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坐在南行的列车里,看它跨越碧蓝的海湾,轮子们游走在闪烁的水面上,远处的海岛缓缓后退着,让我感觉不到列车应该有的速度。
窗外的群岛拥有千奇百怪的形状,昏黄色色彩,宝蓝色的金属栏杆遮挡住了一些风景,它们靡丽,并且绚烂。天色渐渐暗淡,我窝在中间的夹层,四周传来高低起伏的鼾声,我用被子遮住脑袋,脑子里是明天的阳光。
这场旅程源自一封信。
信的内容简单到可怕,寄信人的名字很诡异。
他叫微阳。
微阳说我遗憾留在了他那里,让我带着信去找他。
说是去找他却没有给我地址。唯一的线索是邮戳,它刻着南方某个小岛的名字——苜蓿岛。在我单薄的知识库里,苜蓿岛是爱尔兰的一个节日。它以白苜蓿草为象征,也许这是和那个小岛唯一的逻辑联系。
这可能是某个旅行奸商的阴谋,或者是无聊人士的恶作剧,但我还是坚持来了,不顾哥哥的反对。我确实有遗憾,我想知道这个微阳将如何弥补我的遗憾。
十年间全国数学比赛的一共十八场,我赢了十七场。
赢了我的人叫周非奇,我只见过他一面,我讨厌他。
可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是我永远弥补不了的遗憾。
“小妹妹,你也去苜蓿岛?”
风吹过纱帘,盖住了对面男子清秀的脸,他的声音很小,脸色也很苍白,比久病成疾的老人好不了多少。也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整个车厢的人的肤色都格外苍白,仿佛城河里那些泛着浅蓝的月光石。
这里只有一条水上通道,一列火车,前方只有一个站,怎么会有第二种可能性?
面对他白痴的问题,我还是笑着点头。他叫萧雨,这是他第二次去苜蓿岛,但似乎并不喜欢那里。
“苜蓿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问。
他没有回答。面对我的提问,忽然,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他就像这个岛一样费解,而我,对两者都一无所知。我本能地观察着,发现了他手上独特的黑色骨蝶纹身,与自己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那蝴蝶很美,轻易吞噬人的心灵,他不像是为了追求时尚而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的男子,也许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就像我手上的黑曜石手链一样。
我并没有细问,海风把我吹得有些晕眩。
一下船,才知道苜蓿岛并不小,港口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五彩缤纷的建筑物带着些许拜占庭的艳丽风格,流光穿越城堡的围墙,鹅卵石散发着鲜花的香气,与其说它是一个岛,它更像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这里也不像普通的南方小岛,气温很低,空气里充斥着一种奇特的香味。
我们在一家地方菜馆填饱了肚子,食物很朴素,没有荤腥。但是很有趣,无论是什么都被做成苜蓿的形状,三份心状的模具定形之后,拼凑在一起。
码头小镇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喷泉,那里集聚了很多市民,走近才知道是有人在演说。
演说者神情亢奋地描绘着一些美好的画面,那些被宗教色彩渲染着的华美故事让所有市民都激动了,他们原本就苍白的脸居然红润了起来,我看到了一幅历史课本中******时期的画面。
他口沫横飞中寻找重点,是所谓的“来世”。
一些概念词穿越脑海,让我有些反感地摇摇头。那个演说者光辉的形象在我眼中渐渐微缩成了一个神棍,甚至是邪教徒。
“你相信来世吗?”
我拉了拉萧雨的衣角,他忽然露出了非常难堪的神色。
不光是他,那演说家也停止了他的激情,四周投来了异样的眼光,带着怀疑、不可思议,似乎有谁亵渎了他们的神灵。
阳光打在我们身上,暖意却不足以抵消冰冷的目光。我不禁去打量自己的衣着,它们安静地覆盖着我的躯体,也没有任何不雅,那么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阳光是白色的,忽然我觉得脚下的颜色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脑袋里浮过老人们的话。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后悔踏上这条旅途。
我看着萧雨,他很平静。
可我很怕。
没经过他的同意,我抓起了他的手飞快离开了喷泉。当时,我只是觉得自己在飞驰,不久,身后传来骚动的声音,年轻的人们争执不下,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回头。呼喊着奇怪的口号,凌乱的脚步,有人正追赶着我们,我的腿似乎不是我自己的,它们飞快地越过城市的七彩地砖、沾露的草坪。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脑浆几乎要流出来。
“萧雨你看到了吗?”
