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好,”将军说,“当人忘记内心、转而被变幻易逝的外界事物所吸引的时候,他丧失的首先是爱,进而是耐心、宽容、以及对于崇高事物的敬畏,他将不可避免地变得自私、冷酷、贪心、不诚实、懦弱、虚伪、急功近利。如果人人如此,那么整个社会将毫无正义和温暖可言,而是到处充斥着谎言、争斗、欺诈、憎恨、残忍,人性中那些好的部分,比如诚实、善良、认真、信念、勇敢,将招致普遍的嘲笑和侮辱。在这个社会无法培育出哲学、数学、科学和艺术,因为人们没有能力、也不乐意领略真理和美,取而代之,庸俗、丑恶、粗陋、污秽倒是更能博得人们的青睐。行为举止上,粗野、无耻、流氓无赖习气随处可见,人们既不尊重生,也不尊重死,所有仪式和集体活动都会因为参与者不具备庄重感而变成演戏似的走过场和虚张声势。人们的生活环境变得肮脏混乱,大自然被糟蹋破坏得惨不忍睹,人们在精神和身体上受到双重摧残,而这种摧残是他们自己亲手造就的。总之,在这样一个社会,没有任何人能够获取幸福。”
“天哪,真可怕!神明保佑,千万不要让拿撒亚变成这样的社会!”菲比说。
“也别让中国变成这样的社会。”泽帛认真地说。
就是这样,他们一路走,一路探讨精深奥妙的事物,这些事物本故事作者虽然不大懂,可还是硬着头皮尽可能把他们的原话一字不漏记录下来,希图不走样地传达给各位聪明而热情的读者。假如您受到启发,掩卷沉思,自认有所收获,那就得感谢老天,本故事作者没有白费力气。假如您觉得枯燥无趣、兴味寡然,那也不是本故事作者的错;苍天在上,谁能料想到一位九岁少年竟然喜爱如此这般深刻的思想呢?
他们走的路程着实不短,转了多少弯、经过几个岔路口,他们已经不记得了,就连在迷宫里度过几个日夜他们也说不准,因为他们压根就不关心这些。可是,很奇怪,虽说道路漫长,他们不但不觉得劳累,相反,倒是感觉越来越轻松、身体越来越舒畅。没错,他们离开集体落单了,但是落寞和悲伤只稍作停留便遁去无踪,他们的内心日益充实着平静、喜悦和感恩。长路漫漫,群山漠漠,对他们而言却无不意味着丰富和满足。天空流下的光亮在枝叶间沙沙浅笑,就像金红色的欢欣在心胸伸展。树干上滑淌的水滴跌落到草尖,那墨绿色的撞击声空灵地回响于山中。蝴蝶嗅到野花的香气和浆果的甜味,在光线织成的浪花上跳蓝紫色的轻舞。到处是嫩黄色的幽静,到处是麦青色的鸣唱,清爽的凉风和光亮把鸣唱送进静听的心头,唤醒了万物的蜜橙色的快乐。
道路渐渐开阔起来,罩在旅行者上方的树枝之间的缝隙也增大了,显露出越来越多的天空。一块轩敞的草地展现在面前,他们穿过草地,来到一个矮墙环绕的巨大花园,园中鲜花盛开,长满水仙、鸢尾、茉莉、百合、康乃馨、蔷薇、玫瑰、风信子、矢车菊、杜鹃、萱草,花园围墙覆盖着厚厚的地锦、葛藤、牵牛和茑萝。阳光璀璨,纯净澄澈的光明在花园中四散奔流。
“这儿是西利亚山的顶峰,咱们走出迷宫了。”走到围墙边,将军说,“看,拿撒亚平原!”他手指远方说道,声音中带有轻微的哽咽。
那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无边旷野,静悄悄从西利亚山麓铺展到天边,放眼望去,田野上的草和树连绵丰茂,蜿蜒交叉的河道像一条条镜子闪着白光。广阔苍穹之下,拿撒亚平原显示出伴着恬美的庄严和伴着朴质的富饶,如同一幅19世纪法国画家米勒创作的田园风情画。
“景色真是宏大!”菲比说,“它被洪水淹过吗?一点儿看不出来。”
“是啊,就像我看不出你曾经是个不会走路、爱哭的小不点儿。”他的母亲说。
在花园中央,他们找到一块石碑,同迷宫入口处的那块一般大小,石碑上仍然雕刻有命运三女神,不过,她们不再转动纺锤,而是手拉手齐声歌唱。纺锤升起到她们头顶上方,在空中闪闪放光。人像下照旧刻着拿撒亚文字。
“写的什么?还是‘命运的合唱’吗?”泽帛问。
“不,这里写的是‘生命必须合唱’。”将军回答说。
“又是什么意思呢?”菲比问。
将军没说话,好像沉浸在思索中,过了几分钟,他说道:“是的,生命必须合唱。”
“为什么生命必须合唱?”菲比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生命怎么合唱?”
