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思文丛:坐公交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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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物记(1)

坐公交车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出门散步,看见家附近有一辆公交车,上面没什么人,我便跳上车去,想让公交车随便把我带到哪里。

沿途经过很多不知名的站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时而看看窗外的街景,时而看看车上的乘客。我想乘客中一定也有人看见了我,一位寻常女性,看不出身份,和他们一样疲惫、辛苦,目光游离,脑子里常常会胡思乱想,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我想的是,这些人都是在回家,他们有目的地,有明确的方向,只有我,是在走往离家相反的一个方向,这车上可有我的同类?整日无所事事,地道一个闲人,身子轻得像飘起来,常常有失重感,她被这失重感所压迫,简直无所适从,于是这一天,她便跳上了一辆公交车,为坐车而坐车。

这车上的乘客啊——133路,广州,从龙口西路开出,时间是2011年10月26日晚8点到10点——他们都是在回家吗?他们都能如愿到家吗?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在中途下了车,想散散步,或是买些日常用品,然后发生了一些猝不及防的事,整个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到家了,和家人扯扯闲篇,然后吃饭,上网,看电视,洗澡,睡觉;第二天睁开眼睛,看见天光微亮……谁能保证他们一定能看见天光?一夜醒来永远是黎明?

我在车上想着这些,包括我自己在内的,人生的各种可能性,偶然的,仓促的,无序的……我有点好奇。我到底想干什么呢?煞有介事地坐上车,藏身于人群里,只是为了打发时光?PP认为我是为了找艳遇,这个心怀叵测的家伙!

我忘了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也许我确实是在找“艳遇”,无关男女,绝无可能发生的一次“出轨”。我希望公交车一直开下去,开下去,开出广州,开到天尽头,一直到我生命终了。我希望公交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快到我能飞出车窗,脱离我现在的轨道,我的庸常生活:一日三餐,天昏地暗;终日不出门;按时就寝,隔天醒来就是黎明……我明知出轨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还是跳上了一辆车,非常绝望地坐在窗口,木着脸;坐到再也坐不下去了,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我只好也跟着下车了。

我沿着站台走了两步,这个地方叫中山八路——终点站——我从未来过的,估计离家有十万八千里了。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钟光景,周遭场景暗淡,虽然有灯火和店铺。五分钟以后,我便兴味索然地换乘地铁回家了。

这一趟统共花了两个半小时,没有波折,没有意外。

我跟自己说,我今天做了一件事;想想不妥,于是纠正说,今天无事。

跟踪

我住在市郊的一所大学里,一个冬天的傍晚,天黑得早,我外出散步。

我走在校园的一条林荫道上,行人不是很多。林荫道的一侧有一条岔道,两旁是黑沉沉的松柏;经过这条岔道,可以到达一个园林式的所在,有河畔、游廊、六角亭、拱形桥……白天的时候,常有人来这里晒太阳。老人们垂钓,妇女们坐在长椅上织毛衣,小孩子蹒跚学步。间或,也会看见三两个学生,手卷着书走在草坪边;也有躺在草坪上的,拿书盖住了脸的。

总之,这是一个太平世界。在我视线所及之处,人们安居乐业。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有人把眼睛睁到阳光里去,打着哈欠。一切都是和平的、缓慢的,有点无边无际的感觉。

这一天晚上,我拐上了这条岔道。岔道很短,经过一片小松树林,我想沿着河畔走走。我把手抄在衣袋里,也并没有回头,完全凭借女人的直觉,我知道,有人在跟踪我。

我停住了脚步,装作很不介意的样子,又折回那条宽敞的、有灯光的林荫道上去了。那个人也跟了过来。起先,他推着自行车,我看见的。他大约是路过这里,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这岔道口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完全是无意识地,他把车改变了方向。

后来,他看见我又折回来,走到了光影底下。他也跟过来了。我们在光影底下走着,隔着五步左右的距离。有时候,我甚至会看见他的影子,在我身体的左前方,一小团一小团的,慢慢地移动着。

就这样走了一些辰光,我也没有加快步伐;因为不怕他,虽然有些厌烦。我预备以镇静吓走他,况且,这种情境下的跟踪是不会有结果的。不过是他把我送回家了,他也就走了;或者呢,他会和我搭讪一些话。

