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不受人惑:胡适谈人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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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但愿不白说的话(二)独立

“独立”这两个字,是我们中国同胞最缺少的,然而又是我们中国同胞万不可少的,所以我便不能不说了。

我这《白话》第二篇,说的是“独立”。

“独立”二字的意思,说的浅些,就是自立,就是自立靠自己,不要依赖别人;说得深些,就是孟子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才是真独立。

我为什么要说这独立呢?因为“独立”这两个字,是我们中国同胞最缺少的,然而又是我们中国同胞万不可少的,所以我便不能不说了。

怎么独立是我们中国人所最缺少的呢,原来我们同胞有几层大毛病,有了这几层大病,便生生地把这独立病死了。

那几层大病是:第一是靠天。你看我们中国人,哪一个不靠天?那做皇帝的,年年祭社稷,黄河口决了,只是祭神,黄河安澜了,只是祭什么河神哪,金龙大王哪。那做官的,不晓得做些兴利除弊的事业,天旱了,只晓得求雨,天雨多了,只晓得求晴,瘟疫来了,只晓得拜城隍,拜土地。那做商人的,只晓得拜财神,拜关帝。那读书的,只晓得拜孔子,拜文昌,拜魁星,现在不晓得又要拜什么神了。那做工的,只晓得拜鲁班师,拜老郎。还有那些一般的人,病了,便求神,好了,也拜神;合婚,也拜神;造屋,也拜神;出门也拜神,甚至于养鸡养狗,都要拜神。这种靠天的大病,简直把我们的祖国,就此一病奄奄到底了。

第二是靠人。生了靠天的病,已是不可救药的了,哪里晓得还有一靠人的大病。唉,你看那做皇帝的,只望外国人不要来。那做官的,只望那皇帝做的好,只望百姓不要捉他的破绽,只望外国人不要寻岔头。那做国民的,只靠皇帝,只靠政府,无论什么亡国灭种的天大事情,只晓得睁开眼睛,望着人家,说:这些事情,尽有我们的圣天子做了,又有我们的官府做去了。还有那些做不了的事,自然有那些天生豪杰英雄去做了。我们这种眇眇小人,那里配做这些大事,我们只好睁开眼睛安享其成就是了。唉哟,这便是我们祖国亡国的死症了。

有了这两种大病,我们中国可就危险极了。所以我说这独立是我们中国人最缺少的。唉,岂但缺少,简直是没有罢了。

怎么说这独立是我们中国所万不可少的呢?那靠天的人,天是万万靠不住的,靠了天,心中只记着(靠天吃饭)的话儿,什么事都不肯做,只晓得听天由命。死了人,只说是命,发了财,折了本,都说是天数,甚至于国亡了,也只好委之天命。你看历史上许多亡国的遗民,那怀着亡国之痛,想作博浪之椎的,很少很少,其余还不是乐天安命歌舞升平吗!像这种靠天的国民,怪不得那外国人要来算计我们的土地了。至于那些靠人的人,他的意思,以为我们小人,自然可以清闲清闲,乐得看那圣贤豪杰去出力,乐得坐享其成。

哪里晓得你要靠人,人也要靠你,你望他去做,他也望你去做,你推我,我又推他,他又推你,到头来,还是没有一个人去做,还是一个约约糊。小事也是如此,大事也是如此,甚至于救国大事,也是如此。那个祖国不用说了,自然亡了,所以这倚靠的心思,便是亡国的砒霜,若要除去这个砒霜,非讲独立不可,所以我说独立是万不可少的。

独立的意思,已讲过了,独立的功用,也说过了,究竟独立是怎样一件事呢?列位要晓得,一个人便有一个人的人格,便有一个人的本领,只要自己肯去做,断没有做不到的事。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孔子是个人,我也是个人,皇帝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做,我难道不能做吗?列位读过《三字经》的,可记得那(有为者,亦若是)两句书吗?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人若能有为,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本来我们同是一个人,头面耳目手足心思,都是一样的,我们为什么自己甘心退步,让人家做圣贤豪杰呢?难道我们便不配吗?

那真是自暴自弃了。

中国有两句俗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唉,这两句话,真是独立的金石之言。这两句话的意思,说那堂堂男子,应该自己赚饭吃,自己打开天下,自己创造家业,切不可靠着那分家遗下的家私。又说那女子,也应该自立门户,帮助丈夫,经营家业,自己吃自己的饭,切不可靠着那嫁时的嫁妆厚薄。这不是真独立吗,我很巴望列位终身记着这两句话把来实行起来。先讲自己一个人,便要自己吃自己的饭,再讲一家,便要自己创起一个新家来,不可倚靠祖宗,不可依靠产业。再讲一国,便要自己担一分责任,努力造一个新国家,不要观望不前,不要你我推诿,不要靠天,不要靠人。到了那时候,一身好了,一家茂盛了,连那祖国都好了。因为一人能独立,人人能独立,你也独立,我也独立,那个祖国自然也独立了。列位不要说独立是一件难事,古语道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列位,来来来,独立,独立,祖国独立,祖国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