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西利亚山脚下,是辞别孤峰堡两天后的事了。仰望光芒辉煌的巍峨群山,阔别家园的游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热望和渴盼,他们知道,在崇山峻岭的另外一边,连亘伸展着他们日思夜想的拿撒亚平原。
“翻过山,就回到家乡了。”
“你忘了西利亚山是拿撒亚的领土吗?只要到了山上,就已经是身处祖国的怀抱了。”
泽帛记起鲁亚将军路上几番吟咏过的诗句:
“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度:
在那里人们不再关注浮靡事物,
而是关注美和自然、关注彼此仁爱相伴,
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方的青山。”
“将军,西利亚山是你说的‘远方的青山’吗?”他问。
“哪里人们能彼此相爱如同兄弟、能尊崇美和自然,哪里便是古西西里诗人忒俄克里托斯诗中写到的青山。”
“要求每个人都做到吗?”
“是的,每个人都要做到。”
“那是不是说,在世上找不到这样一座青山?”
“哈哈,”听见交谈的祭司弗伽笑起来。“是呀,将军,到哪儿才能找到你理想中的国度呢?”
“理想中的国度,自然得在理想中寻找。假如不找寻理想的国度,现实中的国度必将很快残破。”将军平静地说。
“你的意思,是人们应该树立崇高理想,然后按照理想去建设国家。”泽帛说。
“可以这么讲。”
“但是,你刚才分明说理想只能是理想,不能在现实中看见,那么,人们努力工作和建设,就有可能不但达不到理想,反倒距离理想更遥远了。”
“我的朋友,听你的话,常常让人忘了你还是个少年,你的思考能力超过了许多成年人。”将军说,“你说得很对,人类历史上不少悲剧就是这般酿成的,因此,有人认为人类自身无法认识真理和美,应该转而尊重习惯、传统和本能,这类看法是极端错误和危险的。或许人们确实不能掌握真理、不能理解美和正义,但是人们永远不能抛弃对于崇高事物的追求。”
“这类追求意味着痛苦。”祭司说。
“古罗马皇帝、哲学家奥勒留说过:‘痛苦不可耻,对自觉的心灵并无伤害。’正是由于痛苦,人类才得以保存和完善,就像诗人歌德在《浮士德》中写的那样:人要每日每夜去争取自由和生活,才配有自由和生活的享受。”
“爸爸,你快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谈论的这些话我明明听不懂、却感觉好像多少懂得一些?”菲比问道。
“因为有关集体生活的问题人人都要面对,人人都是提问者和解答者。儿子,你得明白,没人能脱离集体而单独存在。”
“祖国近在眼前,将军想必是在考虑重建拿撒亚的方针和规划。”副将说。
将军点点头:“是的,这也是每个拿撒亚人都该思考的题目。不过,眼下的重点是如何翻越西利亚山脉。”
“看起来不那么容易。”旗手说。
“不容易?怎么会不容易呢?站在这个角度看,西利亚山不算高也不算大呀。”菲比不解地说。
“这山固然不是非常高大,可你看到哪儿有通道或是空地没有?”旗手问菲比。
从山脚向上看,漫山遍野密密匝匝长满树木,西利亚山就像一把凸现在大地上的不透风的毛刷。
“暂没看到。”菲比说。
“不能从林木之间一直走上去吗?”泽帛问。
“不能。”祭司说。
“为什么?”
“会困在树林里迷失方向的。更何况,我们人数多,需要足够的通行空间。”
“怎么那么肯定会迷路?”
“那是因为,这座山的西面、也就是我们将要攀登的这一面,是个单向迷宫。”
“什么叫‘单向迷宫’?”菲比问。
“单向迷宫的意思,指的是上山必得通过迷宫路径,下山则感觉不到迷宫的存在。”
“就是说,下山容易上山困难。”
“没错。”
“你又是怎么知道迷宫的事情的呢?”
