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诗歌,父亲有句话给泽帛留下深刻印象,是这样说的:“中国人为世界贡献了两样东西,其一就是古诗。”几乎从泽帛咿呀学语开始,父亲就教他读诵古诗,其中读得最多的是汉朝到宋朝这1500年间的作品。泽帛的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古诗?没人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对于鲁亚将军朗诵出的四句诗,他再熟悉不过了:
“年来鞍马困尘埃,
纸鸢轻扬午晴开,
当时年少春衫薄,
满湖明月小船回。”
“这是首集句诗,四句分别出自四个不同的诗人,”将军话音刚落,泽帛立马说道,“从首句至末句的作者依次为北宋张耒、清朝袁枚、五代韦庄、唐朝白居易。”
将军一怔,说:“泽帛,你对古诗的了解真了不起。”
少年的脸红了。“这几句诗很常见。”他说。
“那么你一定明白神谕的含义。”
“让我想想,”泽帛说,“‘年来鞍马困尘埃’,这句是说拿撒亚人旅程艰苦,遭受魔法陷入昏睡。”
“应该这样理解。”
“第二句‘纸鸢轻扬午晴开’,难道是说纸飞机飞过来、因此使拿撒亚人睁眼看见阳光吗?”
“没错,当我能够舒展身体、想起神谕的时候,我顿时醒悟到,是你和你的纸风筝帮助了拿撒亚人。”
“是飞机,不是风筝。”
“不管是什么,拿撒亚人不会忘记你的恩惠。”
泽帛总算清楚为什么将军要感谢自己了。可是,弄清楚两句诗的意思,不代表就理解了全部怪事的来龙去脉。飞机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再而三飞回来?区区一架纸飞机怎么可能解除厉害的魔法?他前思后想,仍然一头雾水。
这一切,是不是拿撒亚人的神明安排好的?他先是刮风送回飞机,然后使神力打败巫师的魔法。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他不直接做后一件事、唤醒拿撒亚人?是不是送纸飞机回来还有别的意思,比如说,是为了通知泽帛,告诉他小鹿在天堂已经读过他的邮件了?
如果是神明唤醒了拿撒亚人,为什么巫师作恶的时候他不出来保护受害者呢?
如果神明准许小鹿伦巴进入天堂,为什么他不拯救小鹿免除偷猎者的祸害呢?
为什么世界上竟有那么凶恶歹毒的人?为什么生活有时候那样美好、有些时候又那样残暴?为什么人就得遭受痛苦和磨难呢?
泽帛彻底糊涂了。快要读三年级的小学生不知道,为了解答这些疑问,人类社会曾经孕育出多少伟大,曾经造就了怎样的罪恶。他大概还不能理解11世纪犹太经师哈达尔商说过的话:“恶的酵素是从人一形成的时候,就被置于人身之中的。人人自幼便心怀恶念。”他还不知道,17世纪最卓越的数学家、科学家、法国的帕斯卡尔说过:“如果一个人不能认识到自己充满着高傲、野心、欲念、脆弱、可悲与不义,那么他就是瞎子。如果能认识到却并不想要得救,该说他什么呢?除了尊重一种对人类缺点认识得那么透澈的宗教而外,除了渴望一种允诺补救之道的宗教真理而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显然,在这个深受疑虑折磨的少年身上,理智之树正悄悄地发出第一朵嫩芽。不管他是否准备妥当,人生最大的危险已渐次拉开帷幕。然而,对这一切,跟所有同龄人一样,他毫不知情。
“神谕后两句指的是什么?”他问。
“我也不知道。”将军说,“事发之前,人们不可能理解预言的真实含义。”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
“先解救仍然被困住的伙伴。”
“是在玩具店里的?”
“是的,ZZ玩具店。”
“可是,你知道ZZ玩具店在哪儿吗?你们又怎样去呢?”