我们喘着粗气,在一片荒原上停了下来,已经没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了,可是恐惧依然没有消失。萧雨无力地散在地上,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跑。我用十二万分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他却依然不为所动。
“你看到了吗?”我又问了一遍。
“看到什么?”他淡淡地反问,依旧粗声呼吸着。
“那些人都没有影子!”我几乎是尖叫的,好像生吞了一只老鼠。那些没有影子的人疯狂地追赶着我们,这根本就是电影里才有的荒诞情节。
在我眼里,没有影子的人基本上只有两种,一种是透明人,一种是鬼魂。
萧雨用他琥珀色的眸子凝视了我,投以一个轻笑,接着站起来,低下了头,我顺着他的视线而去,看见了满地的黄土。
浅金色的,美丽的荒原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正微笑着,而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我也许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本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们两个,背对阳光。
我们身下,只有一个影子。
“欢迎来到苜蓿岛!”
列车员温柔的调调至今还余音绕梁。
我开始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一切,苜蓿岛在地图上并没有记载,但是我还是顺利地买到了车票,仅仅用了一通电话。
我和萧雨漫步在没有一点绿色的荒野上,头顶飞过巨大的鸟类,我说不出它们的名字。一路上,我时不时地低头去看脚下,偷偷窥视他没有影子的步伐,虽然这样不礼貌,可是萧雨并没有生气。
“为什么你们没有影子?这……太奇怪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全世界都是左撇子的时候,用右手吃饭就会被人嘲笑。”萧雨边说边走,不忘调侃我,“奇怪的人是你才对,小妹妹。”
我看着自己土黄色的影子,说不出话来。
和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并肩走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可是身后是凶神恶煞的群众,前方是茫茫无际的荒漠,我似乎没有多余的选项。
“你为什么要来苜蓿岛?”
萧雨问,而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我要来,我完全可以选择忘记那封信,回到我原本的生活。我掏出口袋里的绿色信封给他看,他展开信纸,眼皮忽然被什么撑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近乎痴迷地欣赏着纸上的文字,特别是落款人的签名。
“你认识这个叫做微阳的人吗?”
我试探地问,他点点头。我稍稍放松了心情,也许那个微阳没有恶意,“那个微阳,因该是个好人吧……”
“不。”萧雨摇摇头,嘴角的弧度却没有消失,“他是个恶魔。”
他猛然站起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很快,萧雨把我的信高举过头,撕成碎末。
“你在做什么!”
我试图阻止,但是身高仍然低人一等,我的挣扎显得非常无力。我看着漫天飞舞的纸屑,大鸟滑翔过天际,那些天空的清道夫把我的信纸吞噬干净,我能做的,只有瞠目结舌。我感觉胸腔里有什么在熊熊燃烧,他撕毁的,仿佛不仅仅是一纸书信。
“该死的!”
我用尽力气挥拳把他打倒在地,这是我第一次打人。他看着我,但是很快又恢复了不屑的眼神:“你杀不了我,没人能杀了我。”
“是的,你说的对,我杀不了你。”我拉起他的手,冷冷地重复他的话,“因为你的生命线。”这是我为了比赛学习命理的小小城就,我可以摸出别人的手相。
他的生命线被掐断了,而且断在黄金分割点。我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手相,就像是被什么人操纵了一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发怒,我不知所措。
“苜蓿岛,是什么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气压让我呼吸困难。
“你可以离开这里。”萧雨握住我的手,“你会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的。”
我被他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忽然天空飘起了蓝色的雨滴,这些神奇的天水愈合了萧雨的伤口。这时候我从茫茫暴雨中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向我们移动,越来越近,雨水把荒野冲刷得泥泞不堪。
那是人?!我看清楚了,不下百人的队伍正朝我们的方向移动。
“那群人居然追上来了!”我企图扶起萧雨,可是他制止了我。
“别怕,那不是。”
萧雨指着半片黑压压的天空,那些大鸟们正追逐着他们。阳光已经躲藏起来,我没办法辨认他们是否拥有影子,不过他们的形态更加特别。
这群人居然是透明的,就像那些漂亮的热带鱼,能看得到他们晶莹的骨架。也许要惊讶的事情太多,我已经有些麻木了。
我们悠然地坐在雨堆里,看着一群透明的人落荒而逃,巨大的生物飞翔着啄食着他们透彻的心脏。我忽然看见了每个人内心都有的残酷一面,萧雨安静地看着他们受难,但是我不能。我站起来,向那群人的方向奔跑。
“你回来!别惹怒那些尸鹰!”
