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说:“这是什么话,我怎么敢与周公相比?”
陈贾说:“周武王灭了纣王,把纣王的儿子武庚封在殷地。后来周公让他的哥哥管叔去监督武庚,管叔却率领殷地遗民帮助武庚起来叛乱,最后终于被周公讨平。如果周公明知管叔会叛乱,却有意让他去,这便是周公的不仁。如果周公不知道他会叛乱,而让他去的,这就是不智。连周公这样的大圣人,在仁、智方面尚且不能完全做到,何况君王呢?我去见孟子,向他解释这件事。”
于是,陈贾立刻去见孟子,他问孟子:“请问,周公是何等人?”
孟子说:“他是古时候的圣人啊。”
陈贾又问:“他让管叔去监督武庚,后来管叔却帮武庚叛乱,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有的。”
陈贾又问:“周公难道早就预知管叔会叛乱,有意让他去的吗?”
孟子说:“他预先并不知道啊。”
陈贾逮住机会,说:“这么看来,圣人也会有过错啊!”
孟子对他说:“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弟弟对自己的兄长心存敬爱,他怎么会怀疑哥哥呢?周公犯了这种错,难道不合情理吗?况且,古时候的君子,犯了错会立刻改正。现在所谓的君子,有了错,不但不改,反而将错就错地错到底。古代的君子,他如果犯了过错,就像日食、月食一样,人民都能看得出来,一旦改正过来,人民还是很钦仰他。可是现在的君子,不仅将错就错,还编出一堆道理来为自己强辩。”
孟子说得陈贾羞容满面,唯唯诺诺地借词告退了。
经过这次教训后,齐宣王深觉自己处理外交问题上的失败。所以他想要听听孟子的意见。他说:“与邻国交往,有什么原则和方法吗?”
孟子回答:“有。只有仁德的国君才会以大国身份去侍奉小国,所以商汤愿意侍奉葛国,文王愿意侍奉昆夷。也只有明智的国君才能以小国的身份去侍奉大国,所以周太王侍奉獯鬻、勾践侍奉吴国。以大国身份侍奉小国,是顺应天理,不肯欺侮弱小。以小国身份侍奉大国,是敬畏天理,不敢得罪强大。顺应天理的人,能够保住天下;敬畏天理的人,也能够保住自己的国家。《诗经》上说:‘敬畏上天的威严,才能守住天命。’”
宣王赞叹道:“您的这番话,真是高明啊!不过寡人有个毛病,就是喜好武勇。”
孟子说:“请君王不要喜好小勇。假如有个人,他一手握剑,怒目圆睁地说:‘谁敢抵挡我?’这只是个人之勇,也只能抵挡一个敌人。君王要把这武勇扩大开来。《诗经》上说:‘文王听说密国无端出兵攻打阮国,又发兵去攻打共国,不禁赫然大怒,于是整顿兵马,前往阻止密国的军队,来增强并巩固周朝的威望,报答天下人的期望。’这是文王的大勇,因为文王一怒而安定了天下人民。《诗经》上还说:‘上天让普通人出生,然后又立起他们的君王,也立起他们的师长。天意是让这些君王、师长辅佐上天教化四方人民,有罪、无罪的,会有奉承天命的君、师去考察处置,普天下,还会有谁敢超越本分而胡作妄为呢?’当时有纣王在天下横行霸道,武王消灭了他。这是武王的大勇,因为武王发怒是为了天下人民的安定。现在,如果君王也是为天下人民的安定而怒,那人民还怕君王不喜好武勇呢。”
不管齐宣王是不是能够听得进自己的建议,孟子从不放弃进谏的机会,有时他会直截了当地说,有时会引用比喻。
有一次,孟子对宣王说:“比如君王有位臣子即将去楚国游历,他将行前把自己的妻子托给了一位好友,请他照顾。等他游历归来,发现自己的妻子挨饿受冻。对这种朋友,应该怎么办?”
宣王说:“跟他绝交,不再往来。”
孟子说:“假如有个狱官,管束不了他的属下,那该怎么办?”
宣王说:“撤换他。”
孟子进一步说:“倘若有个国君,在他的国境内不能平治,那又该怎么办?”
