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小树。女。高一。怕狗。
柿子树开出一层红艳艳的时候,他们说,小树是省高的学生了,露出红茶色的牙齿。
母亲挽起干枯的发,抹上二十几岁的唇彩送我上学去。桃,是她最喜欢用颜色,她名字也叫阿桃。她早就没了桃实的莹润,也不像桃花娇艳,是半株桃树,露出温婉的笑,半枯半盛,半空半实。
我跟她住在城溪边的自建房,违法搭建的。房东是姨娘,她的女儿就是我姐姐,大我两岁,常常大声呼吸从我面前走过,嗤之以鼻,好像她的呼吸道疾病和我有关。
小树你怎么那么爱闹。
阿桃的嘶吼又升了一个八度,她的厉声很少能吓住我,也许4岁的小树,也许5岁的小树,也许6岁的小树,但不会是16岁的小树。
16岁的陈小树烦躁,不安,苟延残喘。沦落到偷偷喜欢上隔壁幢301的王栋。他不知道我喜欢他,他甚至不记得有个女孩叫陈小树,永远跟他同校不同班。
因为王栋,我常常想起那个高教区的两室一厅的家。可事情就是那样,一觉醒来,我就置身在这个破旧的假房子里。接着,没有睡过好觉,每夜每夜,船舶和夜车族的灯光从微薄的窗帘透进来,照射在天花板上,做出若有若无的形状。阿桃沉重的呼吸,是夏天的蚊蝇冬天的风啸,她让我的烦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到了十月,姐姐咳的更厉害了,我好心扯了她的黑色口罩丢进池塘,给她大把的新鲜空气。她发了疯般大哭大闹,直到阿桃拿着扫把出来,当着姨娘的面追着我打。
可惜我没有配合她的演出。逃跑的我像只羚羊,那男人就是这么评价的。我在路口撞上了他的黑尼大衣,四目交汇,我听到脆弱的响声,是阿桃手中的扫把落地。
你干嘛打女儿!男人捉起阿桃的衣,她的慌乱里却带着精神,只有那个男人来了她会振奋,这场景我已司空见惯。
男人凭空的责骂,阿桃用沉默做矛做盾,有堪比战场的萧飒。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想阿桃是病了,病得不轻。
我投机取巧挣脱开男人和阿桃,逃窜到小巷。空气由上而下贯穿我五孔七窍。我知道他的气息还在不远处,目光如炬。
到了拐角,哐当一声,花盆的碎片砸到男人身上,反射着锋利的光。
“跑啊!”是阿庶的声音,我来不及找他的人,疾速逃离弄堂的迷阵。
空气有点儿紧,心跳每分钟103下,周遭是一层急迫的云。
我拍拍阿庶的板刷头,你刚刚差点砸死我哎。
他一脚踩上我的洁白球鞋,我顺势挥拳。
我鞋子很贵哎。
我的头更贵。
屁咧……
接着我们哈哈大笑,男人被远远甩在身后。
阿庶是个朋友,因为我们的敌人是相同的。一个叫“三年级”的三年级生,一个地中海的语文老师。
那天三年级在楼下,隔着玻璃窗,我们在办公室,手上唯一的是语文书。
翻到哪一页背哪一页,谁背的慢就去引开三年级,他说。我第一次发现我能八分十五秒背一篇完整的古文,是因为阿庶。
他花大把的力气从三年级手里逃出来之后,我和阿庶就认识了。我们的共同点是常溜去三年级的天台,还爱胡乱唱歌。
他说,既然一起打架,那就是是兄弟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说着90年代的话,用80年代的眼神,带着70年代的微笑。
阿庶应该是个好学生,他爸是人民教师,他很小的时候就会背长恨歌逍遥游什么的。我觉得他很有特色,虽然这个变态的学校基本上每个人都有特色,比如三年级,是个ABC,他骂人像rap,打架像hip-hop,但自从我们双剑合璧他对我们来说从来不是威胁。
三年级对天台依旧有一股执着,我们唯一没有兵刃相见在是那个午后。
他的眼神有英格丽褒嫚的游移,他的忧郁却真伪难辨。
Lifeisonefoolthingafteranotherwhereasloveistwofoolthingsaftereachother。
阿庶问我他满口的啥。
我说就fool和love我听懂了。
那天的三年级背着风,操场上的女孩子拿着高考成绩单边走边哭,三年级的眼角红成一片,猛然有些小英俊。
那一天,他们都毕业。
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在学期前犯了一个错误,她让我当语文课代表,因为我背古文很快,她误以为我不会在课堂上睡觉流口水。
我不乐意解释,反正她很快就会清醒过来的。人总要犯错,才不会自己为是。所以后来她每每叫“陈小树不准睡”,总是咬牙切齿,一半是恨我,一半是恨她自己所托非人。
她用粉笔擦砸破我头的时候,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出去,我不想演变成战争,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
我没有克劳塞维茨那样的悟性。
我一个人在走廊上,墙是白色,地是绿色,阳光被遮住一个角,转而化成一个漂亮的阴影。
你是陈小树吧,又犯了什么事儿?他有85℃的温柔嗓音,我抬头撞上了他好看的脸。
我是二班班长王栋,原来就住你们隔壁。你不记得啦?
