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马丁?伊登渴望见到那位姑娘,这种想法一直在折磨着他。因为礼仪这个拘束人的玩艺儿在折磨着他,她那纤柔的双手有着巨大的牵引力,让他的生活充实,有更好的向往。要去看望她,又不能冒昧和失礼,他担心去急了,会闹出荒唐之事;去迟了,可千万别失去良好的、不可多得的机会。为了借些书,为了多去几次图书馆,他在奥克兰图书馆替自己、他的姐妹以及吉姆填写了借阅申请表,办理借阅证,其中来之不易的当然是吉姆的那一份,那是他用几瓶啤酒才予以同意的。
刻苦读书使他瘦了许多。要多抓紧时间读书,他到佣人的房里读,佣人房间的灯可以点得很晚,这样他要每月多付煤气费给希金波森先生,才能满足读书的需求。每一页书都把他引向知识王国。知识的积累刺激他,学到的东西告慰他的求知欲,他尝到了知识的甜头,对知识的需求更大、更强烈、更不满足。基础知识是普及知识,是每个读书人都应该明白的,而他却知道得很少。他苦于缺乏预备性的知识,开始读从露丝那借来的书,读那些使自己感到高兴的诗歌,但更多地读了史文朋的作品,《陶洛兰丝》他读得了如指掌。后来,他开始读金普林的诗,诗中的人物、事件与他的生活很贴切,轻快的节奏似波涛,明晰的韵律似潮汐,迷人的魅力仅次于露丝,这诗篇深深地吸引着他。他断言,露丝一定看不懂,她过着那纯粹的生活无法弄懂这样的诗篇,只有他去为她讲。诗人的笔描绘了生活的共鸣,透过人们的心理,让读者感叹而震惊。“心理学”又一个新的字眼儿,这又使马丁感到自己知识的贫乏,他买了一部词典和其它工具类的书。最近的日子里他在经济上是只出不入,计划范围内的钱明显减少。他要收入,目前还只有出海去挣钱。
他多么想接近她,却不敢光天化日下近靠她居住的院落,可是到晚上,他就大起胆子像贼一样在摩斯家周围溜达,时不时地朝开着灯的窗户看上几眼,他恨透了建筑师,为什么窗户那么高、那么小、那么少。有一次,他跟踪摩斯先生到市区,借助灯火观察他的脸色,同时企盼着看到摩斯有某种猝然而至死的危险才好呢,以便他冲上前去,搭救他的性命,从而有机会接触她。又是一个晚上,他对守夜的更夫进行贿赂,当然是很小的,在更夫的监视下,透过二层楼的窗户口瞥见了她:她散着头发,在镜子前梳着,时而抬起双臂,可以看到她的头和肩膀。
然而这只是片刻的时光,也只是这片刻,使他的血液变成了燃烧的烈酒,这些酒激励着他每一个细胞在奔腾。随后,她拉下了窗帘,除了窗子,在他俩之间又多了一层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了,仅留下了透着灯光的窗。但是,他却知道了这间屋子是她的房间,是他要去的房间。以后他经常到此逗留,躲在树后,躲在灯光的阴暗处,躲在黑暗的树影中。有几次,他的行动差一点被她的弟弟们撞见。一天下午,她母亲从一家银行里出来,这一现象再一次说明,露丝与他之间存在着经济上的鸿沟。她是有财有势的人,可以进出银行。而他呢?一辈子没有进过银行,自己属于不能出没银行的人。
