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回答:“君王为什么总说‘利’字呢?除了利,还有‘仁’、‘义’二字呢。假如国君这么说,那大夫们、一般的读书人和老百姓都这么想,这样上下都为利而争,国家不是更加危险了吗?在有兵车万辆的国家里,杀天子的,一定是天子属下享有采邑、分掌兵车千辆的公卿;拥有兵车千辆的诸侯小国,弑杀君王的,一定是掌有采邑、分管兵车百辆的大夫。从万辆兵车里取千辆,从千辆兵车里取百辆,算是不少了,如果臣子不讲仁义,只以私利为重,那一定是不篡夺君位就不满足了。但是讲仁爱的人一定不会抛弃父母,也不会把君上抛在脑后。所以还是请君王谈谈仁义吧,利就免了吧!”
惠王听了孟子的一番话,心里当然不是滋味。但是当时社会,盛行实利主义,这已经成为风气。因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彼此攻伐,难有宁日,不管大国小国,都全力谋取富国强兵之策,内政设施或外交谋略的运用都希望迅速有效地见到实际成果,也就是所说的“实利”。难怪有人会用利去劝说秦、楚两国罢兵言和,而惠王一见到孟子也以利相问。
孟子认为只求达到罢兵目的就以利引诱,这是不对的,因为这样一来,它所带来的弊害比当前的利益更大。惠王的求利思想只能让世局更加混乱,所以孟子直接说出如果一个国家上上下下都交相夺利的话,这个国家就很危险了。
孟子认为如果想要在扰攘混乱的世局中建立一个新秩序,就要从根本着手,把仁义思想深植人心,让人们从内心自觉遵守社会秩序,那样社会才会安定和谐。孟子是一位择善的学者,他认为这是一种认知,从不改变也不妥协。
一心想要强国的惠王,第一次与孟子见面便被教训一顿,心里虽然不悦,但是想孟子一代贤人,又是学者,即使他那一套不合时宜,但在道理上是无可辩驳的。所以他对孟子仍然很礼遇,经常邀请他进宫,商讨为政之道。
有一次,孟子去见惠王的时候,惠王正站在园圃的池塘边上欣赏他所豢养的一些鸿雁、麋鹿。
他问孟子说:“讲仁义的国君,也喜欢玩赏这些鸟兽吗?”
孟子回答说:“因为是贤君,才会享受这种乐趣;那些不贤的国君,即使有了这些东西,也不能享受并从中感到快乐的。《诗经》上曾称赞文王:‘文王开始准备建造灵台,他还在计划如何布置、营建时,百姓们知道了,便一起动手建造,没几天就完成了。’文王本没想急着完工,但是众多百姓像儿子侍奉父亲一样都赶来帮忙,所以很快就建造竣工了。文王在灵囿里游玩,看到鹿安静地伏着不动,全都是肥满光泽;鸟儿的羽毛也都洁白干净。文王走到灵沼旁游玩,看到满池子的鱼儿活泼地游来游去。
“文王用人民的劳力修筑高地和深池,人民反而快乐欢喜,把这个台称为‘灵台’,池称为‘灵沼’。园里有大大小小的鹿。池子里有鱼和鳖可供欣赏。这是因为古时候的贤君能够与百姓同乐,那样他自己也能充分享受这份快乐。
“《书经》上记载着人民对夏桀的怨恨情况,他们在暗地里都说桀就像顶在他们头上的烈日一样的暴君,他们都盼着他灭亡,哪怕是和他一同灭亡也愿意。人民对他怨恨到了这种地步,即使有台池鸟兽,他能独自享乐吗?”
惠王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频频点头赞许。然后,他们两个相携回到宫内,惠王感慨道:“对于国政,我可以说是把全副心力都用上去了。如果河内有地方发生饥荒,我就把河内少壮人员迁到河东,再把河东的米粮运到河内,用来赈济留在那里的老弱妇孺。如果河东发生饥荒,也可用同样的办法。但是我看见邻国的君主,没有像寡人这样用心爱民的,邻国的人民也不见得减少,而我国的人民也没有见增多,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回道:“君王您喜欢谈论战争,那我们就以战争来比喻吧。当战鼓咚咚,挥军进击时,兵器一接触,就丢弃了盔甲,拖着兵器败下阵来,有的逃跑一百步站住了,有的逃五十步就站住了。那些逃了五十步的人反过来还笑逃了一百步的人胆子太小,您说应不应该呢?”
