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什么也没干。身上的钱不多,一下火车就被热心的“导游”忽悠了。“导游”问他们要住店吗,要住贵的还是便宜的。伙伴男觉得从安全角度着想应该住好一点的,可是M君说要节省一点,还是住便宜的吧。然后,他们就被送到了一家地下室。80块一晚。
房间在地下室二层,M君和伙伴男大开眼界。他们真没想到大首都竟然有这么破的旅店,还以为全北京城都是香格里拉或者希尔顿呢。伴着潮湿的霉味儿、公共厕所的骚臭味儿、洗漱间的洗衣粉儿以及小浴室的沐浴露洗发精味儿,M君和伙伴男找到了他们的临时住所。
说是住所,推开门一看,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双人床,床尾有个小柜子,上面放着破电视。服务员带着他们来开门的时候眼神儿都是怪异的,以为这就是来过夜的野鸳鸯。首都的服务员当然是见多识广,估计那时候去开房的大学生已经不少,可是M君和伙伴男刚刚在火车上结束了甜蜜美好的初吻,还没消化完呢,完全想不出这扇门推开之后暗藏多少玄机。
服务员开了门之后就离开,留下他俩在小房间里手足无措。电视只有几个频道,坐在床沿上看也怪别扭的。伙伴男还想着会是标准间那样有两个床位,两个人分开睡,没想到说好的标准间只有一张大床。好在地下室并不冷,暖气倒是挺足。M君脱了羽绒服抱在怀里看了几眼电视就说:“我困了,我们怎么睡呢?”伙伴男说:“你在床上睡,我不困,我看电视。”他一边说一边帮她铺床,杯子是硬的,枕头也是硬的,一抖落不要紧,枕头底下竟然还抖出一个安全套的袋子。M君傻傻问:“什么?”伙伴男满面通红说:“妈的,这屋子不好,上当了!”M君过了几秒明白过来,一头栽在床上哈哈傻笑。
很多人觉得一个小姑娘跟一个小流氓在一起必定会出点儿什么坏事,包括M君的妈妈这个跟大流氓过了小半辈子的人,也认定女儿出去了一趟必定失了身。可事实上只有M君自己清楚,伙伴男的小心翼翼一点儿不亚于她。她很囧,他比她更囧。倒是她看到TT的袋子之后先一步变得勇敢起来,红着脸傻笑说:“你想做什么都行!”伙伴男说:“妈的,你学坏了,这可不得了!”
相拥而眠的一个晚上很踏实,很温暖。M君以为自己会小鹿撞怀紧张得睡不着觉,可是旅途劳顿加上屋子里太暖和,让她脑袋一挨枕头就睡了过去。隐约感觉到伙伴男挨着她躺下了,衣服也没脱,把被子都给她盖上,然后隔着被子抱着她,睡前在她脑门儿上轻轻吻了一下。
很多年后阅尽人事的M君想到那个晚上,忍不住说:“找个男人上床越来越容易,找个上床之后还老老实实的男人越来越难。我不保守,算不上乖女孩,但是真有点儿后悔那个晚上太老实。”如果遇到的男人能疼她如父,惜她如妹,他是不是混混有没有成就算得了什么呢?
私奔的风波用了很长时间才平息下去。M君被管束得更加严格了,每天上学放学都得妈妈亲自去送去接,只要M爸爸不去应酬,他也会亲自去学校。伙伴男几乎没有靠近她的可能性。M爸爸还使出了更狠的招儿,那就是“找家长”。他以一个女儿父亲兼大流氓的身份亲自拜访了伙伴男的家,问候了他已经下岗的妈妈和体弱多病的爸爸,让他们管教好自己的流氓儿子,别再去带坏他的女儿,否则后果自负。
M君在对父亲的怨怼、对伙伴男的思念和对被扼杀的爱情的惆怅中,匆忙又绝望地结束了自己的高中时光。她期待着远走高飞,考一个很远的学校,一定要离家很远很远,然后让伙伴男跟她一起去,必要的话她可以不上大学了,什么文凭啊学历啊那都是个屁,他们可以一起开个台球厅卖卖烤香肠什么的,遇到逃学打球的小孩就骂一顿轰出去。那样的日子不是挺美的吗?年轻的小女孩真的没有什么大追求,与心爱的人厮守终生就是最大的志向。
所以,M君在报考大学的时候,志愿表上一连串都是南方城市,她跟爸妈说南方气候好学校也都好,其实最重要的是它们离家都远。
可是M君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她的所有志愿都得到了支持,最终她也如愿考到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正当她得意洋洋要去给伙伴男报告好消息的时候,M君的爸爸说:“你先过去,爸爸妈妈把家里的生意打理一下,尽快过去那边儿陪你。”
“神马?!”M君顿时就疯了。还能更狠一点儿吗,这是要赶尽杀绝的节奏啊。M君拿出浑身本领跟亲爹抵赖,说什么南方季节潮湿恐怕爸妈适应不了啊,什么生意做得好好的不要半途而废啊,什么四年之后我还是要回东北的不想长期定居南方啊,等等。她下定决心要把爸妈留在老家。可是M爸爸说了:“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好好上学听话!”
就这样,M君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南方读书。
比较安慰的是,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能够经常跟伙伴男见面。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本地的一家网吧上班了,做网管,而且跟老板的关系很好。网吧是新生事物,如“雨后春笋”般一发不可收拾,伙伴男的收入还不错,比那些一门心思想进没落的大国企或者只能做点儿小买卖的同龄人来说,简直有点儿“高大上”的感觉。M君学会上网,基本都是在他那家网吧开始的。低头在网上聊几句,抬头看看他就在不远处的收银台那里玩游戏,她觉得人生的幸福莫过于此,还追求什么呢。
但是伙伴男已经比从前理智多了。他会拍着她的脑袋说:“傻姑娘,你都是大学生啦,马上要去大城市见大世面啦,会有更好的生活等着你,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M君并没有去认真分析他脸上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和忧伤,只是眼睛盯着电脑显示器上的网页一边傻笑一边说:“呸,胡说八道!”