拿撒亚人的将领无言以对。他当然不知道玩具店的地理位置,至于怎么去,就更没主意了。泽帛一样没主意,玩具当初是父母送的,谁会操心他们在哪儿买的呢?泽帛很想帮助可怜的流浪者,一下子又无计可施,急得直挠头。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人说:
“我知道玩具店在哪儿。”
泽帛回过头,身材高大的父亲站在门外,面带微笑,母亲正亲切地向拿撒亚人挥手致意。泽帛全没察觉他们是几时回来的。
“我带你们去。”父亲说。
晚上11点钟左右,雨已经停了,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闷热难当。华侨城光侨街上停着几辆警车,红光闪烁。警察接到报案,说是位于光侨街的ZZ玩具店门窗大开,似乎发生了盗窃。奇怪的是,打电话报案的不是玩具店老板,而是经过的行人。警察到场后,也一直没找到店主,而且,从此以后,就再没人见过那位面貌可憎的老头子。
案发现场狼籍不堪,包装盒扔得到处都是,从中找不到一粒ZZ牌玩具。警察们待了不到10分钟就走了,他们可是全世界最忙的警察,需要马不停蹄到处奔波。这件案子在警察局连登记也没登记,不过委实情有可原,一来是失主根本没露面,二来,丢几个玩具就要立案,那不是小题大做吗?明事理的人绝不会因此指责承担着无数光荣任务的警察的。谢天谢地,ZZ玩具店的竞争对手们总算松了口气,不必再枉费心机去提高仿造生产力了。
警察离开没几分钟,从玩具店旁黑漆漆的巷子里徐徐开出一辆汽车,拐上深南东路,然后一路向东驶去。没错,车里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深夜光顾玩具店的不速之客们,带着刚搭救出来的拿撒亚人。
经过短暂商议,拿撒亚人一致决定,连夜出发赶往关押着同胞的城堡,以求及早将他们从城堡拯救出来。然而,该怎样去到城堡呢?他们发生了分歧。
“就按我们向来做的那样,跋山涉水走过去。”副将克吕说。
“不行,路太远,时间一久,难保咱们的同胞不会发生不测。”旗手希赛说。
“旗手说得对,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将军说。
“能不能请泽帛父亲帮忙,一直开车送我们去?”祭司弗伽问。
“也不行,这辆车绝对没法渡过大海。” 将军说,“城堡在我们回家的方向,在大海以东。”
“你们可以搭乘这个。”泽帛说。他指了指拿在手里的纸飞机,继续说道,“不过得重新做个大得多的,下边再用绳子栓个吊篮。”
“好主意。”旗手说。
“好是好,可怎么让它飞起来呢?你总没有力气把我们这么多人和飞机一起扔到空中吧。”将军对泽帛说。
“要找一个高的地方,很高很高的地方,在那儿只需轻推一下飞机就成了。”泽帛说。
“我没看见哪儿有高山。”副将说。
“悬崖也见不到。”旗手说。
“有个地方。”坐在前排开车的父亲说道。他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荧光钟,晚上十一点半。
“伙计们,坐稳了,我们得抓紧时间。”他说。
“爸爸,去哪里?”泽帛问。
“地王大厦,他们十二点关门。”
载有军队的汽车加速了,风驰电掣驶过阒无人迹的深南大道。20分钟后,泽帛一家出现在地王大厦楼顶。泽帛和母亲抬着一捆牛皮纸,父亲肩扛大大的竹篮,里面装着一只木箱。不待歇口气,他们三人便忙碌起来,花了大约一个小时,一架巨大的悬挂伞翼式纸飞机制作完毕了。父亲把竹制吊篮挂了上去。
集合在木箱之中,拿撒亚人好奇地仰视着头顶上方的牛皮纸飞机。忽然,只听得鲁亚将军凄怆地说道:
“我们过不了大海了。”
“你说什么?”他的同伴问。
“咱们太小,没法子操纵飞机,风会把咱们吹到天涯海角的。”
同伴们明白了,人人脸上显现出无奈和失望。缺乏飞行经验的拿撒亚人没想到这一点。
“我可以为你们控制方向。”泽帛脱口说道。说完,他转身回望父母,探询的双目灼灼有神。
父母什么都没说,他们看着儿子,似乎对儿子的话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眼神中一如既往地充满慈爱、理解和鼓励。泽帛知道,不管是在遥远的长白山,还是在这炎热的南方海滨,不管到哪里,不管到何年何月,父亲、母亲和他自己永远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少年眼角噙着泪水,扑进父母怀里。
地王大厦高耸入云,足足有320米,堪称现代巴别塔。站在楼顶,听得见夜风一刻不停地在耳边呼啸。父亲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降落伞包,套在儿子身上。泽帛真是又惊又喜。
“爸爸……”他叫道。
父亲狡猾地眨了眨眼,说:“你一定还记得怎么使用它。”
泽帛当然记得。他第一次跳伞时还不满7岁,参加这项活动已经足有两年,基本上每两周就会跳一次。跳伞是他最喜欢的体育运动。
“记住,小伙子,”父亲望着泽帛的眼睛说道,“爸爸妈妈永远爱你、支持你。”说完,他抱起儿子,放进吊篮中,在儿子的额头重重亲吻了一下。
已过午夜,从地王大厦向下看,街上偶尔出现的汽车就像稀稀拉拉的、闪着微光的蚂蚁,密密麻麻的楼宇中,灯光正一点点熄灭。远方,刚下过雨的天空仍然布满阴霾,大海黑黢黢地被压在下面,无边无际。
“好好享受飞行吧,儿子。再见,拿撒亚朋友。”父亲说着,和母亲一道将悬挂吊篮的纸飞机推向空中,眼看飞机顺风滑翔,掠过市中心鳞次栉比的高楼,稳稳当当地飞远,然后慢慢消失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