他果真上来搭话了,和我并排走着。这下子,我觉得自己有义务看他一眼,我看见一个中年人的脸,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中等身材,胳膊底下夹着黑色的公文包。他的脸平坦、端正,年轻时大约有过姣好的容颜。是那种好人家的子弟,积极,上进,给人无端的信任感。

后来呢,大约是败落了,这从他的衣着上就能够看出来。他穿着一件暗色的羽绒衣,普通的式样,走在人群里很快就被淹没了。想来,他和大部分的中年男子一样,娶妻荫子,上班,忙碌……平平庸庸地过了二十年。每个月如数把工资交到老婆手里,必须算计着过日子。儿女也大了。一切全完了,还没有来得及开始,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总之,是老了,也没有希望了。他那多肉的、疲沓的脸上有黯败的笑容。是老实人的笑,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狡黠也是狡黠的。也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许他常常这样跟踪一个女人,也有得手的,也有未得手的……回家以后还是一个好人。

他开始说话了,很温和的声音,也带有点挑衅。他说:一个人走不害怕吗?

因为没有得到回答,他轻声地笑了。紧跟几步又说道:你是学生?

我没有答话,仍把手抄在衣袋里,不动声色地走着。心里有一点点紧张,可是并不害怕。因为快要到家了,因为这么一个老实人……当他的脸呈现在灯光下的那一瞬,我就知道自己是没有危险的。这个人,他处在太平的世界里,可是无聊、局促,有种不自知的悲哀。他的眼神很拘谨,他的笑容低三下四……很明显,他不谙于此道。常常做着,可是常常地不像。

因为讨了个没趣,他后来走了,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个男人,想起他在白天的时候,很可能就是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的人。某个星期天的下午,他领着一家老小,很端良的样子,他把眼睛吃力地眯缝进阳光里去。他躺下来,手搭凉棚,沉沉的、暗金的太阳落在他的手背上、眼睛上。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妹妹的成长

我妹妹生于冬天,那一年我九岁,我还能记得那天中午,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朝屋里看。我母亲把我唤到床前,说:看看吧,她是你妹妹。我看见了一个小的肉疙瘩,很含糊,怎么也不相信,她是我妹妹。生命的诞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看着我妹妹一点点地长大了,她吸乳,哭闹,会叫爸爸和妈妈了,叫起姐姐时,嘴巴有些拗口,总是发出“嗯嗯嗯”三声,就表示姐姐了。

夏日的傍晚,我和女友放学了,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教她学走路,我们说:小敏,来吧,到姐姐这儿来。她张开手臂,摇摇摆摆地就走过来了。她快要跌倒了,我们便会抢先一步抱住她,搂在怀里一路咯咯咯地笑着。

小时候,我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那么活泼,可爱,不染纤尘,时间和世俗在她身上还没有留下痕迹,她是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最初的自己。她喜欢唱歌,唱《霍元甲》和《陈真》,坐在我母亲自行车的前杠上,东张西望着,从幼儿园一路唱回家。我母亲说:她不懂得害羞呢,声音那么大,很多人都笑着看她。

她上小学了,冬天穿着棉衣棉裤,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有时候她会跳起来,或者低头踢着石子,或者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记起这一幕——每个孩子都曾有过的一幕,走在上学或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街上的行人,或者秋虫蚂蚁,他们是否能记起这一幕呢?一天天地,他们在这上学、回家的路上长大了,他们有了思想和情感,可是他们将来会成长为怎样的人呢?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她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常带回来一些小朋友,她们一起作业、游戏、聊天。她们都是纸片儿一般的女孩子,很单薄,很瘦小,容颜还没有长足,很含糊的样子。她们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静悄悄地说着话,有时候也会暴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们聊的大多是本班的女同学谁最漂亮,谁成绩最好;某男和某女两家住得很近,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副班长长得也不错,体育化的身量,他打得一手好乒乓。

她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远房亲戚,一对母子,儿子才六岁,比她还小上一岁。整整一个夏季,两个孩子混在一起,有时候他们躲在小屋子里,关上门,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安静地说着话。我母亲常常借故走进屋里去,待上一会儿,又出来了。她很潇洒地耸耸肩,笑着对我们说: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声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明确的,又是含糊的,总而言之,它是含糊的。