惠王说:“当然不应该,逃一百步与逃五十步同样是逃啊。”
孟子说:“君王知道了这个道理,就不必希望人民的数目比邻国多了,反正都是一样。只要不耽误农家耕作的时令,五谷就吃不完;不把细密的渔网撒到低洼里,鱼、鳖就吃不完;在适当的时令,到山林里去砍伐,材木就用不完。
“五谷和鱼、鳖吃不完,材木取之不尽,这就能让人民在养生送死方面没有缺憾,能做到这些,便是推行王道的开始了。再进一步,让每户农家在他们住宅的墙边上种一些桑树,用来养蚕,那五十岁的人就能穿绸缎衣服。另外再饲养一些鸡、狗和猪,那么,七十岁的老人日常就能吃到肉了。配给每家一百亩田,不要分配其他的差役影响耕作的时令,那几口人的家庭就不怕会挨饿了。然后再慎重地办理学校的教化,要教他们孝顺父母、恭敬兄长,那头发斑白的老人就不用亲自肩挑背负地在路上辛苦了。
“七十岁的人能够穿绸吃肉,年轻人不会挨饿、受冻,这样子了还不能称王于天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但是现在的国君们,在五谷丰登、粮食过剩的时候不懂节省,连猪、狗也用人吃的粮食喂养,却不记得收购余粮,以防饥荒时用。遇上了荒年,路上都有了饥死的人,还是没有打开谷仓,拿出存粮救济饥民。人民被饿死了,还推诿说:‘不是我的责任,是遇上了荒年。’这就如同拿刀杀人,却说不是我杀的而是刀子杀死的一样。只要君王能负起责任,不以凶荒之年推脱责任,那普天下的人民都会来归服的。”
惠王谦恭地说:“寡人愿意接受教诲。”
孟子又反问:“用木棍杀人和用刀子杀人,有什么不同?”
“没有。”
“用刀杀人和用暴政杀人,有什么不同?”
“也没有。”
孟子接着说:“如今好多国君的厨房里有肥肉,马厩里有肥马,但人民脸上却露出了饥饿的样子,在荒地里有饿死的尸体。这种豢养禽兽,饿死人民的做法,和率领禽兽吃人是一样的!这能算是人民的父母吗?孔子曾说过:‘第一个制作殉葬木偶的人,他将永远地断子绝孙。’因为他制作的木偶和真人太像了。殉葬木偶制作得太像真人,都要受到孔子的斥责。那国君怎么能把人民活活饿死呢?”
当时各国诸侯都竞相扩展势力,争抢地盘,动不动就出兵征讨,杀来杀去,最苦的就是平民百姓。因为浩大的战争费用来自于人民赋税的加重,兵则来自于年轻力壮的男子。
即便没有战争,人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君王们的骄奢淫逸、只知享乐,无止境地挥霍来自于对民财的尽量榨取。结果厨有肥肉、厩有肥马、园圃里豢养着珍禽异兽,荒野里到处能看到饿死的百姓。深居宫院、高高在上的君王根本不知道民间疾苦,只知洋洋自得地欣赏花草鸟兽。这一切,让孟子看了,怎能不令他义愤填膺。
孟子并不是为了求取个人的高官厚禄,他是想劝说居高位的君王能除去暴政,体恤人民疾苦,所以在为民请命。惠王不懂反省,还在为自己辩护说,他对国家已尽不少心力。孟子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他这样施行小惠,与别的国君比起来,只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而已。孟子还进一步告诉惠王,要如何爱护百姓,如何不失农时,如何教化人民,才能让天下归服,达到王道之治。
孟子提出了行王道、施仁政的政治理想,希望能说服满脑子功利思想的惠王,这注定是要失败的。不过,他不气馁,仍在尽力而为。
还有一次,惠王请孟子入宫,问他该如何报仇雪耻,他问道:“魏国本是普天下最强大的国家,但是到了我手上,在东方被齐国打败,连我的长子都在战争中被俘而死;在西方又割了700里的土地给秦国;在南方还要受楚国侮辱。这些事让寡人觉得无比羞耻,真想振作起来,为那些战死的人报仇雪恨,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达到目的呢?”
孟子回答说:“即使是方圆只有100里地的小国,也能称王天下,何况你这大国呢。君王只要能够对人民施行仁政、减轻刑罚、少征赋税;教人民辛勤耕作,努力生产;让年轻人在空闲时候,学习忠孝的道理,在家侍奉父兄,在外面侍奉长上。到那个地步,即便让他们拿木棍做武器也能痛击秦、楚两国的精锐部队。
“而敌国的国君,因为夺了人民的耕作时间,使他们不能耕田锄草,没有收获养活父母,父母挨饿受冻,兄弟妻子离散四方去谋生。敌国的国君把人民推进水深火热中,人们自然会怨恨。如果君王在这个时候去讨伐,恐怕就没人会与君王为敌了。古人说,‘仁君无敌于天下’,这话说得很对,请君王不要怀疑。”
孟子看出了惠王扩张领土的野心,所以便用施行仁政的道理加以劝谏。孟子指出,只要减刑罚、轻赋税,一方面增加农业生产,一方面教导人民忠孝之德,即便是小国,照样能称王天下。孟子所谓的“仁者无敌”思想很进步,“仁者”就是指君主。君主好比“为民父母”,他必须要有爱民之心,行为上不能放纵,君主如果背德违仁,那是没有资格做君主的。
但是野心勃勃、功利心很强的惠王怎么能听得进孟子的这番说教,在他看来,孟子的主张是“迂远而疏于实情”。孟子也发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在梁国没有发挥的余地了。
他曾因此向弟子们感慨:“对不讲仁德的人,怎么能跟他讲仁义的道理呢?他的本心已经被私欲遮蔽了,颠倒错乱,明明很危险,但他却当做安全。明明灾祸即将来临,他却看成有利,就喜欢做那些荒淫暴虐的亡国行为。如果对不讲仁德的人能够讲仁道的话,他又怎么会弄到国亡家败的地步呢?