细细回想起来,M君似乎真的没有跟伙伴男告别过,更不曾谈过“分手”这种事。离开家去上大学那天,M君的爸妈都和她一起去了,送行的亲友中没有伙伴男。M君死磨硬泡要给伙伴男打个电话,爸爸就是不同意,最终还是妈妈心软,帮她创造了一个机会跟伙伴男道了声“再见”。她给他工作的网吧打电话,说我走了,你要想我,我会经常上网的,也会常给你写信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说:“好,乖乖的,好好读书,交男朋友的话别光看长相,要找个对你好的,照顾你的。”M君骂:“呸,你不能偷着跟别人好,要不等我回来收拾你!”伙伴男嗓子有点儿哑,说:“好,都听你的。”
这一走,就是三年。M君的爸爸妈妈真的跟着她去了南方,刚巧她爸爸有个朋友在那边儿搞运输,拉她爸爸入伙,是个挣钱的好机会,一家子就在那边扎了根儿。M君就像临别时说的,经常上网,经常写邮件,经常打电话给伙伴男。他总是老样子,叮嘱她要乖,要好好学习,要找个靠谱的男朋友。
后来M君回忆说:“也许那次从北京回来之后,他就已经在心里跟我划清了界限。他对我好,总是让着我守着我,不让我着急生气受委屈,所以很多事从来不对我说。但是他心里知道,我们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怪我自己后知后觉,又傻又天真,还以为凭着一腔年少热血能够战胜世间一切阻碍。长大了才知道,年少的爱情太过势单力薄,时间的洪荒面前,我们什么都左右不了。”
小女孩M君确实如伙伴男所说,乖乖的,好好读书,慢慢长大,也有了新的男朋友——是正儿八经谈恋爱的那种。各种亲密,也各种争吵。M君的爸爸不再阻拦,觉得那个小伙子斯斯文文的虽然有点儿娘炮不过还算老实。每次吵架之后,M君都在Q上跟伙伴男发牢骚,打字嫌太慢就用语音。伙伴男的变化不大——小城市的人生活变化都不会太大。他依旧在网吧上班,依旧理很短的平头,依旧穿白衬衣,依旧抽很多烟。嗓子比以前更哑,说话的时候声音闷闷的,透着股狠劲儿,可是那股狠劲儿到了她面前总是自动转化为柔软。每次她抱怨够了,被他逗笑了,他总是松一口气,说:“这么点儿小事儿犯得上哭鼻子吗?不好就甩了他!”M君不满足,追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总是含糊其辞说:“有啊,太多了,数不过来。”
读书读到研究生二年级,M君那个斯文秀气的男友劈腿,跟她一个闺蜜好了。分手时他数落了M君一大堆不是,大致内容如下:“真受不了你那种大小姐脾气,也不知从哪儿来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一不高兴就给我脸色看?就算你爸是黑社会,也别想在我面前抖威风!现在可是新社会,混混子早晚得翻船!”
依照M君的脾气,她真想抡圆了胳膊抽他俩大嘴巴,或是把这番话告诉爸爸,让他领教一下“混混”的能耐。她甚至想到给伙伴男打电话,让他过来帮她教训他。可她都放弃了,最终只是给了他一声冷笑:“真他妈么没劲,又酸又臭,我怎么鬼迷心窍看上你了呢?”
他们恋爱最甜蜜的时候,有一年冬天,M君和男友以及爸爸妈妈回了一趟东北。M君原本打算带着男友去见伙伴男的,但是他没见。M君还逗他:“你是不是不敢见我男友呀?嫉妒吧?”伙伴男就说:“当然呀,嫉妒得不行不行的。我再大度也见不得自己喜欢的姑娘挽着别人胳膊亲热呀!”M君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伙伴男说:“我是真有事儿,爸爸住院呢,我走不开。”
跟男友分手之后,M君自己回了趟东北老家。她去见了伙伴男,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那时她才知道,伙伴男的爸爸生病住院花了很多钱,拖了好久。原本伙伴男打算辞掉工作去南方找她的,但是家里实在离不开他。网吧老板对他不错,给他涨了工资,还借给他不少救命钱。
聊这些往事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平静,某个瞬间,M君甚至有些庆幸,自己真的是长大了,可以理智地处理好这些陈年旧事,可以让自己美好而甜蜜的初恋不带眼泪地落幕。比起那些撕心裂肺的分手故事来,她也许是幸运的。
后来饭吃完了,站起来要往外走,M君学着网络上的流行语说:“要是我到三十岁还嫁不出去,你要娶我!”她是在开玩笑,他却没听懂。他愣了愣,轻轻蹙了一下眉,向她伸出手说:“过来,让哥抱一下。有六年没抱过你了吧。”
被伙伴男轻轻揽在怀里的时候,M君激动得想哭。她要的很简单,就是这样一个温暖的拥抱,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呢。她决定收回先前那个笑话,很认真地说:“我没开玩笑,我嫁不出去了。我脾气不好,没人要我。你必须得娶我!只有你对我最好!”然后她听到伙伴男在她耳边轻轻叹了口气:“傻孩子,净说傻话,你那么好,怎么会嫁不出去呢。可是我不行呀,我,有女朋友了。我是她第一个男人,我得对她负责。”
只这一句,M君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号啕大哭。
多少姑娘在心底默念那一句:“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但那人,我知,我一直知,他永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