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灰白的冷雨覆盖了孤峰堡,湿透了的尖塔颜色褐黄,怯生生地伸出触角刺破浓雾。居高临下,靠在城堞后的守卫看见城堡周围的黑绿色森林溢满雨水,听得见浓密森林中呼啸不已的风声。湿淋淋的松针气味和经年累积的林中落叶的潮气飘散在雨雾中。
这是一座结合了中世纪传统风格和意大利风格的城堡,矗立在小山之上,背靠险峻高峰,俯瞰穿过山谷的大路。它的下部是长方形堡垒,上部突兀挺立着许多圆锥形塔尖,四角各有一个圆柱形塔楼,整个城堡由坚硬的花岗岩砌成。
凄风凉雨中,瑟缩沉默的孤峰堡守卫听见城墙下有人高喊:“放下吊桥!”
“入城口令?”
“梨子嘚嘚跑,马儿满山岗。”
“来者何人?”
“樵盅巫师。”
粗大的锁链嘎嘎作响,吊桥放下去了,透过大雾,守卫依稀看见一个人骑马进入城堡内的庭院。守卫收起吊桥,走下城墙,朝来者走去。那人刚拴好马,转过头,守卫看清了,是个老头子,相貌古怪,仿佛刚刚从几个世纪前的蜘蛛网爬出来一样。守卫认出了他。
“巫师,你离开孤峰堡有一阵子了。”守卫说。
“是呀,差不多半年。”
“听说你去了一个名叫深圳的国家。”
“不是国家,它跟孤峰堡一样,也是个城堡,只不过比孤峰堡大些。”
“比孤峰堡还大?我的乖乖。”
“领主起床了吧?”
“大人根本一晚没睡。”
“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还不是因为那件事。”
“照顾小娘娘?”
“是的,大人的家事不顺哪。”
“这么说,小娘娘一直没康复。”
“何止没康复?巫师,走了这么久,你不晓得,她的病情比以前可厉害多了。”
“不是有医生为她治疗吗?”
“你魔法这般高明的都医治不了,那些医生就别提了,大人把他们通通撵跑了。”说到这儿,守卫放低声音,凑近巫师的耳朵说道,“大人对治好小娘娘的病好像不抱希望了。”
“别胡说。”
“真的,人人都这么讲。唉,可怜的小娘娘,领主大人最爱的就是她了。”
樵盅巫师摇摇头,撇下守卫,走向城堡领主椰坦居住的主塔楼。他拉开松木大门,走上又窄又抖的楼梯,木门关闭的嘶哑声和他拖沓沉重的脚步声在楼道中回响。一只沉睡的蝙蝠惊醒了,在塔楼拱顶下扑打着翅膀盘旋飞舞。又大又黑的蜘蛛由蛛网中心仓皇逃窜到阴森的角落。借着由窗口透进来的蒙蒙亮光,他爬至顶楼,歇了口气,来到领主卧室门口。卧室的门是开着的。
“进来吧,樵盅巫师。”里面有人说。
他走进屋去。房间里没点灯,除了窗边,其他地方都隐藏在黑暗中。他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正向窗外凝视。
“巫师,一路辛苦了。”那人身也不转地说道。
“托领主的福,行程还算顺利。”
“喝杯热茶吧,驱驱湿气。”
窗前餐桌上摆放着仆人刚送进来不久的早点。巫师走过去倒了杯茶,边吹热气边喝了一口。
“很久没喝到这么好喝的无花果茶了。”他说。
“深圳人不喝无花果茶?”
“不喝,他们喝绿茶。”
“你在那里好像待了半年。”
“是的,领主。”
“应该已经习惯了他们的饮料。”
“始终没有适应。”
“给我讲讲关于深圳的奇闻轶事吧,不然这阴雨天的早餐时间实在不好打发。”望着窗外的椰坦领主终于转身面对巫师,踱步到餐桌边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他身材清瘦,态度和善,但是眉宇间流露出忧心忡忡。“我觉得今天的茶不好喝。”他喝了口茶说道,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酸楚。
“深圳的事情你不会喜欢听的。”
“不妨说说看。”
“既然领主好奇心这么重,我权且随便挑几件讲给你听听。”巫师说,“在深圳,孩子们要看活生生的动物的话,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就是动物园,里面关着从世界各地买来的动物。他们说会善待动物,然而我亲眼看见他们剪断了天鹅的翅膀、殴打大象、给猴子喂食腐烂的香蕉和苹果,还训练动物表演花里胡哨的节目吸引游客。其实哪有什么训练?有的不过是虐待和刺激。”
“这不稀奇,朋友,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如果仔细考察人类对待动物的方式方法,可以说人人是恶棍。”
“深圳人告诉孩子说要爱护大自然,深圳的母亲河却淤泥掩塞,荒草丛生,不时有废弃的黑水顺着堤坝内部的沟渠倾泻排入,一年到头臭不可闻。”
“爱洁净的人毕竟是少数。”
“在城中心有座每个孩子都知道的建筑,形状像被两垛粮仓扶持起来的蝠鲼那状如翅膀的巨大胸鳍,之下盘踞着毫不出奇、局促不安的箱子,上下反差太过强烈,以至于人们常常忘记,这个夺目的蝠鲼胸鳍不过只是屋顶而已。优雅伸展的屋顶跟老实巴交的主体建筑之间,连接有网状支架,远远望过去,就像是胶水那顽固可恼的黏液,紧紧拖住上面的蝠鲼不放,免得它挣脱游走。据说这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建筑是深圳的象征。”
“真的吗,我的朋友?”领主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太可怕了。建筑是最能反映一群人的心灵的东西。算了,你说得对,那里的事情的确不怎样好听,好在你把生意做完了。”
“很不幸,领主,生意没做完,被打断了。”
“怎么了?”