“生命之所以必须合唱,是因为独自一人无法带来生命、无法理解生命、无法圆满生命。人不能独唱,必须要跟所有人类一起合唱。至于怎样合唱,很简单,凭借‘爱’和‘永恒’,就像雕像所提示的那样。”
“理解、关注内心的爱和永恒,爱戴所有的人,把自己的命运跟所有人的命运联结起来。”泽帛说。
“就是这样。”将军说,“我得走了,你们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爸爸,你要去哪儿?”菲比问。
“回去找同胞们。”
“怎么找得到呢?他们走到岔路里了。”
“是呀,将军,不太容易。”
“放心,我自有办法,一定要把同胞一个不剩全部带出迷宫。”
就在将军打算迈开脚步之际,西利亚山顶忽然狂风大作,让人无法行走。风势愈来愈猛,似乎要将他们从峰顶吹落下去,花园中的几个人不得不蹲坐在地上。树木摇曳,花枝翻滚,风中的落叶、花瓣和植物果实像蜂群一样在群山之巅飞舞盘旋,然后直冲云霄,洋洋洒洒散播在天上。
恢宏壮丽的音乐再次奏响,这是一支由山峰、峡谷、树木、繁花、昆虫、鸟兽、狂风、溪流共同演奏的交响乐,从中你可以毫不费力地辨别出提琴、鼓、号、长笛、双簧管、大管。大提琴奏出主题,反复的管乐引导乐队一次次渐强,小提琴有力地齐奏,随后乐队全奏,在以一个加强的和弦结束后,小提琴和长笛展开抒情的旋律。乐声愈加响亮,大管和长号接连奏鸣,同时小提琴组保持活泼有力的快板节奏,在闪耀着明亮的奇妙瞬间,演奏达到辉煌阔大的高潮。
发自整座山脉的音乐激昂澎湃,震动了天宇,云彩、树叶、花瓣和果实旋转起来,速度飞快地移动着,在空中拼接凝聚,形成五彩斑斓、清晰异常的图案,就如同高大建筑的室内天顶画。先是一个巨大的棕红色圆形,中间布满教堂和庙宇,不规则的曲线纵横交错,看上去既像河流,又像道路,还像树干。圆周边缘呈现海蓝色,银光闪闪的鱼群顺着圆周朝一个方向游动。圆形顶部,由无数绿叶拼成一个方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处在方框中无声交谈。圆形逐渐模糊消褪,第二个图案出现在天空,由下至上依次为三个相互靠在一起成“品”字形的车轮、青铜色酒杯、透明的头骨和黑色天平,天平左右两边分别是一个布袋和一个小天使。天平时而向左倾斜,时而向右倾斜,泪水从头骨的眼窝滴落到酒杯中,使得美酒如瀑布般溢出,冲击三个车轮各自转动。瞬息之间,图案被抹去,一本又大又厚的书浮现出来,封面为暗红色,装帧素朴,不带任何花纹和装饰,书名写在中间,但看不清是哪几个字。封面打开了,一页一页翻动,每翻一定数量便从中跳出一个字,跳出的字充气一般涨大,安静地飘浮在书的四周。书翻到最末一页,又合上了。在蔚蓝天幕的衬托下,六个由绿叶、红花和缤纷的水果组成的字清清楚楚,散发出动人光辉。
“那是字吗?”业已看得心醉神迷的菲比喃喃地问道。
“对,是汉字。”泽帛说。
“写的什么?”
