,比较着她所拥有的和他所欠缺的,但无奈结果总是徒劳。她四面张望,看到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但她发现了母亲的眼睛,那流露出的是恐慌——这着迷的恐慌,的确,除了恐慌也不可能还有什么。这个来自外面世界的男人是个恶人。她从母亲的眼中读到了这些,她相信母亲,愿意相信母亲的判断,一如既往地相信她。于是,他所放出的热情不再那么温暖,她对他的莫名奇妙的恐惧也不再剧烈。

后来,她端坐在钢琴旁,挑衅似地为他演奏乐曲。她有一种模糊的企图,要强调,要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她成功了,她弹奏的音乐,给了他重重一击。虽然击得他头晕目眩,几乎打垮了他,而又给了他激励。他敬畏地望着她。他已经很明了,他们之间的鸿沟愈来愈宽,但想要跨越鸿沟的野心也愈来愈高涨,甚至比鸿沟拓宽的速度还快。但他复杂、敏感的神经使他整个晚上不肯呆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鸿沟,尤其当很感染人的音乐响起时。这音乐就像催化剂,鼓舞他胆大妄为;音乐就像麻醉药,牢牢控制了他的想象,音乐给了他一对翅膀,放飞了他美丽的想象,使他的内心充溢着美感,使他忘记了现实的肮脏。她所弹奏的音乐,与他曾经听过的舞厅里的乱七八糟乒乓作响的钢琴声和吵闹喧哗的军乐声截然不同。但他想起书本上提到过这种音乐,于是靠信念来接受她的演奏。开始他总期待着简洁明快的旋律响起,因为这种旋律令他着迷,但每当他幸运地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优美旋律时,当他的心跃跃欲试地兴奋起来时,这段音乐便很不合作地嘎然而止。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一段杂乱无章、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的声音,这使他展翅欲飞的想象像灌了铅,坠落在地。

有一回,他隐约感觉出这音乐中流露出一种故意给他看的、轻蔑拒绝的味道,她的对抗情绪从键盘上跳跃的十指间流出,于是他就努力猜测这其中的含义。不过,他又认为这不值得,简直是庸人自扰,所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使身心再次陶醉在美妙的音乐中,而且更加无拘无束,刚才那快乐的心境又被诱导出来了。他的肉体因音乐的输入而有了灵性,他的周围闪耀着一片灿烂的荣光,他不由自主地在精神世界中畅游,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事物,与梦幻般的事物混杂在一起,蜂拥到他眼前。他步行在谁也没见过的野蛮民族的集市,他走进阳光普照的港埠,那来自产香料的岛屿的香气充满他的鼻孔。

要不,他迎着东南信风破浪前进,在蔚蓝的海面上,时而有郁郁葱葱的棕榈浮现在眼前。这一幕幕画面在飞快地来来去去。一会儿,他跨着一匹野马,飞奔在五彩斑斓的沙漠中;一会儿,他透过闪闪发光的热气,俯瞰白色墓穴般的死谷。要不,在冰冻的海洋上挥舞着船桨,那里有一座座大冰山在阳光下耸立着,熠熠生辉。他舒适地躺在珊瑚海滩上,在那里,椰子树一直伸到柔声拍岸的浪涛旁。一艘燃烧着的破船冒着蓝色的火焰,在闪耀的火光里,“呼啦”舞女们纵情跳着舞,由歌手们的情歌作伴奏,叮咚的琴声和通通的大鼓不绝于耳。这是一个撩拨情欲的热带之夜,背景是满天星斗,映衬着一个火山口的剪影,头顶上是一弯苍白的新月,南十字星在天空中闪亮着。

他是一架竖琴;他的全部意识即所体验的全部生活就好比是琴弦。这阵音乐就像一阵柔和的风,吹拂着琴弦。他不仅感受到了它们所震荡出的回忆和梦想,也感觉到了他敢于想象的事物得到了升华,以某种神奇的方式被具体化,过去、现在和未来混杂在一起。他徘徊在这辽阔温暖的世界里,历经险阻创下丰功伟绩,终于来到她身边,跟她在一起,赢得她,用双臂搂住了她,带她一起在心灵的王国里飞翔。

这张脸给理想化了,他的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它们穿透声音的帷幕,看到了幕后跳动着的生命的冲动以及精神世界中巨大的幻象。这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她惊愕了,原来那个磕磕绊绊、缺乏教养的人不见了。尽管那不合身的衣服,布满伤疤的手和晒得黝黑的脸还在那里。而这些东西仿佛是牢房坚固的栅栏,一个伟大的灵魂正穿过铁栅栏向外张望,默默无语,因为那两片软弱无力的嘴唇发不出声来。但转眼间,那个粗人又出现了,她由于自己刚才愚蠢的异想天开而不由得笑了起来。但那飞快的一瞥所带给她的印象是无法挥去的,它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当他准备要走时,她拿了那本史文朋的诗集和另一本勃朗宁的——她正在一门英语课程中研究勃朗宁的作品。她要把这两本书借给他,而他受宠若惊,像个孩子一样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谢,激起她心中一阵母性的怜爱。她忘掉了那个粗人,忘掉了那个被囚禁的灵魂,也忘掉了那个用男人专有的目光端详她,让她又喜又怕、不知所措的男人。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孩子,一个用长满老茧的手跟她握手的孩子。他结巴地说着: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了不起的日子。你知道的,小姐,我不习惯,嗯……”他四下张望,不知所措,“不习惯这样的人们和房子,嗯,我是指这新环境,这一切对我来讲都是陌生而新奇的,我喜欢。”

“欢迎你下次再来。”她客气地说,这时,他正和她的兄弟们道别。

他戴上那顶帽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喂,你觉得他怎样?”阿瑟问道。

“他很有意思,是一团新鲜的空气。”她回答道,“他多大了?”

“二十,也许,啊,快二十一啦。下午我刚问过他。真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

“我比她大三岁呢。”她不由得心里想到。

她和她的弟弟们拥抱,互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