我短暂忘记了母语,勉强挤出一个笑。
忽然下课铃响起,他背脊一沉压倒了我的头,我吓得失声,王栋是不会做这种流氓举动的,他背后冒出一个头,傻傻地笑,是阿庶。
他熟络地和他交谈,他的手搭在我梦寐以求的窄肩上,王栋回过神来看我,空气里透着一股茉莉香。
但那香气很快被阿庶打断,他拍拍我的背,拖上我的书包,把我扯离了王栋。
说好了一块去网吧,怎么扭扭捏捏的。阿庶大咧咧地回头,又看我,你该不会是喜欢王栋吧?人家是班长哎。不会喜欢你的。
他总是那么一针见血,我甩开他的胳膊,大步迈进网吧。
我和一样瘦胳膊瘦腿,往椅子上一躺就是俩巨型甲虫,我们决定今晚不回家。
我们经常做各种各样的决定,到最后也因为新的各种各样的决定不欢而散。两点不到,老板大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柜台前。
是阿桃,她一身不吭拽过我的书包,说,咱们回家了。
我像夏明翰一样站起来,期待她应该是愤怒的眼神。
结果不是。
她说,小树,你要乖,你爸在等我们回家。
脸上按耐不住的喜悦。
哦,是要回家了。
我们坐了半个小时的末班车,又花了11块钱打车,回到熟悉的两室一厅,男人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沙发上还有没洗过的衬衫领带若干,男人叫陈建华,是我爸。
他是在等,只是见到我们之后表情没有丝毫放松,我不知道他等待的是否是我们。
我们离开之后他没再抓到过我,所以现在他看起来依旧是个失败者。
我明白他们之间的争执起源就是一张纸。他要她签,她不签。
阿桃是一个执念,他是一个坚定。仅此而已。最后陈建华妥协了,我不知道这场战争是算谁胜谁负,胜利者又有什么奖励。
我们正式搬离姨妈家的时候,架上的紫藤已经绽满了,姐姐笑的温柔,或许如同他们说的,姐姐是个极好的女孩,她厌恶,只是因为我觉得她厌恶。
她只说,小树,好好念书。
那天我终于不用看到头顶错落的烟花,但是我依旧没睡好,11点的那一声摔门之后,长长的夜里,阿桃哭了。
她一哭就是好几个晚上。我有一个想法,只有逃离阿桃,我才能睡个好觉。
阿桃这么老,会不会很快就死了?
她死了,我就能逃了。
我们的学校是迷宫,常常看到出口在眼前,实际上前无去路。
只手遮天的旧三年级走后,我们霸占了天台,成为了只手遮天的新三年级。可惜后来学校人越来越多,广播体操的队伍分流到了天台,我们又没了立足之地。
阿庶说,最好的时机总是被错过的那个。
我不置可否。
上高中的好处是没人在乎你的800米能跑几分钟,我们开始把多余的体力放到网游,我们很专注,一个叫大风的把我们加进了他的工会,然后我们就熟了。他是个很man的人,却会很娘地唱“天上风筝在天上飞,地上人儿在地上追。我若担心我不能飞,我有你的草原。”他说男人偶尔矫情是必要的,叫铁汉柔情。
我和阿庶互相看了一眼。
铁汉,还是请你放过柔情吧。
我60级阿庶62级的时候,大风在电脑城正式落户,阿庶放假了去帮着装机,我也偶尔做做客服赚点零用。
有一次大风叫我们,帮忙去装个机,我和阿庶就去了,大风旁边还坐了一个女孩子,她有一头茶色的发,永远的黑色口罩,我理应叫她姐姐的,但是大风先喊了她妹子,我和她相视,一如既往沉默。
我可以心照不宣地干活,她是个柔弱病重的休学少女,品学兼优,是我三年以来的学习模范,现在她依着大风,像只乖猫,我轻笑出声。
阿庶忽然拉过我,扯扯我的衣袖。
小树小树,你爸是不是兰高的老师?