宣王听了,觉得很难作答,只好左顾右盼把话题岔开。在宣王心目中,孟子是一个棘手人物,成天仁啊义啊的,对现实环境没什么用处,在这样紊乱扰攘的世局,不讲求富国强兵之道,怎么自保?孟子遵奉的是圣人之道、古代之制,与当时的世俗现实相对立。而齐王是位雄心勃勃的君王,他认为孟子那套理论迂腐不切实际,两人间的距离也越来越疏远。
齐君伐燕的事,有人认为是孟子鼓励的,事后还有人曾问过孟子这件事,说:“听说老师曾劝齐王攻燕,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沈同问我可不可以攻伐燕国,我说可以。他自己认为对,就去了。如果他再问我谁可以去,我会告诉他奉行天命的国君才能去攻伐。好比现在有个杀人犯,有人问我说,这个人该杀吗?我会告诉他,杀人的人罪大恶极,该杀。假如他问我,谁可以杀他?我会告诉他,只有狱官才能杀他,因为狱官是执行法律的人。如今齐国的君王和燕国的君王同样都暴虐无道,一个与燕国同样暴虐的齐国去攻伐燕国,我怎么会去劝他呢?”
事实上,沈同和齐王都没有真正领会孟子的意思,也许他们只是想找个借口而已。但是燕地被攻占后,齐王志得意满时,与孟子讨论该不该吞并占领,孟子就曾明确表示,一切要以民意为依据,否则燕人终会反抗。结果被孟子言中了。孟子是竭力提倡行仁政的王道政治论者,他怎么会鼓励以暴制暴的攻伐呢?
渐萌离齐之意
孟子也能感觉到齐宣王对他的态度日渐冷淡,尽管齐宣王口头上会认错,但内心里并没这样想。孟子一直很尽心,只要有所问,就有所答,不隐讳也不无理。
一次齐宣王问孟子说:“有人建议我把泰山的明堂拆掉,您看如何是好?拆还是不拆?”
孟子说:“明堂是天子造的宫室,天子到东方巡狩,在此朝会诸侯。君王如果想要实行称王天下的仁政,将来有一天会用得到它,那就不必拆了。”
宣王说:“如何实行称王天下的仁政,能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说:“以前周文王治理岐山的时候,实施井田制度,对农民取1/9的租税。做官的人,世代有俸禄。关卡和市场上的官吏,只侦查一些形迹可疑的人,不征收商贾的捐税。官府不禁止人民蓄水养鱼或捕鱼。犯罪的人,只惩罚他本人,从不连累妻子儿女。
“年老没有妻室的叫鳏夫,没有丈夫的叫寡妇,没有儿子的叫独,年幼没有父亲的叫孤。这四种人是天下有苦无处诉的最穷困痛苦的人。文王发布政令施行仁德,先顾念了以上四种人。《诗经》上说:‘富人可以过活,没有问题,最可怜的就是这些无依无靠的孤独者了。’”
宣王说:“你的话,很有道理。”
孟子说:“君王既然认为有道理,为什么不去实行呢?”
宣王略显忸怩地说:“寡人有个毛病,那就是喜欢财货。”
孟子说:“这也没什么关系,从前公刘也是喜财货的人。《诗经》上说他:‘米谷藏满了仓库,放不下的就露天堆积。干粮包放在素囊里,好带着上路。战争的时候把愿意离开的人民带走,因为他想安集人民,光大他辛苦创立的基业。大家都把弓箭准备好,盾戟斧钺收拾停当,这才动身向国地前进,准备迁移到那儿去。’居住下来的人,有露天堆积的粮食和充实的粮仓;出行的人有袋里装着的干粮,然后才动身迁移。
“君王如果像公刘一样喜欢财货,为什么不像公刘一样与百姓共同享受呢?那实行王道政治,又有什么困难?”
宣王又坦白地说:“寡人还有个毛病,那就是喜欢女色。”
孟子说:“这也没关系啊。从前周太王也喜好女色,他非常宠爱自己的妃子。《诗经》上说:‘古公直父为逃避北狄、獯鬻的逼迫,通宵整理行装,第二天一早便上马奔驰,沿着西边沮水、漆水直到岐山山麓,这才停下来,他与妃子太姜一起去察看居住的屋宇。’那时候,闺房里的女子都有丈夫,也没有娶不到妻室的男人。君王喜欢女色,为什么不像周太王一样,使百姓们都有配偶,实行王道政治,又有什么困难呢?”
齐宣王与一般的大国诸侯一样,生活奢侈,爱享受,他曾大兴土木,建造一座占地百亩的巍峨宫室,画栋雕梁,耗尽财富,三年还没有落成。孟子看不惯他搜刮民财,极尽挥霍的行径,便借了个机会谒见齐王,向他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