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她在有条不紊地讲着，他的目光不时落在她的嘴唇上，落在起伏有节奏的前胸上，他如饥似渴地向往它们，这种向往没有下流的庸俗的味道。她那两片嘴唇是完美的，不是普通女子的嘴唇，每一个发音的动作都出于这无限美的嘴唇。他对她的欲望绝不同于对别的女人的欲望，别人的嘴唇是单纯的，而她的嘴唇是富于灵性的，见到它让你感到极度的舒畅。如果能将自己凡俗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她的嘴唇上，那么你会产生崇高而敬畏的情怀，犹如你亲吻了上帝的圣袍一般。
当他看着她那闪耀光芒的眼睛，那就是袭上他心头的光芒。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的目光如此热烈，可以吸收男人的气概和热情奔放的心灵。他被这光芒弄得心神不定。每一束光芒都带有一股暖流贯通他的身躯，激发出折服的信念，真是奇妙无比，她那深邃的、处女的纯洁使他改换了自己，使他思想升跃到纯净的境界。这光芒一次一次地射入他的心灵，打扰着他的情绪，迫使他吐露出真情。
她谈话轻松自如，毫无拘束之感，主要是她彻彻底底地知道他虽然现在是一个寻常人，但将来可以成为一个突出的人物。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太好了，对她有了感染。她还在不断地引导他如何学习，因为她的话锋一直围绕着怎样更好地帮助他。马丁终于明白了，说道：
“你可记得，上一回我在这儿说过我对书本上的东西不了解。那一套东西我谈不上来。”他首先说到读书，是为了得到她的首肯，他的心跳在加速，怦怦的声响她好像都可以听见。“你是否多给我一些忠告，我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学习。那次以后，我认真地想了你的话，我去图书馆很多次，找了许多书，但是大部分没看懂，看懂的书之间还存在着不同观点，大概我读书不对头吧？是不是我应该从头开始学，因为我小时候没读过书，家里条件很差，只能帮家里做一些活儿，我是能吃苦的人。”他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咽了一口唾液接着说，“我不是说大话，在家放牧的时候，我就开始读书，后来做水手仍然读书。在那些牧人和水手之间要数我是最强的。时间长了，慢慢地，我的想法就跟他们产生了分歧，看问题也不相同了。
“我过去所接触的人群与你不一样，他们一向呼吸的空气是狼烟一片，吃的是混杂的饭菜，住的是破旧的房子，垃圾和畜尿的气味环绕在四周。更关键的是，他们谈论的也不外乎什么家庭中的柴米油盐，大人小孩的琐事。一个星期前，我来过这里，在这以前我还没有踏进过像这样的房子。在这里看到了一切，有你，你的母亲，你的弟弟们，还有……我喜欢这里的一切，啊！当我看到房子里的东西，才使我在书上读的东西变成了现实。我想要它们，要这里的全部。我想呼吸你这房间的空气，在这里读你的书，看你的画，聆听你低声细语的谈话，这里的人是清朗明洁的，思想是文明进步的。”马丁忘记了自己，“啊，到了这里使我大开眼界，我要与你一同去见世面。”
马丁情绪激昂，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她，继续着他的话题，“我现在要说的是，我想努力过像你一样的生活，我怎么努力呢？干些什么活呢？你知道在干活吃苦这方面来讲，多半人甭想干得过我，我会拼命地干。你不要笑话我，我是不懂才来向你请教，你在我心中是高尚，最高尚的，我真的不该来向你请教，可是除了你没有谁可以请教。”
她觉得，他像一个巨人，在挣脱束缚他的贫困绳索。马丁的结结巴巴、粗里粗气的话表达了高尚的思想内容。她透过他脸上的表情，发现了他巨大的力量，他无所不能。露丝总结他的讲话精神，从自己复杂的头脑中公正地评价了他那简单的思想。
“你需要的东西就是教育，这一点你完全认识到了，为实现理想，你应该进入学校。从基本课程开始，一步步地学进大学。”
“学习可以解决这些吗？”他在插话，“可那得需要许多钱呀！”
“这是你个人的事，要想办法解决才行。”
他失望地摇摇头。过了一阵他讲述了这么一段事情。