平时,他的生活极简朴,在她的干净、纯洁和经济条件的影响下,他经历了一次精神上和物质上的革命。他感到要养成一个良好的卫生习惯,从现在做起,首先将自己的个人卫生搞好,那是因为梦想成真的话,他将与她朝夕相处,同她生活在一起,他必须这样做。他刷牙;又到杂货店里买了指甲刷,指甲锉;每天洗冷水浴,又去图书馆查阅了关于保养身体及美容护肤的书,这方面的知识多了,生活的习惯与以前大不相同。他的变化让吉姆十分吃惊,也让希金波森先生大惑不解。有些古板的希金波森先生一向对时髦的做法没有好感,况且无形中又费了许多水,所以当即决定,马丁要交额外的水费。衣着也是他改进的一个重要方面。他发现上层阶级穿裤子,从膝部到脚部的线条是笔挺的,而工人阶层穿的裤子,外形相比差别太大了,膝部是松松垮垮的。他知道这不光是表面的现象,它可以反映工人阶层与上层人们的实质不同。为了追求表面的东西,他闯进他姐姐的厨房去找熨斗和熨衣板。第一次操作给自己带来了麻烦,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一条裤子烫坏了,没有办法只好买了一条,这又是计划外的经济支出,目前的状况再一次使他不得不早几天出海挣钱了。
追求单纯外表变化的同时,他的更深一个方面也在改变:香烟还在吸,但把最大的嗜好饮酒戒掉了。每当以前的朋友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最多喝一些淡啤酒或是姜汁酒,同时耐着性子被朋友们开玩笑;他认为,喝酒是男人的事,但男人不一定必须喝酒。当伙伴们喝的时候,有伤感痛说的、有野性大发的、有鼾睡在桌下的,他看到醉酒人们的暗淡、蠢笨的心灵,近似于一群人的猪肉。烈酒与马丁分别了。他不再混夹在这一群体之间,他要脱颖出去,他要沉醉于对高尚永恒的生命的追求;沉醉于他日益达到的清洁感,这使他比往日更健康,更有益于接触她,使他的整个身躯因安然而欢快,更加明显地脱离了一般工人阶层。
一天傍晚,他心神不定地在街道上走着,不知不觉到了戏院,顺着入场的人流在二楼的楼梯上看见了她,她同阿瑟和一个陌生的小伙子一同走着。这个小伙子留着圆形的头发,显得很乱,戴一副宽边眼镜。一看到他,马丁首先感到恐慌,因为这小伙子是阔绰子弟,紧接着感到妒忌。他们三人在正厅的前排位子。她那一双纤秀而洁白的肩膀十分诱人,一头淡金色头发飘逸闪光,远远望去,虽有些模糊,但总是在光芒四射。那一个晚上他几乎什么也没看,只是看着她,周围发生的事情不清楚,戏中的情节更是一无所知。忽然在他的余光里,映入了两个年轻姑娘的脸庞,她们是在前排十几号的座位处,时常回头对他微笑,眼睛流露出女孩子的大胆神情。由于前排的她占领了他的眼光,他忘却了两位姑娘的存在。但是,眼光愈来愈强,他的眼神却被她们的笑意吸引住了。
一向放浪不羁的他,若在过去一定及时、恰到好处地回她们一笑,让她们更加深情地回头望着他,如今不同了,他要向她表露,要让她知道自己在苦苦地追着她。他一向不愿意给人家冷眼,更何况是两位姑娘呢!他心里虽然想见她,但人是不可能在一日之间脱胎换骨的,他也不能违忤善良的本性,在这数次的目光之后,他带着热情而平常的友好态度,朝她们做出了微笑的回敬。这本是极其平常的事。这时他仍然想着前排那个举世无双的她,她与他同一阶层的那两位姑娘是那么不相同,除了都是人类外,大概是天壤之别吧,这使他曾不止一次地感到怜悯和悲哀。他甚至因为自己身份低贱,而感到有些丢脸,可是自己的阶层像一只无形的手拖住了他,让他维持原属于他的平庸。这时两位姑娘再次回头望着他在微笑,这表明,她们在向他伸出女人的手。然而,不管怎样也不能伤害她们的心,允许这种事发生,这不是他自己的过错。美中不足的就是,她们俩哪怕有一点儿她那种善良和荣光该多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