身后传来萧雨紧张的呼喊,可是我毅然冲到了人群中,挥起我的旅行包,打飞了一天空的黑色羽毛。透明人们乘机会四处逃窜了开去,只有一个可怜的透明人傻傻地站在远处,一动不动,尸鹰们闹哄哄的不知该怎么追踪,很快,又集中起来,啄食那个落单的人。
他的心脏被一点一点吞噬,他露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而雨水却渐渐帮他修复身体的创伤。这样更痛苦,不会死,却始终在承受折磨。
那些大鸟把他围了起来,我根本没办法靠近,哪怕一步。忽然萧雨搭了一下我的背,长叹一口气,说:“别怕,他不会死的。”
我恍然觉悟,难道,这是一种刑罚吗?
萧雨告诉我,苜蓿岛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游民,一种是岛客。那些透明的人是游民,而我们是岛客。我对这些新鲜的名词感到好奇,他告诉我游民不被同情,因为他们的贪婪才把他们变成这样。
“他们是鬼魂吗?”我鼓起勇气问。可萧雨笑了,笑得很大声,甚至超过了雨水的噪音,回荡在空旷的荒野。
“不算是。”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妹妹,我们才是鬼魂。”
一阵幽岚吹过泥土,我感觉到巨大的浪潮把我的灵魂剥离了身体。
这是我第二次后悔来到这里。
我从来没有那么奢望有谁来告诉我:亲爱的柯若,你还活着。
“你是鬼魂。”
萧雨又一次重复了他的观点。在他口中,苜蓿岛是死亡的中转站,所谓的岛客,他们正在等待轮回,所以,我对于来世的怀疑惹起了众怒。那些游民则因为贪婪永远失去了轮回机会,他们用自己的轮回换取了别的东西,所以他们要作为尸鹰的猎物,遭受劫难。
不可能!我明明收到了一封信,然后定了票,搭车……我怎么可能会死?
“回忆一下你来这之前一周发生的事情吧,可能会帮你想起些什么。”
一周……按时上下课,写作业。几乎没有做什么特别事。我怀疑地望着他,这时候天空已经放晴了,白色的阳光照射着我们,我忽然发觉我的影子变得模糊了起来,并非原来的轮廓。心中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很痛。
疼痛呼唤了我的记忆,那个周三是亚彦江边游乐园工程奠基典礼,我一个人开着新车去看他。江边的风景太美,特别是那些美丽的浪花,让我忍不住靠近,我喜欢水,我说就算死也要死在大海里。
关于那些的记忆总是让我心疼,那天我在江边呆了很久很久。
忽然风声大作,远处矮小的浪头肆意的奔涌,向我扑来,我以为我可以轻易离开。我以为,那只不过是小小的浪花。
我听到很多人在呼喊,在求救,而我,只在一片白蒙蒙的光亮中沉沉睡去。
我死了吗?
我已经死了吗?
真好笑,此刻我最遗憾的居然是,我将永远赢不了那个叫周非奇的人了。
“别紧张,苜蓿岛只是一个中转站,我们还不能算是死了,只是灵魂脱离了身体。”
萧雨打量着我,非常安静,我想他可能是在偷笑,“可能会轮回,可能会变成永远的游民,也有可能会重生。你的影子还在,那一定是说明了什么。”
重生?我惊愕地望着他,可萧雨则是一脸轻蔑。
别得意了,我没有这么容易被打败,至少我还有影子!我和你不同!
天晴了,远处的尸鹰都散去剩下一具残破的尸体,如果根据萧雨的说法,那个人应该还没有死。我尝试靠近他,因为太透明了,我几乎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清晰的轮廓。他很胆小,我只要一前进,他就倒退三步。我只是想检查他是否死了,而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叫柯若,”我挤出一个微笑,试图放松他的神经,“祝你好运。”
说完,我转身回到了萧雨那边,他正非常有兴趣地看着我,像得了玩具的个孩子。我没有选择,如果我已经回不去我的世界了,那么至少我要找到那个“微阳”,既然我已经失去了起点,至少让我找回这段旅途的终点。
“你确定要带着这家伙吗?”