她念初中的时候,就有男同学往家里打电话,很怯弱、细敏的声音,总之,那是少年的声音,让人想起阳光、成长、异性、柔软的小胡须。她过来听电话,倚在电话机旁,拿手拨着电话线,很小心地“哼哼哈哈”答应着;有时候呢,她也会做出大方的神态,镇静地说着话,甚至会笑出声来——看得出来她在撇清了。

我微笑着走出了屋子,我觉得她这神情里有一些东西是很像我的。

这个女孩子,她渐渐地长大了,与我齐肩高了。她的身体丰满了,结实了,她有了自己的隐秘,有时候会很害羞。在她那微小而整齐的世界里,她一点点地向上,拔高,她像植物一样自由地生长,她努力扩展她的世界,她的世界里有情感、知识、人伦和道德,有疼痛、野心,某天下午最不经意的时刻,她所遭遇到的小小的羞辱……总之,日子一天天地过下来,外物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让她变得敏感、自知,一种无形的、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约束着她,比如文明的准则,再比如人和人相处时,那复杂而暧昧的张力——总之,确实是这样一些东西,在她的周围形成了紧密的膜,使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抗争着,又妥协了。

有一阵子,她忽然变得很讨厌,她尖锐、刻薄、懒惰,她跟所有人都吵架,成绩似乎也不很好。每天背着书包,蜡黄着脸,走过庭院,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人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

我的妹妹,只有我知道,她这是进入青春期了。我们家的女孩子,进入青春期的表现从来不是激情澎湃、热情似火,和异性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关系。那仿佛就像一条长而狭的隧道,我们扶着墙壁静静地走过了。墙壁上有一些画,然而我们不认识;墙壁的上方有一些光亮,也有一些阴影,那是我们的影子吗?在我们的周围,还有很多声音,它们空自回响着,那么巨大、庞杂,然而它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们只是安静地走着路,扶着墙壁,摸着黑,我们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喘息声,它是清晰的,一点点的。等到我们走出隧道时,我们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只是面色苍白,满面泪痕。而且,我们的头发也乱了。

我看着我妹妹一点点地消瘦了下去,她在读张爱玲的小说,她也喜欢刘德华和张曼玉。偶尔她也会有开朗活泼的一瞬间,在那瞬间里,她仿佛又恢复了很多年前,她唱着歌走过城市大街小巷的情景——那一年,她才五岁吧?可是现在,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她变得忧郁,暴躁,捉摸不定。力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她身上发生作用,它挤兑着她,它让她难过、焦灼,她常常一个人哭出声来。

她和我们吵架,歇斯底里地,她说的都是一些人生的大道理,强有力的,也很急促。在她那微小而清洁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有真理,善和恶,对和错……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曾经,曾经它存在过。

我们讥笑她,有时也惩罚她,用的是最粗暴的武力。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长大的,我们抗争着,然后屈服于武力。我们静思,然后我们成长。我妹妹在书桌旁静静地坐着,抽泣着,不时地拿手绢去擦眼泪。她从力量的抗争中败下阵来,现在她的身体里空剩下了力量。她在她的笔记本里写道:“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我们看了,私下里都笑了。

她也有心情很好的时候,给我讲她和同学之间的琐事,我认真地听着,有时候笑着,有时候呢,在不该沉默的地方我沉默了,我想我是在提醒她,一个女孩子,她应该讲她该讲的事情。也许就是从这时起,她懂得了世故。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理应懂得。

我自己并不晓得,我在她的成长中占据了怎样的位置。我比她年长许多,我是她的未来,她的身上有我曾经的影子。我们的关系是互相混杂的。她是个孩童的时候,我正处妙龄。那是1990年前后,我们家总是高朋满座,每到寒暑假,外地上大学的同学各自回家了,他们又团聚了,他们带来了笑声、喧哗、新思潮、时髦的衣衫。在我们家宽敞而明亮的客厅里,蓝丝绒窗帘静静地垂在一边,如果是阴天,客厅里的日光灯便显得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