要你管。
小树小树,兰高是不是就在附近?你爸上班会摸鱼出来逛街吧?
要你管。
小树小树,那是不是你爸?
我从门口做广告的摄像头看到俩人,比大风和口罩还亲密,是陈建华和一个女的,这个女人我仿佛见过。
我说,你在干嘛。他的脸色铁青。
可我忘了我没有立场,他只要反问一句我就无地自容。他说上课时间你怎么在这里?你逃课了,臭丫头。
我说这是第一次,真的。
他说我骗子。一个巴掌落下,听到什么断裂的声响,我却异常冷静。接下去的事情比较混乱,谁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版本。
姐姐哭了,因为大风被人打了。
大风打了阿庶,因为阿庶打了客人。
阿庶打了客人,因为客人打了我。
客人打了我,因为客人是我爸。
阿庶记了个小过,他不怕,早就算计好只要得一个省级的奖就能消过。姐姐坐在沙发上,给我敷一些简单的外伤药,她目中的柔光,不曾涣散。
小树,回去好好念书。她说。
我被定性为逃课惯犯,因为英语满分一百五从来考不到六十分。接着身边的女孩子都作鸟兽散,我知道家长间也散播着奇怪的谣言。我深呼吸一口气,只不过是一个人吃饭,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嘈杂的食堂里王栋在我对面坐下来,什么都没说,吃他的饭。
我低下头,吃我的。
这样的日子到了第三周,我习惯在二班门口等一会儿再去食堂,渐渐王栋和我变成了既定事实,只有阿庶对于这个谣言不高兴。
你真的喜欢他啊?这个问题阿庶问了二十一遍。其中二十次,我的答案都是“滚”,第二十一次我踢了他的小腿。
问题不是出在问题本身,而是问问题的人,阿庶,他没资格问我问题。他自己都是个可笑的人。
大风说别上课了,来店里帮忙吧。我和阿庶面面相觑,我知道他想去,不光是为了那点零花钱。
姐姐有无辜的眼神欺骗众人,他们都不知道她心里长满了一根根双面的刺,刺痛自己又伤害别人。姐姐拉住我的手,对我摇摇头。
小树,好好念书。她说。
我知道那两个字,真诚。
那天我回到家里,阿桃没说话,就是毫无焦点地望着鱼缸,她在思索什么,我并不知道,她的目光好像渔人走失之后遇到的景象。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回家了以后的阿桃没有再涂脂抹粉,脂粉是徒劳的,她很疲倦,怠于管教。
我知道她好几次都握紧拳头,好几次又松懈下来。
她或许也想逃,又被自己困住了。她摸了我的额头,一言不发。
她本来有一双晴朗的眸,现在不知去了哪里,我说阿桃,我不再犯了。
我知道她是不会再相信谁的了。
阿庶有时候会逃课,一逃就是半个学年,这期间我们的号被人盗了,他又盗回来,他值得骄傲的事情很多,又黑了某个网站,又进了谁的网银。
他的骄傲在铁门前止步,那一天大风的店忽然关门,很多警察在门口徘徊,他也不知所踪。阿庶回到学校沉默寡言,好像就是睡了一觉,就长大了。
阿庶回来的后一个礼拜,隔壁班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听说是休学的精致学姐被分到了他们班。姐姐出现我们面前,拿下口罩的她有我没有的一百种娇羞,有气质,有胸。然后阿庶的伤痛,仿佛一下子被抹平。
他说小树我错了,我现在能体会你和王栋的感情,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姐姐,这不影响咱们还是兄弟。
我欣然笑。
我们是兄弟,拉钩上吊,一百年……
姐姐是标准的质优生,休学两年后拿掉口罩的她在隔壁班成就了一番女神神话,她话不多,轻而易举变成年级前20,姨妈蜡黄的脸庞多了一层油光。
阿桃偶尔会和姨妈促膝长谈,关于姐姐的废寝忘食,关于我却没有因此自惭形秽。
我只知道,阿庶开了新的网游一度成为领军人物能让我自惭形秽,我的姐姐遭男人抛弃又重返校园不能让我自惭形秽。
高三的时候,阿桃忽然把离婚协议签了。
因此我们得到一笔钱,但我们又搬进姨妈家的自建房,阿桃说要省钱,他不会给我钱读大学,我要念大学,只有靠这笔赡养费。
她竟然这样轻松地败落了,我开始疑惑什么才是她执着的理由。
放眼望去一片漆黑之中只有姐姐的灯是亮着的,她一边哭一边做厚厚的数学题库。这是阿庶不知道的细节。不是每个人都像阿庶,表面是好学生,其实是小流氓。我们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付出更多更多。