萧雨戏谑着说,并指向我的身后,那个透明的游民正紧紧跟着我,甚至拉着我的衣角。
“你想跟我走吗?”我问。
“……柯若”
他呼唤了我的名字,声音是那么缥缈,我居然因此无法拒绝他。我答应带着他一起去苜蓿岛,他笑了,天空的蓝色被挤成一个弧度。他没有名字,萧雨建议给他取一个,因为游民总是难以分辨,而我空白的脑袋里忽然出现一个名字。
“非奇。”
我试探着,他高兴地点点头,于是我叫了三声“非奇”,他剔透的身子发出了一阵微弱的暖光,“非奇”变成了他的名字,真好笑,我不能见到那个该死的周非奇了,可我却得到了另一个非奇。
这段旅途不好走,无论是山地还是丘林都潜伏着各种各样的危机。
我答应带着他,却不知道往哪里走,没有人知道苜蓿岛在哪里,萧雨也只是听说过那个地方,我的影子正渐渐消失,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非奇能看懂我的心思,他有一次躺在地上,学习我的样子摆起Pose。
“我像吗?你的影子。”
我仿佛能听到非奇透明心脏的声音。
“柯若你看!”
萧雨兴奋地叫。我顺着前方看去,只见一头巨大的白色尸鹰翱翔天际,它飞得很低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
“那是微阳的尸鹰!快!”他一边跑,一边朝我挥手,“跟着它就能找到微阳!”
那是绝望中的希望,我拉起非奇冰冷的手,撒腿狂奔,神不会遗弃我们。风沙吹拂着苜蓿岛的生灵,我们踏上了三个人的旅程,我们都很特别,却在此刻走到了一起,我相信是上天的安排,我们追逐着尸鹰一直跑,有了它带路,我们很快找到了一个小型的城镇,幽兰的护城河水泛着微光,城门上写着扭曲难懂的文字。
我们暂停了脚步。
非奇又不见了。
每当我们停下休息的时候,非奇总会跑开,回来的时候总是很疲倦。可能游民的体力比较如弱,但是他会去哪里呢?萧雨悠闲地咬着苜蓿派,丝毫我理会我的担心。我只好独自去找他,今天我的眼皮一直跳着,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巨大的森里里,白色的羽毛挥动着,散发出血腥的气息。
我每走一步都忍住想吐的欲望。林中深处,一个游民正打开他透明的胸腔,取出自己已经被啃食只留1/5的心脏,递交给那巨大的野兽,白色的纯洁翎毛一下子竖立了起来,它显得异常兴奋。
“这是最后一份了,谢谢你为他们带路。”
非奇的声音依然缥缈,他掏出了心脏,透明的他居然还在温柔地微笑,死亡的微笑。
我错愕地看着那片小小的心脏,终于意识到我们已经远离荒原了,只有流民的集聚地才会下蓝色的治愈之雨,我带他离开了那里……
天啊,我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你是傻瓜吗?”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情绪,冲到他和尸鹰之间,取出作为餐具的银叉,朝它挥舞,而巨大的兽丝毫没有被我吓到,它认为我妨碍了它的美餐,暴怒起来。
“不要这样!柯若……快跑!”
非奇拉住我的衣服让我逃,可我做不到。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面对残暴的威胁,我并不害怕。它的喙啄开了我的皮肉,巨爪拧住我的胳膊,鲜血流淌成河。
好疼,朦胧的光芒中,我看到了井然的道场,我们挥汗如雨,打过一场一场强敌,最终站在人群的尖端。尸鹰和我的距离总保持在一到十米,它的体积是我的大约四倍,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惯用的公式,感谢上帝,还有一线生机。
打斗过后森林里一片狼藉,尸鹰被我们埋起来了,希望上帝能原谅我们的罪行。无论如何,微阳就在眼前,我们只能选择前进。
我觉得自己像个黑骑士。
进城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
“非奇,我希望你回去。”我把感情压到最低,几乎是完全命令的口吻,他不能再跟着我们,凭着他1/5的心脏苟延残喘。他呆呆站在原地,拉扯我的衣角,叫我的名字。
“够了,你想让我再被什么野兽攻击吗?你能保护得了自己吗?别再成为我们的负担了!没用的东西!”
