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帛被那片奇妙无比的光亮迷惑得浑然忘我,一路马不停蹄地追赶,有几次差点就追上了。带着光晕的蓝色花瓣、亮晶晶的绿色柠檬、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仿佛就在眼前飞旋,纤毫毕现,伸手可及。它们甚至顽皮地绕到小马的脖子下面,一溜烟儿又转到骑手背后,泽帛想要抓住一个,可是那些亮闪闪的舞者速度太快了,瞬息之间就升到空中,根本抓不到。它们就像齐声欢笑的小天使,呼扇着翅膀,个个向泽帛招手示意,时而翩翩起舞,时而掐腰静立,时而遁藏无迹。它们恶作剧似的引诱着了迷的少年,走走停停,若即若离,意思是说:加把油来追我呀,咱们同游这夜晚的幻境!每当少年即将追上,它们就又大笑着飞远了。不知跑了多久,它们好像厌倦了,也好像突然记起什么重要事情,在少年头上做了最后一次盘旋,接着便飞掠过前方的树梢消失不见了,周遭顿时寂寞暗淡下来。泽帛吁了口气,放慢马蹄,眼望远处怅然若失。
“飞没影了。”他说,“真像做了一场梦。”
没人应声,夜色中只听见小马缓步踩踏石头的声响。他扭过头,惊讶地发现两个同伴并不在身边。他们走散了。
他拨转马头,打算往回走,可是他对于路线没有把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长距离,追赶光亮的时候他太专心了。
夜空晴朗辽阔,可以清楚地看见紧挨着天赤道的海豚星座,由四颗星星组成一个菱形,这个菱形在深圳可看不到,即使去远离市区的海边也没法看到。海豚座西北向不远,是明亮的织女星,阿拉伯人管它叫“俯冲而下的秃鹰”,在无数星星中它第一个出现在人类的照片上。武仙座是个倒立的人形,据说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赫拉克勒斯,这个人形要从地球南半球看才是正立的,当中最亮的蓝色星星是帝座星,中国清朝诗人龚自珍曾经作诗描画过它:“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差不多在正北方,比附近所有的星星都要亮的便是北极星,处在小熊座的尾巴尖端,找到它,就能够辨别方向。泽帛开始指挥洛特往西南向走,他估计这是自己来时的方位。
正像克吕副将所说,这里已经到了草原和沙漠的中间地带,脚下的草皮明显稀薄了,露出粗糙的沙地,沙砾在漫天星斗的照射下泛着冷冰冰的黯光。景色变得荒凉,树木只剩下孤零零的小丛小丛的洋槐,偶尔出现的灌木丛显得干巴枯瘦。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地上的草不见增多,反而消失得干干净净,地面全部换成了沙子。借着月光,望得见前方黑魆魆兀立着的沙丘。泽帛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他下了马,茫然四顾,如同19世纪美国诗人朗费罗描写的少年牧羊人:
“没人受他这么多苦,
没人像他这样孤独,
可是自有那陌生的心灵
与他的心同声相应。
像是天使用无形的翅膀
把那颤栗的心弦拂响;
在一曲清歌里柔声低唱:
‘这么久,你逗留在什么地方?’”
夜深了,到了万物沉睡的时刻,远处的沙漠一片死寂。在寂静中,他隐约听到哭声。他循着声音,牵马绕过一丛洋槐,看见一个小男孩,正站在月光下低声抽泣。他拴好马,走到男孩身边。
“你怎么了?”他问,霎那间他觉得这个情景曾经发生过。今天他已经是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了。
男孩抬起头,泪眼婆娑,泽帛的出现似乎没让他感到意外。
“伦巴不见了。”男孩说。
“谁是伦巴?”
“我的小鹿。”
“伦巴是小鹿的名字?”
“是的。”
泽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有过一头叫伦巴的小鹿。”他说。
“也叫伦巴?”
“也叫伦巴。”
“骗人!”
“真的。”
“为什么叫伦巴?”