他不知道我也偷偷有一本数学习题,夜深人静的时候做,早上偷偷去问老师。
文科班女生常常管这叫不要脸,我知道。
也许也有人羡慕我可以叫数学老师沈凡,叫语文老师王雪玲。甚至是运动会安排年级通讯员的名额,都会安排到我。王栋拿着表格来找我的时候,我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他笑着,说隔壁班出的通讯员是你姐姐。
我做出了厌恶的表情,王栋却一如既往地像个大少爷般包容,落落大方。
“我跟你换吧。你不是你喜欢她吗?”我说,敲敲阿庶。
王栋的脸色立刻沉下来,说,不可以。
我看不清他宝蓝色彩片下有什么波涛汹涌,那是我第一次和他争锋相对。
我说我们比四百米吧,我赢了你就让阿庶当通讯员。
他叹气摇摇头,当真卷起袖子。
我记忆里有湛蓝的一片天,有萧瑟的风,我裹着校服打了个喷嚏。王栋坐在塑胶跑道上,背光的身影,汗水晶莹。王栋说,我们之间是没有输赢的。
阿庶笑嘻嘻地代替了我的位置,可想而知的是接下来第三周的某一天阿庶亲了姐姐的脸颊。
阿庶和姐姐一吻成名,一度引起轰动,因为没有人傻到在4点45的校门口亲吻。
阿庶立刻沉醉其中,他说这就是情难自禁,这就是瞬间迸发的感情。小树,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
那段时期,我经常能看到一个像大风的男人在校门口徘徊。比起瞬间迸发的热情更突然,姐姐时不时慌乱的神情让我猜到大半,她犯错,错误名字叫利用背叛。可她还在用她的温柔来包裹她的险恶。
深巷里我抓住她的头发,乌糟糟的空气,我们彼此都很愤怒。
那个人是不是大风?
不关你的事。
那阿庶怎么办?
不关你的事。
她是久病难愈,可休学不是因为身体是因为她不想念书,她不想念书是因为大风。她是百依百顺,却计划过无数次离家出走,最后都没有成功,不是她不够坚定就是他不够坚定。
明明是懦弱却假装虚弱。
我说,你能不能好好和阿庶在一起。
我听到水滴温热掉落,她说你不懂,我想要的你不懂。
宋雅露,你就是个贱货。
愤怒是一种冲动行为,忍不住要愤怒是一种自虐行为。那个时候我们没有保护意识,无非是选择伤害别人,还是伤害自己。
再一次看到他在校门口偷偷望着姐姐,我偷偷拨了110,自己躲到厕所里。
警笛声和几声打闹,大风喊了姐姐的名字,几次几次,校园又在黄昏里幽静下来,我听到口罩的哭声,阿庶把她抱在怀里,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缭乱而可悲。
我们都很爱大风,可他只不过是个过客。
我高考前情绪一直很稳定,阿桃找到了新工作出差去了,我就变得一个人住。姐姐的房间能看到我的写字台,我常常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我看到阿桃,在等什么东西,遥无归期,倾注我从微弱灯光里凝视她的表情,她的脸色,也是阿桃最喜欢的桃色。
姐姐新的口罩摆在窗台,旧的那个被我丢了,那是大风给她买的第一样东西,他说你应该想笑的时候就笑,想骂的时候就骂,如果你不习惯,就先躲在口罩后面练习练习。
她一躲就是两年。
我们都爱大风,可他只不过是个过客,他不会错过她的原地等她,他会迈开阔绰的步子去他的壮丽山河。
我总是自以为是觉得姐姐也会明白,可惜没有。早操之后,散队回教师的时候,她跑忽然过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掌很温暖,薄薄的刀片重重拍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爽利。
她表面温柔甜美,内心是一把双刃尖刀。
被路过的老师抓到的我们很挣扎,挣扎想离开这里,躲进深潭让人无处寻觅。至少这点我们是相似的。那天姨妈心疼地把姐姐带了回去,阿桃却始终没有来,她也许是太疲倦,我呆呆坐在办公室,等老师开会回来,云彩是暗红色的,混杂着橘色的柔光,这时候门被打开,我反射性地支起身子。
王栋带着一罐黑松沙士的进来,见到我脸上的小小创口贴,凝结起了眉头。
我问过教导主任,只不过是打闹,不会处分的,放心吧。王栋拍拍我的头,我不自觉地凑上去,他大方给了我一个拥抱。软绵绵的,像天空的云彩。