“爱是永不止息。”
一只小梅花鹿自天边跑来,它体态优雅,脖颈修长,金黄色后背上缀着美如宝石的斑点,初生的嫩角在头顶柔光闪耀。来到天空正中,小鹿停下了,从闲云飞花间俯瞰群山和大地,黑亮的眼珠深处一道闪光划过。
“这就是伦巴。”泽帛说,发亮的幸福充溢了他的双眼。
“哦,俊得像一个精灵。”菲比说。
小鹿飞奔远去,漫天的云、花、果、叶颠摇颤抖起来,汇合而成狂暴沸腾的大海,阴森恐怖,旋涡翻滚,恶浪腾空,发出山崩地裂的怒吼,形同一只凶残野兽意欲吞噬天地宇宙。刺破黑暗的红光骤现在海面上,那是一艘稳如山岳的轮船,能看到每层甲板的每一件事物:有蓝色、金色和白色的石头雕刻;有透明的球形和立方体;有旋转的字母和数字;有一架望远镜,从镜中看得见浩瀚宇宙中每一颗星体,看得见汹涌人潮中的每一张面孔;有彩色玻璃窗和教堂尖顶;有大大的、拖着影子的“一”字;有照进夜晚的光线;有跳动的粒子;有看得见血液循环和肌肉收放的人体模型;有包着金子的祭坛;有齿轮和杠杆;有各式形状的玻璃器皿;有鹅毛笔和竖琴;有一架时钟,镶着银边的数字就像水滴一样从时钟滴落;有一个男人低头忙碌着,他抬起头微微一笑,一幅接一幅撼人心魄的绘画在他深邃的眼中真切闪现。
大海与轮船消散了,接替它们的是万千身披盔甲、手持刀剑盾牌的战士,在荒凉沙漠中厮杀搏斗。沙尘滚滚,旌旗飘摇,战车马匹左突右冲,彼此杀戮的人群陷入可怕怒潮,吼叫声和呐喊声、兵器撞击声、战马嘶吠声、伤员的哀鸣声、鲜血的喷涌声、沉重的脚步声、窒闷的鼓声合成巨大声浪,一切人马连带他们脚下的沙漠通通被声浪击碎,沉积成黑油油的泥土。一株嫩苗破土而出,渐渐长大,直至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巨树,满树的绿叶和果子闪闪放光,齐声发出明朗欢笑,就像山中整日流淌的清澈溪流。世界上的所有鸟类在树枝上栖息、环绕大树飞翔,它们的啼鸣与大树的笑声应和交织在一起,焕发出无限生机与活力。
绚烂瑰丽的焰火勃然绽放,你追我赶,将天空点缀得像花园一般锦绣簇拥、多姿多彩。焰火爬向高空,化作金雨和彩星,分外耀眼地缓缓落下,掉在西利亚山峰顶,掉在几个观赏者的身上和面前。那是叶子、花朵、果实,它们纷纷告别空中舞台,只留下洁白的云彩恬然飘浮。
仰视天空,泽帛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菲比,看见将军和菲比的母亲,看见繁花和苍翠群山。天空像是一面明镜,映照了地上的一切。云朵散作一道道轻烟,在天空布下迷宫,他们几个人站在迷宫外边。他们看见迷宫中的两队人马,那两队人马相隔很远,做的事情却完全相同。那些人迷失了,在谜一般的通道中徒然奔波,无休止地转来转去。他们捶胸顿足,唉声叹气,为自己的盲目和愚蠢感到痛心疾首。他们无力找到出路,彼此辩论争吵,他们被忧患和劳累折磨得精疲力竭。
泽帛心中充满了帮助迷失者的渴望,他情不自禁抬起手,对着天空擦拭,仿佛这样就可以涂抹掉纠缠不清的迷宫道路。他惊诧地看到,随着他的擦拭,云烟小径就像写错的铅笔字一样被擦除了。他用食指蘸着白云,为两支队伍分别画出路线,直通他和将军一家所在的地点。迷宫中的队伍发现了通道的变化,在四位先行者满怀关切和期待的注视下,他们打起精神踏上了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