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当他毫不掩饰地诉说这一切时,眼前浮现出在萨利那?克鲁兹那个星光灿烂的炎热的晚上,那一幕幕热闹的情景至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一片白茫茫的沙滩,港湾里载有蔗糖的汽艇上。依稀露出的点点灯光,远处喝醉的水手们的胡言乱语,码头工人们的推推搡搡,墨西哥人脸上的怒火以及在迷茫的星光下如同野兽般凶狠的目光,钢刀无情地划过他的脖子时所感受到的剧痛和汩汩流出的鲜血。两个人的身体——他的和墨西哥人的——紧紧缠扭在一起,疯狂地滚来滚去,掀起阵阵白沙,引来围观人群的阵阵叫喊,伴着远处叮叮咚咚柔和圆润的吉它声。正是这样的场景,令他每次回忆起来都胆战心惊。他猜测画那油画的人,是否能把这幅情景描绘出来。那白色的沙滩、闪烁的繁星、汽艇上的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定构成了一幅壮观的画面,更何况还有黑压压的一群围观者。他甚至觉得,那把锋利的刀也该画上去,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感觉一定不错。但从他的言谈中,丝毫没有表现出这一切细微的感觉。“他还想一口咬掉我的鼻子呢!”他以这句话收尾。
“噢,”姑娘应声道,听起来声音微弱而悠远。他捕捉到了她那表情丰富的脸上露出的一丝惊诧。
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黝黑的脸颊因尴尬而微微泛红,自己却觉得脸颊灼热,仿佛站在锅炉间敞开的炉门口似的。显然,与如此文弱的千金小姐谈这类下流的殴打事件是很不适宜的。在她的阶层中的人们很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呢。
正在进行的谈话就这么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接着,她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询问他脸颊上的伤疤。敏感的他一听她的问话,马上就意识到她正尽力谈他感兴趣的熟悉的话题。于是,他决定转移话题,谈谈她所熟悉的内容,而避免过多地谈论自己。
“只不过是件意外,”他很不自然地边说边用手摸自己的脸颊,“那是一个无风三尺浪的晚上,巨浪打断了主帆桁吊索,辘轳也掉了下来,那条钢丝绕成的吊索像条缠人的蛇似地来回摇晃,令人烦心,大家都想抓住它,结果我冲上前去,却被狠扫了一下。”
“噢,”她又应声道,这次带着理解、会意的口气。尽管她私下里觉得他的话很是莫名其妙。她根本不知道“吊索”是什么,更搞不明白所谓的“被狠扫了一下”意味着什么。
“史威朋这个人,”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谈谈她的擅长,可是竟把“文”念成了“威”。
“是谁?”
“史威朋,”他大声重复着,依旧发错了音,“那个诗人。”
“那是史文朋。”她纠正道。
“啊,对,就是那个家伙。”他顿时困窘得两颊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他死了有多久了?”
“啊?什么?我可没听说他已经去世了,”她一脸奇怪地望着他,“你在什么时候见过他的?”
“我,我从没见过他。只是在你进来以前,我从那边桌子上的书中无意看到他的诗集。嗯,你喜欢他的诗吗?”
一提及这个话题,她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舒了一口气,觉得浑身好受一些了,于是轻微地把身子向椅子里挪一些,以换一个舒适的姿势,可两只手仍紧紧抓着椅子把手,就像椅子会逃掉一样。他如愿以偿地叫她讲了她所熟悉的话题。在她沉醉于自己所讲的内容的,他也努力跟上她的思维。望着她白皙的脸,他一面迷恋着她的美色,一面不禁暗暗佩服她那漂亮的小脑袋里竟装着如此丰富的知识。对于她的话,他的确听懂了。尽管那些生疏的字眼儿以及与他的思维毫不相干的评价词句使他大伤脑筋,然而凝望着她,他的确听懂了。这些新鲜的思想刺激着他的大脑,令他兴奋、激动不已。这一定就是美,他想,他从未想到过这种温暖而奇妙的美。他忘却了自己,用饥渴的眼睛盯着她。这个神奇的女人值得你为她而活,为赢得她而战,对,还值得为她而死。看来书上说的是对的,的确存在这么一种女人,她就是其中的一个。她给了他动力,为他的想象力插上了有力的翅膀。于是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灿烂的、巨大的画面,隐隐约约呈现出一个个活生生充满爱和浪漫激情的伟大人物。
他们全都为了女人,为了一个白皙的女人,一朵鲜花,才创立了丰功伟绩。透过这摇摆晃动的幻象,仿佛通过那虚无飘缈的海市蜃楼。他的目光仍紧盯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她端庄地坐在那里,有条不紊地谈论着文学和艺术。他仔细倾听,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眼神里不经意地流露出男性粗犷的气质。对她而言,尽管与男人接触甚少,但身为一个女人,以女人特有的敏感,她感到浑身窘迫不安。这回,她说话开始嗑嗑巴巴,语无伦次了。他使她害怕,但说来也怪,从心底,她还是愿意被他这么盯着的,这又令她心中一阵窃喜。她所受的传统教养提醒她这有危险,要惹麻烦,这是微妙、神秘又诱人的;同时她的本能却在身体中吹起号角,怂恿她超越等级、身份、得失,来赢得这位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个笨手笨脚的小伙子,这个手上带着伤疤,还没习惯戴硬领,脖子被磨出一道红痕的小伙子。很明显,是粗俗的生活弄脏了他,玷污了他;而她是纯洁的,至少看起来是纯洁的,不过,她本人还是挺厌恶“纯洁”这个词的。她正巧现在刚刚开始领悟做女人的矛盾。
“我,我正说的,是什么呢?”她一下子愣住了,随即又愉悦地笑了,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尴尬而笑了。