“根据一个故事起的名字。”
“是意大利小哨兵的故事吗?”
“是的。你知道这个故事?”
“当然了,我的伦巴也是根据这个故事起的。”
“你的伦巴是怎么不见的?”
“偷猎者抢走了。”
泽帛觉得心被揪了一下。“再没找到吗?”他问。
“没有。”男孩又哭起来。
“我的小鹿也被偷猎者抢走了。”
“他们为什么偷猎呢?”
“为了赚钱。”
“做坏事为什么能赚钱?”
“我也不知道。”
“他们会杀死小鹿吗?”
泽帛没回答。他没有勇气回答。
“别难过了,”他说,“说不定过几天小鹿就回来了。”
“不会的,爸爸去找过了。”
“你一个人晚上跑出来,爸爸妈妈不担心吗?”
“我家就住在这里。”
泽帛望了望四周,没发现能住人的地方。
“你们家住在沙漠?”
“沙漠?”
“对呀,这儿就是沙漠边上。”
“你看错了吧?”
泽帛弯腰抓了把沙土。“你自己看。”他说。
“可是我们家不住沙漠。”
“住什么地方?”
“林场。”
“到处都是森林?”
“是呀。”
“这儿根本就没森林。”
“瞎说,”男孩说,“你到这儿干嘛?”
“我跟伙伴走散了。”
“迷路了?”
“对。”
“怎么走散的?”
“有片好看的亮光,我们去追,然后就走散了。”
“我也看见过亮光,不过是做梦看见的。
“什么样的亮光?”
“很多颜色,很多种形状,有花瓣形、树叶形、贝壳形,还有的像星星。”
“我看见的和你梦见的一模一样。”
“有柠檬那样的吗?”
“有。”
“林场没有柠檬,我只在百科全书上看到过。”
“林场叫什么名?”
“大湖林场。”男孩说。
泽帛沉默了一晌,然后仔细端详男孩的面孔。“告诉我你的名字。”他说。
“我叫泽帛。”
“伦巴是有竹叔叔鹿场里的小鹿。”
“是的。”
“它的前腿受过伤。”
“受过。”
“你和小鹿常去林场旁边的山岗上。”
“是呀。”
“你给伦巴写信,再折成纸飞机。”
“是的。”
“你5岁。”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叫泽帛。”
“咱们俩是同一个人,是吗?”
“没错。”
“我懂了,我是在做梦。”
“咬咬你的手指尖。”
男孩把食指放进嘴里。“不疼,”他说,“真的是梦”。
“让我抱你一下。”泽帛说。
他用力搂住男孩,男孩消失了,变成一团沙子,从他怀里哗哗地流到地上。泽帛眼泪溢了出来。
洋槐树后面传来沙沙的声音,一只小鹿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在离泽帛不远的空地上停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接着撒腿飞跑。它好像受了伤,跑得不太稳当。
“伦巴!”泽帛喊道,追了过去,可是小鹿没听见他的呼叫,跳跃着消融在夜色中。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来一个粗壮男人,手端猎枪,气喘吁吁的。
“小家伙,看到一只鹿没有?”男人问。
“有。”泽帛瞥见了猎枪,说,“不,没有,没看见。”
男人不理他,继续朝前跑,泽帛挡住他的去路。
“快让开。”男人说。
“不。”
“给我让开。”男人推了他一把,他摔倒在地。男人跑远了。
“快跑,伦巴,快跑!”他高声哭喊,沙漠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轻微回声。
地面抖动起来,像大海一样翻起沙浪,猛然间把泽帛推到高处,然后沙浪像高楼一般坍塌了,他重重摔回地面。沙地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形成一个旋涡,他感觉就像有人拉住他的脚一样把他往下拖。他挣扎着想逃到旋涡外面去,可是无济于事,反倒在沙子里陷得更深了。很快,沙子掩埋到他的胸部,他呼吸变得艰难了。他把两臂伸向天空,努力想抓住点什么。沙尘飞扬,他不得不紧闭双眼。他能感觉到沙土已经到了自己的喉咙。突然,有人紧紧握住他的双手,风暴瞬间平息了。他睁开眼,是克吕副将。副将把他从沙子里拉出来。
“怎么回事?”副将问,“怎么陷到沙子里去了?”