我看到缝隙里阿庶的眼。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曾知晓,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他看我的眼神,殊不知已经是暴露了自己。
现在已经是高考最后几天,天堂地狱一线之间,我们都不会笨到去旁生枝节。
王栋借我住到他家的闲置公寓里,离我的考场5分钟步行,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有几次我看到楼下高挑萧条的背影,常常伫立到两三点,又消失在夜凉如水。
也许我并不喜欢王栋,但是没有什么值得追忆的,化学张老师说我们面对的是战争,战争没有儿女情长。
陈建华来看我,他穿了一身西装,也没有酒味。跟他一起来看我的同事说,陈老师的女儿可有出息了,陈建华笑说,哪里哪里。
我站在毕业的人群的正中央,听到快门的响声。
陈建华没想到我会考上本地最好的大学,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姐姐的专利,但姐姐的志愿是哈尔滨某所三流大学,以她的成绩这个决定可以让姨妈哭上一个礼拜,我没有好奇,如果这是她的执念,无可厚非。我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大风就唱了苏打绿的无与伦比的美丽,在蔡康永唱给小S之前,他说哈尔滨人天生浪漫。
我高考前两个月的时候阿桃出了一场车祸,我并不知情,考完了她们才告诉我,她不是出差而是车祸,我已经来不及做任何事情。
知道这件事情是高考考完的那天,王栋一直一直一直给我打电话,但是我独自去了江边。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所有我厌恶的都不在了。
虽然她没能看到执着的结局,但她也终于逃离了这场纷争,皆大欢喜。江风里,我放声大哭。
我哭得面目狰狞,晚霞散开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
我始终没敢回头,直到他先停下脚步,从背后把我搂住,这是个棱角分明的拥抱。我像是捡到了许愿石的小孩。
阿庶说我喜欢陈小树。他说的恳切。这个声音,是我十八年来听过最美好的东西。也许我也曾经喜欢过阿庶,可王栋是我流连年少的憧憬,现在一如既往。
我忽然想起三年级毕业的时候说过的话。
Lifeisonefoolthingafteranotherwhereasloveistwofoolthingsaftereachother。
那是王尔德说的,人生就是一件蠢事追着另一件蠢事而来,而爱情则是两个蠢东西追来追去。
但是小树,我要走了。
我听到他温润的声音有些颤抖,转过身子,那里除了阿庶以外还有王栋。他只是默默站着,和这昏黄融为一色。我和王栋考进同一所大学,陈建华非常感谢王栋把我这颗顽石感化,为此我们家里摆了一大桌来庆祝。王栋和他妈妈是席上贵宾。
王栋问我是不是高兴?
我对他浅笑。
阿庶走了,阿桃走了,他们带走是少年的冲动,欲望,悲哀,和勇敢。阳光普照,万物复苏,我是个新角色。王栋说,阿庶的第一志愿填在哈尔滨,他摸摸我的头。也许阿庶是真的喜欢陈小树,但是他有他的执念,像阿桃,像姐姐,终将逝去。
幸好,还有王栋。我想。
她叫陈小树。女。高二。
她就住在隔壁楼402,爸爸叫陈建华,在我母亲的车上见过。他们互相亲吻,他打了她,我四周尽是愤怒的血脉。
我走到被罚站的她面前,叫了她的名字。她不认识我,吃了一惊。我对她展露一个笑容,笑容是最好的武器,即使对这样的劣质女孩。我看着她,没有所谓的执著的欲求和冲动,像看一张蓝图。我们之间是没有输赢的,因为她永远没有机会。
要孤立她太简单,要激励她更是易如反掌,我顺利跟她进了同一所大学,但是我并不打算去念,父亲瞒着母亲替我申请UCLA,offer今天早上寄到我的手中,今晚她的爸爸就要和我母亲见面,他看到我母亲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迫不及待想见到。
我问她是不是高兴,她笑的像一朵芍药,有点俗气,又芬芳四溢,她拉住我的手说谢谢你王栋,谢谢你。
刹那,千百种鱼挤上一个急流。
王尔德说,人生就是一件蠢事追着另一件蠢事而来,王尔德还说过一句话。
生活中有两个悲剧:一个是得不到想要的,另一个是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