“你在讲那个史文朋之所以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原因就在于——嗯,你就讲到这儿,小姐,”他善意地提醒说。
“噢,是的,是这里,谢谢你,”她说,“史文朋之所以失败,总的说来,就是因为他,嗯,太粗俗了。他写的许多诗不该让人看。真正伟大的诗是添之一分则冗长,减之一分则简短,在字里行间充溢着伟大的真理,能够唤起人性的尊贵和崇高。”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原以为我所读到的那一点儿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没料到——他本质竟是如此下流。我想,在别的作品里才能暴露他的原形吧。”
“刚才你看的那本书里,就有许多可以删掉的诗句。”她一本正经的口气,坚决又果断。
“那一定是我没在意,把它们漏掉了,”他补充道,“我读的可都是好东西。它们像燃着的火焰,把火光照到我心底,照得通亮。这是我的粗浅体会,小姐,我想我还不太懂诗。”
他无能为力地结束了他的话,为自己的语无伦次而痛苦。刚才在他所看的作品里,他确实感到了生命的伟大和光辉,而他不恰当的语言阻碍了他的情感,使他无法将之表达清楚。以前,他从未遇到过这种自己想了解而又无法了解的事,现在是时候了,他也应该学会怎样说出自己的想法,让别人理解,更是让她理解,因为她在他心目中越来越伟大了。
“就拿朗费罗来说——”她又接着说。
“嗯,我读过他的东西,”他是如此冲动,以致打断了她的话。他对自己微薄的一点知识感到非常羞愧,但又很想不露马脚地在她面前炫耀一下。他要尽力发挥,让她明白自己并不是一个蠢蛋,对诗歌一窍不通。“《生之礼赞》、《登峰造极》,还有……嗯,我想就这些啦。”
她微笑着点点头,这笑容在他看来,是带着宽容,一种怜悯式的宽容,这更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不懂装懂的大傻瓜。朗费罗那家伙也许写过许多诗集呢。
“对不起,小姐,请原谅我这么打岔。说真的,我所懂的并不多,这并不是我在行的。但我已决定要把它变成我在行的。”
这句话说得很坚决,像是在威胁。他眼里闪烁着光芒,脸上的线条也严峻起来。在她眼里看来,他的牙床骨似乎也变了样:咄咄逼人地向前冲着,令人不爽。同时,冲击她的还有一股强烈的男人特有的气概。
“我相信,你会把它变成——变成你在行的。”她格格地笑了起来,“你很坚强。”
她的目光再次被他肌肉发达的脖子所吸引。他的脖子很粗,很壮,像公牛一般,那被酷日晒成的紫铜色,更显示出他强健的体魄和充沛的精力。尽管他谦卑地坐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可她还是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她被自己心里涌出的一个荒唐大胆的念头惊呆了:要是能把自己的双手放到他的脖子上,那么他的体力和精力就会顺着手指流到她体内。这种不由自主的欲望似乎向她暗示了她从未曾意识到的深藏在她体内的劣根性,尽管她一直坚信力量是粗俗、兽性的东西。在她少女的理想中,男性美应是那种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然而,她还是不能自控,摆脱这个大胆荒唐的欲望。她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竟会冒出这个奇怪的想法,把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而事实上,她自己根本谈不上健壮,她并不清楚,她所需要正是他这股力量。她只清楚,这是第一个男人,第一个讲话全然不顾语法、令她时时吃惊、能够影响她的男人。
“是的,我什么毛病也没有,”他说,“要是真沦落到吃尽当光的地步,我连生铁都咽得下去。可是我刚才得了消化不良症。你说的话,多半我都消化不了。你知道我以前没受过这种训练,虽然我喜欢书本和诗歌,一有空儿就看书,可从未像你一样认真思考过,所以我对于谈论它并不在行。我就像迷惘的独自漂泊在大海上的航海员,没有海图,也没有罗盘。或许你能为我指点迷津,你是从哪学来刚才谈的那些的?”
“是上学和自学吧,我想。”她答道。
“我小时候也上过学。”他反驳道。
“对,可我指的上学是高中和大学。”
“你念过大学?”他掩饰不住自己的直率和惊奇。同时,他真切地感到她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了,至少一百万英里。
“我现在正读着呢。我学的专业是英语。”
他又不懂“专业是英语”是什么意思,但暗暗记下这个名词,又继续进行谈话。
“那我得读多久书才能上到大学?”他问。
看到他强烈的求知欲望,她微笑着鼓励道:“你读过高中吗?当然没有了。那你读过初中吗?这得根据你已读的来定。”
“我还差两年毕业就离开学校了。不过,我在学校里成绩是蛮不错的。”
话刚一出口,他就因恼恨自己夸下海口而用手狠狠地抓住椅子的把手,直到指尖生疼。
这时,他发现姑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盈地向门口走去,与一个正在走进房里的女人拥抱,她们互相用胳膊挽绕着腰,缓缓向他走来。这一定是她的母亲。这是一位身材苗条颀长的金发妇人,衣着高雅华贵,同他想象的一样,与整间屋子都很匹配。他的双眼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欢愉的神采。她令他想起戏院里的女人。那些同样穿着华贵的太太小姐们进出伦敦的大戏院时,他曾因站在一旁观看,而被警察推到帐篷外去淋毛毛细雨。然后,他的思维又跳跃到横滨的大饭店,在那宽阔的人行道上,他也看到过华贵的太太小姐们。接着,又有成百上千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他竭力打消记忆中这些千变万化的情景。他眼前迫切要办的就是站起来,让人介绍。于是他痛苦地挣扎着站起来,裤子膝盖那地方鼓了出来,两条胳膊仍旧软弱无力地低垂着,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紧张地准备迎接这即将来临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