“他们苏醒了,同几个深圳人一起捣毁了玩具店。”
“他们人呢?”
“下落不明。”
领主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我早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许咱们不该如此对待拿撒亚人。”
“这是忘恩负义者的下场。”
“不,他们不算忘恩负义,而且,我一开始救助他们完全是出于自愿。”
“事已至此,不必自责了。好在,虽然生意没做完,还是赚进不少钱,我把钱都换成了金子。”说完,巫师解开身上的包袱,推到领主面前。“都在这里。”他说。
“有人说你会带着钱财溜走的。”
“我回来了,领主,钱财对我毫无用途。”
“对你我从没怀疑过,”领主说,“卖出去的玩具全都苏醒了?”
“不知道,至少一部分苏醒了。”
“没想到你的魔法也有失灵的时候。”
“有深圳人在旁边,我无力施展魔法。”
“照你看,那些拿撒亚军人会不会回来?”
“肯定会。”
“到时候还是把羁押在城堡的拿撒亚人交给他们吧。成天看着他们想念亲人和家乡,我于心不忍。”
“他们还关在牢房里吗?”
“早放出来了,和孤峰堡居民一样有吃有喝,只是不允许他们出城。”
“领主心地仁慈。”
“现在该怎么办呢?”
“先治好小娘娘的病要紧。”
“治好小娘娘的病?”领主惨然说道,“我已经想尽办法,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看来上天决心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
“千万别绝望,领主,咱们最初把拿撒亚人变成玩具,不就是为了给小娘娘治病而筹钱吗?她一定会康复的。”
“最有名望的医生都找遍了,天知道各式各样的药物吃了有多少!病情不但没缓解,反倒一天天加重了。可怜我的小娘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么大折磨!没有哪天我不曾偷偷掉眼泪。”领主边说边用丝巾擦拭眼睛。
巫师怜悯地看着领主,眼前这个人涕泪横流,比半年前苍老很多,拿着丝巾的手颤巍巍的。“这是个好人,可是意志过于薄弱。”巫师心想。
“恐怕金子也要还给拿撒亚人。”领主继续说道。
“咱们可以去‘生命之树’试试。”巫师说。
“生命之树?”领主瞪大眼泪汪汪的双眼,说道,“巫师,你太狂妄了。”
“为了救小娘娘,即便狂妄一点也会得到上天理解的。”
“生命之树不是人类可以接近的,你还是打消这个疯狂念头为好。”
“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小娘娘撒手而去?”
“有什么办法呢?实在无能为力了。”领主的眼泪又淌了满脸,“上一个医生说她活不过花火节。”
“花火节?那不就是3天后吗?”
“只有3天了。”
“记得小娘娘最喜欢的节日就是花火节。”
“是呀,昨晚她还问今年的特别花火是什么来着。我的小娘娘,现在她连说一个完整句子的力气都没了。”
“时间紧迫,生命之树是挽救她的唯一希望。”
“可是,怎么到得了那棵树的上面去呢?别说走到树上面去,就是接近它也不可能。虽然生命之树离孤峰堡不远,但它生长在水中孤岛上,环绕孤岛的河里满是鳄鱼和可怕旋涡,过了河,岛上有数不清的虎豹豺狼,这都是上天为了保护生命之树不让人类靠近而安排的屏障。即使有能耐越过这些屏障,又怎能找到代表苏拉的那片叶子呢?”
“很多人去过。”
“没有一个人回来,巫师,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为了小娘娘,我情愿跑一趟试试。”
“樵盅巫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能施行法术,可那是上天栽种的神圣之树,我不能让你白白送命。”
巫师刚要说话,忽听见楼下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下面噔噔噔跑上来一个人,是一早见过的值班守卫。
“报告领主大人,城堡外来了一伙人,说是要求见领主。”守卫气喘吁吁地说。
“是什么人?”
“他们自称拿撒亚人。”
椰坦领主吃了一惊,霍地站立起来。“你再说一遍是什么人?”他问。
“拿撒亚人。”守卫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战战兢兢回答道。
“人数有多少?”
“看不清,雾太大了。从声音上判断,数量应该不少。”
“传我的命令下去,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
“是!”守卫又噔噔噔跑走了。不一会儿,就听见城堡中到处响起了哨子声、口令声、跑步声和马蹄声。显然,孤峰堡的兵士们对于军事行动习以为常。
“想不到拿撒亚人的速度这么快。”领主说。
“我也没料到。”
“咱们扣留了他们的家眷同胞,又把他们变成玩具出售,他们一定是来找我们算账的。怎么办呢?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本来就充满忧虑的领主变得惊慌失措了,在卧室走来走去,全然不顾在黑暗中随时有可能绊倒摔跤。整个塔楼都听得到他脚踏地板的咚咚声。
“别急,领主,我倒有个办法。”巫师不徐不疾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