“设计、建造迷宫的,是拿撒亚人的祖先。”将军说道,“这件事靠口述一代代流传下来,每个成年拿撒亚人都知晓。”
“我想起来了,母亲曾经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说修建迷宫是为了保卫拿撒亚不受侵犯。”菲比说。
“这只是一种说法,也有人说迷宫的目的是让人懂得深刻的道理。”
“迷宫能让人懂得什么道理呢?不就是由入口进、由出口出吗?”
“说法可多了,不过,没有哪个说法是确切无疑的。大概,只有当我们亲身走完迷宫,才能领略它的含义和先辈的用心吧。”
“只凭口头流传,想必人们对它了解不多。”泽帛说。
“所知甚少,”将军说,“实际上,关于西利亚山西侧的这座迷宫,拿撒亚人能一致形成的共识只有两点。”
“哪两点?”
“其一是迷宫的名字,叫做‘命运的合唱’。”
“好奇怪的名字。”
“是挺特别,名字究竟有什么含义,拿撒亚人一直争论不休,各种解释五花八门。”
“另外一个共识是什么?”
“人人都说,那座名叫‘命运的合唱’的迷宫路线很简单,可是走出去很难。”
“路线简单,走出去却难,怎么会这样?”泽帛问。他竭力回想自己玩过的迷宫游戏,想不起来有哪个迷宫这么古怪。他有好几本厚厚的迷宫书,虽然不过是纸上游戏,称呼他为“迷宫小专家”倒不成问题。
“这个也没人知道,”将军说,“人们有的只是种种猜想。”
“想翻过西利亚山,首先得找到迷宫入口。”副将说。
“是的。”祭司说。
“让我带一支人马去找吧,将军。”副将说。
“不必着急,先等等看。”将军说。
“等什么呢?”
“能等到什么我说不上来,直觉告诉我要等。如果没有任何线索,迷宫入口怕是难以找到。”
拿撒亚人暂时收敛脚步,为登山做最后的准备。面对雄浑青山,人们指画着、议论着,琢磨那神秘迷宫究竟藏身何处、又该如何顺利通过。天宇蔚蓝澄净,山林碧绿清远,人人对于前途信心百倍——往日那么多困苦艰辛都被逐一克服,眼前小小迷宫算得了什么?拿撒亚人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欢笑声由山的这一侧带到另一侧。
“还要几天到拿撒亚平原?”一个孩子问他的母亲。
“三、四天吧,总之,很快就到了。”母亲回答说。
“哪里要三、四天?听我说,孩子,两天,顶多两天咱们就能摘到平原上长着的野葡萄和覆盆子了。”孩子的父亲说。
山脚下人声鼎沸,益发衬出高耸的西利亚山那古朴的宁静,好像在提醒人们:喧嚣再大,终究要为宁静所掩盖。拿撒亚人领悟到了这种足以感动人心的宁静,所以,当他们闻听山中发出第一声巨响的时候,他们感到的不是惊讶,也不是惧怕,而是由衷的震撼。
那突然响彻天地、在群峰之间回荡的是什么声音?乍开始,听起来极像竖琴,风的手指拂动萧萧林木制成的琴弦,精致纤美,柔和如同琤琤流水。紧接着,高低错落、粗细不同的棵棵大树成了传统管风琴的音管,轻柔的竖琴声转为庄严堂皇、富于变化的管风琴声,令人联想起18世纪德国作曲家巴赫创作的举世无双的众赞歌前奏曲、赋格曲和奏鸣曲。代替管风琴的是长笛,它的低音温柔婉转,高音清澈明亮,为纯然天籁增添了轻盈的美。拿撒亚人被这天籁深深感染了,不约而同和着旋律发起合唱,唱的是流亡时期传布在他们当中的一支歌,这支歌改编自12世纪法国行吟诗人第戎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时创作的《我将用歌声鼓舞我的心灵》:
“我将用歌声鼓舞我的心灵,
我要安慰它,
这样,即使怀着莫大悲痛,
我也不会失掉虔敬。
神明啊,请护佑祷告者,
终有一日,从那残酷的土地上
勇敢地走向归程。”
高山和森林演奏的器乐止息了,拿撒亚人仍沉浸在充溢着神圣的感动之中,从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到口齿已不伶俐的老人,从哺乳幼儿的妇女到肩扛长枪的勇士,他们深情凝望着山峦和蓝天,一遍又一遍反复吟唱调子朴素的歌谣,体会到纯净、高尚、丰盈、踏实,许多歌唱者情不自禁流下热泪。