我把残忍的话喷溅在他透明的躯体上,非奇僵硬了,有些不知所措。
“喜欢柯若,不要走。”
我又听到他的声音。并非哀求,而是勇敢地告诉我他的内心,我的心被抽了一下,但是我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幻想,一个假象,他只是一具尸体、一个流民,他不会明白什么是喜欢。
“好了,我要去找微阳,他就在哪里。所以,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这是一句很重很重的话,我不知道我是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口的。
非奇的呼吸仿佛停止了,他要打开步子,我最后把黑曜石手链带在他透明的手腕上,没有留下任何理由。也许,我希望他能得到祝福。非奇渐渐离开了我们的视线,消失在了树林的另一端。
希望他能赶快回到流民中间,治愈他的创伤。没人能决定别人的生死,我们要为自己而活着。
“真残忍啊。”
萧雨转身朝着护城河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城门开了,喧闹中出现两个整装的警卫,拦住了我们的去路。他们神情严肃,开始盘问很多详细的问题,我耐心地回答,但是他们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我把信给丢了。没有微阳的信,谁都不能进入。我责备地望着萧雨,他没有感到一丝愧疚。
“你想进去吗?”
他问。在我而言那简直就是废话,但我还是点点头。
阳光缓缓爬上山头,在我和警卫僵持不下的时候,萧雨站出来挡在我们之间,将一个玻璃瓶子放到警卫面前,里面有一块肝脏形状的玉石,光泽非常炫目。
看见了那块玉石,警卫们忽然躁动起来。
“找到杀厄月的凶手了!”
很快,又聚集了很多相同服饰的警卫,他们把我们团团围住,甚至用铁锁把我们捆起来。厄月是白尸鹰的名字,而萧雨手中的玉石就是厄月的肝脏。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解剖了厄月的尸体,也许这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我想去找微阳,而不是监狱。”我们被关在小小的暗室里,我冷冷地看着他。
“至少我们进来了。”
他悠闲地回答。也许它可以悠闲,可是没有了阳光,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影子还留下了多少,可能它已经彻底消失了,我可能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们被关了很久,每天重复被审问。
有一天我偷偷跑到阳光下,庆幸那半截影子还在,但是那却成为了另一个转折点,他们惶恐地把我隔绝起来,他们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见过影子了。
我被挂在一种可怕的刑具上面,阳光直晒着我,他们把我的影子像网鱼一样罗起来,它开始迅速消失,我觉得心脏很痛,仿佛要停止跳动一般。
我被悬挂的第二天,萧雨来看我。
“小妹妹。”他叫我。
他已经被释放了,我大抵能猜到原因。出卖了我,然后得到了自由,这一切都是他卑劣的计划,从一开始他就这么安排好了。利用我,进入这个城池,但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要影子全部消失你就可以轮回了,一切痛苦都将腐烂在历史里。”
他这么说。我不知道我的死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他要我放弃生的希望,没有人能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但可悲的是,我套用了所有的公式、定律,却没有一条能把我带出去。
我会死吗?消失成苜蓿海岸的泡沫,然后轮回。
“不,她会重生。”
一个空灵的声音从天而降,俊美的少年出现在刑场的另一头,警卫们解开了我的重重束缚,把我放到一张巨大沙发上,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奄奄一息。萧雨在颤抖,他的表情变得异常狰狞。但是少年没有感到一点不安,很多警卫把萧雨包围了起来,把他赶出了城门。
他不断呼喊着:“微阳你这恶魔!你们放开我!我要死,我要轮回!!”
我脑海里跳出一个名字,本来是陌生的,但现在已经无比熟悉了。
“微阳?”
“是我。”他笑着为我缓解了疼痛,“我原本以为你会很快找到这里,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
“我已经死了吗?”我本能地问。
“不,你还没有死,你可以重生。你和别人不同,你还有影子。”
微阳笑着让我看地面上完整的影子。他抚摸我的头发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手是透明的。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来这里重要的目的,我抓紧他的袖口,问:“你不是要补偿我的遗憾吗?”
“那个周非奇也会重生吗?这次我会赢他的!”
微阳忽然地垂下头,哀伤漫溢出来。我忽然意识到这里是死亡的中转站,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
说不定,说不定他也能得到重生,这个世界总是不断发生着奇迹,不是吗?
“不可能了,亲爱的柯若,他用永世的轮回换取了你的一次重生。他一定知道死亡很痛苦,所以他不想看到你死。你真幸福,柯若。”
微阳说:周非奇已经死去太久,不可能回去了。
苜蓿岛的暖风吹拂着我的回忆,微阳给了我一张全新的车票,那就是他信中所说的重要的东西,他说那是周非奇留给我的。
他要替我弥补的,是死亡的遗憾。
“他舍弃了自己轮回的机会,希望能帮你逃过一劫,这是一张重生的车票。要知道没几个人能得到这个机会。”
他为什么要让我重生呢?在我的记忆里,我只是单纯地讨厌他。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的,微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只见过他一面!”