“从前有小孩子唱说:‘沧浪的水这么清澈,能洗我的帽缨;沧浪的水这么混浊,能洗我的脏脚。’孔子听后,对弟子们说:‘你们听听,水清就用来洗帽缨,水浊就用来洗脏脚。用来干什么,都是因为水本身的清或浊啊!’大凡一个人,一定是自己先轻慢了自己,然后才受别人欺侮的。一个家庭,一定是自己先毁坏,别人才敢去毁坏它。一个诸侯国,也是因为他先征伐别国,然后别人才来攻打它的。《书经·太甲篇》说:‘天降的灾祸,可以躲避;自己造了孽,那就活不成了。’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啊。”
弟子们了解老师的心情,个个低头不语。
孟子接着说道:“夏桀和商纣失去天下的原因是他们失去了人民。他们怎么会失去人民的?因为他们失去了人民的信仰心。想要得天下,是有一定道理的;想要人民归服,也有一定道理,那就是得到人民的信仰心。怎么得到人民的信仰心呢?那就是给人民所需,抛弃人民所厌恶反对的。
“人民归服仁君,和水往低处流、野兽往旷野走是一个道理!所以,把鱼赶向深水的,就是吃鱼的水獭;把鸟雀赶往树林的,就是吃雀的鹯鸟。替商汤、周武王赶人民去归服的,就是那残害人民的夏桀和商纣啊!
“现在如果出现一个乐意施行仁政的国君,那各国诸侯都赶人民去归服他了,即使他不愿称王于天下,也是推辞不掉的。现在那些想得到天下的人,好比患了七年的顽疾,然后去寻找收藏了三年的陈艾一样,如果不事先预为储存,即使耗费一生光阴,也找不到。所以说,现在那些想称王天下的人,如果不立志施行仁政,那他的一生就徒然生活在忧愁和耻辱中,最后必将会到身死国亡的惨境。
“《诗经》上说:‘怎么会有好结局呢?只有大家一块陷溺于祸乱、死亡中了。’就是这个意思啊!”
孟子到大梁的第二年,惠王去世了,襄王继位。这时,孟子把自己的理想寄望于襄王。孟子认为这位年轻的君主也许会比较有朝气和干劲,所以,他求见了继位不久的襄王。
襄王一开口便问:“要怎样才能安定天下?”
孟子回答:“天下统一后便会安定。”
“谁能统一天下呢?”
“不爱杀人的国君,就能统一天下。”
“谁会归服不好杀人的国君呢?”
“天下都会归服他的。君王知道秧苗吗?如果在七八月间久不下雨,就会枯萎。假如天上来了一片乌云,随即下了一阵滂沱大雨,那这些即将枯萎的秧苗就会立刻蓬勃复苏了。国君如果能像及时雨一样解救人民困难,那还有谁能阻止人民来归附你呢?
“如今天下的国君都喜欢杀人。如果出现了一个不喜欢杀人的国君,那天下人民,一定会伸长了脖子盼望他。能这样的话,人民归服他,就如水往低处流,是没人能阻止的。”
二度游说齐国
孟子虽然对襄王说了这番道理,但他心里有些失望,他事后对别人说出了对襄王的印象。孟子说:“襄王远望去毫无风度,根本不像是个国君;走近他,更觉得他丝毫没有威严,不让人敬畏。”
孟子的仁政没有用于惠王,继任的襄王在孟子眼里,也是一个无所作为的人。所以他打算离开大梁,再去齐国。
孟子和弟子们乘坐十几辆豪华的马车在路上奔驰,这与孔子当年的情况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弟子彭更怕太过招摇而遭非议,便小心翼翼地询问:“后面有好几十辆车子跟随着,随从也有好几百人,我们到处接受诸侯的饮食供应,会不会有点过分?”
孟子断然告诉他:“不合道理的,就是一小竹篮的饭也不能接受;合理的,哪怕是舜接受了尧的天下,也不过分。按你的说法,舜接受尧的天下,很过分了?”
彭更恭敬地回答:“当然不过分。我是说,士人不做事,白白被人供养,是不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