西利亚山开始飘散出另外一种声响,不同于刚才的宏大嘹亮,曲调变得低沉幽咽、断断续续,仿佛山林中容纳有一件木管乐器,被拿撒亚人的歌唱振动了,因而奏出共鸣。泽帛注意到那音色温暖的低鸣不是发自山体高处、而是发自低处,应该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远。他想将自己的发现告诉鲁亚将军,然而任他左顾右盼,却始终没看到将军的身影,他身前身后尽是陶醉的歌者。
直到人群停止合唱,泽帛才看见将军,后者率领一队骑兵正从远处赶来,看样子他们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全体人马即刻启程。”将军发布了命令。
“怎么回事?”有人问。
“准备登山,”将军大声说道,“迷宫入口找到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再次出发了,等走到近前,他们才发现,所谓“迷宫入口”不过是由山麓开始的一条林间空地,空地既不宽阔,也不敞亮,只是树木较其他地方稍稍稀疏一些而已。空地上方几乎全被山林层层叠叠的绿荫给笼罩了,只剩一道窄缝,从中看得见天空那洁净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蓝色。空地形同隧道,地面遍布杂草和灌木。
“怎么断定这就是入口?”泽帛问。
“瞧瞧那儿。”将军指指前面。
在进入林间空地之前的路边,一块石碑竖立于草丛中。泽帛走上前去拨开草叶,只见石碑上雕刻有生动逼真的人像,分明是三个年轻妇女,身穿长袍头束发带,在她们面前悬挂着一枚纺锤。居右者把左手探到纺锤的里面,居中者用右手触摸纺锤的外面,居左者则是双手分别搁在纺锤里外。人像和纺锤下方刻着形状稀奇的符号。
“底下几个符号似乎是文字。”泽帛说。
“对,是拿撒亚文。”将军说。
“写的什么意思?”
“命运的合唱。”
“迷宫的起点真的是这里。”
“没错,就是这儿。”
“你们是怎么找到石碑的呢?”
“循着声响一路寻找过来。”
“就是后来人们合唱所引发的回响吗?”
“是的。”
泽帛弄懂了,将军先于他听见那声如管乐的低沉共鸣,并最终探索到声音是从迷宫发出的。迷宫产生的回音就是将军等待的、能寻到迷宫的线索。问题在于,他怎能事先知道将会浮现那种奇异的声音呢?泽帛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不,我不确定线索会是什么,”将军说,“可是当我发觉到回声的时候,我能判断它非同寻常,一定意味着某些对我们有帮助的东西。”
“最开始那些音量大得多、好听的声音会不会也跟迷宫有关?”
“很有可能。”
“石碑上的雕像有什么含义吗?那几个妇女是谁?”菲比问。
“这三人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最右边的名叫阿特洛帕斯,口唱将来的事;中间的叫克洛索,口唱当前的事;左边的叫拉赫西斯,口唱过去的事。纺锤象征宇宙,柏拉图曾在著作《理想国》当中详细描述过,并且给它起名叫‘必然纺锤’。”
“柏拉图也就是墨脱船长。”泽帛说。
“是他。”
“‘命运的合唱’想必是指三个女神的合唱。”旗手说。
“我们的祖先真了不起,既能在大山上建造迷宫,又能使迷宫发出美妙音乐。起‘命运的合唱’这样的名字,估计就是为了提醒后人可以凭借声音找到迷宫。”副将说。
“如果只是为了提醒这一件事,起名叫‘合唱’或‘音乐’就足够了,叫‘旋律’也行,不用非得起‘命运的合唱’这么长的名字呀。树立命运三女神的雕像就更没必要了。”泽帛说。
“泽帛说得对,这名字肯定还有更深的含义,”将军说,“至于含义具体是什么,就让我们边走边发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