“我从小失去了父母，有两个姐妹，一个已经结婚，另一个也马上就要出嫁了。我还有几个哥哥，我是最小的。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来，他们没人来照顾我，我只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大哥死在印度，有两个现在大概在南非，另外一个在海上漂泊，一个在陆地东游西窜地跑马戏。我能到今天这份上，全靠我自己的努力，我没有经济能力去读书，我要吃饭，必须走自学这条路，可还得你告诉我从什么地开始学呀！”
“我说，你首先学习语法，它可以提高一个人的表述能力，因为你的语法基本功糟透了，”她感到语言有些不合适，忙改口说，“我是说语法的重要，你应该从这里开始。”
他的汗水在流，语言却少了许多。
“刚才我讲不少俚语和最近从书上学来的话，不过我也只会这么多。”
“关键不在你说什么，而是你应该怎么说。”她稍作停顿，“我直率地讲，你不会不高兴吧？是吗？我不想伤你的心。”
“你继续说，”他心里暗暗为之高兴，“我在你这里想知道一切，一切都想在你这儿学到，”他快激动得语无伦次了，“我真心不愿意到别人那里去学什么。”
“语法的要求和使用在书上都讲得很详细，你讲话时要按照书上讲的去做，不断学习，及时更正，很快就能掌握语法的。”
“那能给我举几个例子吗？”他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请求道。
“嗯……”她想着，皱了一下细细的眉头，又噘了一下闭着的嘴。他还盯着她，心里美极了，她的表情天真可爱。“It don't do to be hasty，这是你读的，错在don't，应该是It do not doto be hasty。”
他把句子想了想，自己小声地纠正着。
“刚开始，你一定听着不顺，要记住，学习必须记住规律，改掉以前的顺口溜吧。”
马丁涨红了脸，像小学生没有完成作业时被老师批评时的情景。
“你等一下，我给你找一本书，在我这里没有必要一个范例一个范例地讲，这本书中讲得非常详细。”当她站起来取书的时候，他学过的礼仪书上的东西驱使他，要陪主人一同站起来，但是他最担心的是，她会误认为自己要走的样子。他尴尬地要站没站直，要坐又离开了椅子，样子非常可笑。幸亏她进里屋时，一边找书一边回头说：
“伊登先生，我向你问一个词，”他这下可慌了神，一下子站立起来，险些碰到茶几上，“马尿是什么东西？在你说话的时候你提过好几次，请说一下。”
他笑了，又一次放松了自己，“刚才讲马尿是指一般的酒类，啤酒、葡萄酒、白酒等，只要能把你灌醉的任何什么酒，都可以叫它们为马尿。”
“如果你的话不涉及个人，就不要用‘你’这个字，”她也笑着，并且抓住时机来提高他的水平，“‘你’这个字是富于个人色彩的，你刚才用这个字没有精确表达你的意思。”
“我明白了，应该说‘你们’对吗？”
“你没有明白，你刚才讲‘只要能把你灌醉的任何什么东西’，那个‘你’是我吗？当然不是，请不要把我牵扯进去。应该用‘人’替换‘你’这个字，看一下好听不好听。”
他又在低声试读着。他头脑敏捷、精确，叫她既惊又喜，那是他有着举一反三的能力。
她拿回书，把一把椅子挪到他的跟前，在他的身边坐下。她翻开语法书，读着，指着，讲着。他俩的身体贴在一起，头也挨在一起。这种贴近叫他惊喜，他几乎没有心思去听她讲的东西，只希望再近些，长时间保持下去。她讲到动词变位的重要性，而且重复了几遍，这时的他早已忘掉了身边的她，求知欲使他把精力全部倾注在重要的动词变位问题上来。这本书编写得真好，他看语言结构的介绍，就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他朝书本挨近，那么与她也就更近了，她的头发搭在他的腮和耳朵上，胭脂气味使他灵魂出壳。他一生只昏到过一次，他想，他马上又要倒下了。他的心要跑出喉咙，他的血液似乎通过腮和耳朵流入了她的发稍。他简直不能呼吸了，他感到他们之间的差距等于了零，剩下的只有他对她的崇敬，不是她向下屈身牵就他，而是她将他拉上九霄，带到了她的身旁。马丁认为自己已经跨入了上层阶级，觉得自己在宫殿里遨游，他不想做出一点儿伤害她的事，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轻轻地，将自己的头向侧面挪开，以免让她察觉出来，让她保持着炽热的温度，在与他相处之间不断升高。
马丁?伊登又振奋起精神，仔细地听她讲解语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