他用脚踩着地面。“地面很硬实呀。”他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泽帛抖掉身上的沙粒。
“你吓哭了。”
“没有。”少年眼噙泪水,但他很明白这不是吓的。
“咱们走吧,我找你们半天了。”
“菲比呢?”
“还没找到,我们一起去找。不能再乱跑了。”
骑马转悠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在一个沙丘上发现了菲比,他正趴在沙丘高处,缩头缩脑朝沙丘后面张望。听见马蹄声,他回过头,看到泽帛和副将,示意他们走上去。
“别出声。”菲比低声说,“看那边。”
泽帛学菲比的样子趴好,朝沙丘后望去。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成千上万人站在沙漠上,排列成整齐方阵,方阵前面飘扬着旌旗,看样子像是一支部队。部队中央的士兵手持长矛,身着铜甲,戴着头盔,只露出眼睛和嘴巴。两侧的盾牌兵身穿皮甲,左手挽盾,右手持剑。步兵方阵右侧依次排列着拿着长矛的重骑兵和拿着标枪的轻骑兵。几堆巨型篝火在队伍前方和后方熊熊燃烧,照亮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奇怪的是,在篝火的映射下,他们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兵器并没有闪现出金属那样的光泽。
最前面站着一个将帅模样的人,好像正在对部队发表演讲。他的胸甲上刻着浮雕,头盔上插戴着高高的羽饰,当他讲到慷慨激昂的时候,泽帛能看见羽饰在他头上不住晃动。
军队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看情形是统帅的演讲结束了,得到部下的有力回应。战士们都抽出剑,有节奏地敲击盾牌,沙漠霎那间笼罩在武器的碰撞声中。这时,意外发生了。
突发巨响使得菲比的白马受了惊,猛然跃起前腿,惶恐地尖声嘶鸣,引得沙漠上的战士们齐刷刷转过头朝沙丘这边注视。接着,二十几名骑兵离开队列,策马往泽帛他们躲藏的地方奔来。
“赶快离开这里。”副将说道。
三个人连翻带滚跑下沙丘,飞身上马,朝远离沙漠军队的方向疾驰。
“别往后看,用力打马。”副将喊着。
泽帛骑着洛特跑在最前面。沙地不如草地平整踏实,速度不可能很快,颠簸感分外明显。时近午夜,气温大幅下降,扫面而来的夜风凉飕飕的。
“泽帛,快低头!”菲比一声惊呼。
泽帛本能地趴倒在洛特后背上,搂住小马的脖子。从他头顶上一只投枪飞了过去,扎到前方的地面,噗的一声破碎了,变成沙粒四下洒落。
“他们在后面追赶。”他喊道。他的心就像急促的马蹄一般怦怦跳着。
“别说话,快跑!”菲比喊道。
“你们俩一直朝西南向跑,我等下来追你们。”副将说。他拉住了身下的灰马。
“你要干嘛?”泽帛问。
“他们的投枪是沙子做的,我用铁盾能抵挡他们一会儿。”
“不行,你就一个人。”
“菲比,带泽帛先走。”
“不,副将,我们一起走。”
“那我们就谁也走不了。”
“让泽帛走,我跟你去挡住追兵。”
“你这个臭家伙,泽帛对拿撒亚人的恩惠你忘了吗?难道你不该待在他身边保护他吗?”面容冷峻的副将大吼着。
菲比眼泪流了下来。他咬咬嘴唇,说道:“泽帛,我们走。”
“好。”说着,泽帛却没有向前驱马,而是麻利地调过马头,转身向那些追赶他们的骑兵迎面跑去。
“冲啊,洛特!”少年的放声高呼响彻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