微阳叹气,摇摇头拿出一册名为《周非奇》的小册子,里面记载着他出生以来的一切。末尾有一行鲜红的大字,写着他一生的心愿。
他希望那个叫柯若的女孩子能记住他。
我不了解这个人,我甚至已经不太记得他的脸。
“他真伟大,不是吗?”
微阳挥了挥手,幽兰的天空中出现了两只巨大的厄月,他把我扶上飞鸟的背,告诉我,我们将回到来时的车站。我握着那张珍贵的车票,混乱的思绪涌上胸口,我终于要离开这座诡异的岛屿了,可巨大的空虚却把我团团围住。
周非奇,他给了我生命,却在我心里留下一些难以抹灭的东西。
我千山万水的跋涉,在微阳的带领下仅仅只用了几分钟,我们路过草地、海岸、荒原……这段旅程正接近他的结尾,我们终于停在了城镇的车站,返程的火车几乎荒废了,我把车票放到自动检票口,然后蒸汽开始缓缓升起,岛客们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再害怕。
车站的西面骚动起来,我看到了一个透明的身形在阳光下晃动。他走过来,最清晰的是那串黑曜石手链。岛客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明目张胆来到城镇的游民,有人故意伸出脚把他绊倒。
“非奇!”
我跳下车,不远处水波已经开始流动,列车缓缓启动。
当触摸到非奇手臂的一刹那,我的身体变得僵直,熟悉的温度从他身上传来。
“多亏这个游民,我才能及时找到你。”
微阳扶起我们,指着列车说:“快点上车,车票只有一张。”
他把我推送到列车前,对我挥手,露出自然的笑容,真奇怪,我竟然能看清楚那张透明的脸,很俊俏,很清秀。
将自己轮回换取愿望的岛客就会变成游民,流浪在苜蓿岛的荒野,成为饲育尸鹰的食物。他们没有思想,没有名字,没有生前的一切,他们为了自己的那个愿望,一无所有。
他的名字叫非奇,周非奇。我只见过一面,却永远无法忘记的人。
汽笛响了,我跨上了火车,进入了水中的轨道,苜蓿岛越来越远,然后变成一个小点。我闭上了眼睛,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手里多了一块奖牌,我被周非奇夺走的,第十八块奖牌。
“再见,非奇。”
“再见,周非奇。”
列车呼啸着前进,我的眼泪已经和湛蓝的海洋融为一体。
重生的我并没有忘记苜蓿岛发生的一切,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定不会相信。很快我们全家都移民了。
周非奇,永远变成了一个故事。
我在爱尔兰工作很忙,我有着自己的生活。
我漫步在绿荫下,街边嬉戏的孩子们把自己打扮成苜蓿草的颜色,今天是苜蓿岛节,爱尔兰的大日子,它总能让人幸福。作为得到了新生的人,我格外珍惜这样的生活。美丽的绿色叶子拼凑成精致的形状,满街都是。
我走进一家书店,非常安静,我惊讶地发现最里面的书柜上放着一本名为《苜蓿岛》的书。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
“居然还有一本。”老板惊奇地看着这本封尘的书,他说这本书销量其差已经被书商回收了。我拿过找零,微笑着离开了书店。
没人能明白苜蓿岛,无论是它的存在还是它的意义。
黑色骨蝶纹身,代表无尽的轮回。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重生的痛苦。
这本书,讲述了另一个故事。微阳和萧雨的故事。
我笑着合上了书,把它放到书柜的最里面,也许某个心血来潮的秋天,我会再阅读它,但是现在,我不想看了。而周非奇就像一个童年的传说,时不时让我回味。
上帝把我们眼睛放在前面,因为他希望我们向前看。
我会那么做。
度过了漫长了四十年岁月,某个清澈的夏天,我在奔涌的浪潮面前,展露开最灿烂的微笑。
南行的列车跨越碧蓝的海湾,轮子们游走在闪烁的水面上,远处的海岛缓缓后退着。
窗外的一切都是我不熟悉的,群岛拥有千奇百怪的形状,昏黄色色彩,宝蓝色的金属栏杆遮挡住了一些风景,它们靡丽,并且绚烂。天色渐渐暗淡,我窝在中间的夹层,四周传来高低起伏的鼾声,我用被子遮住脑袋,脑子里是明天的阳光。
“欢迎来到苜蓿岛!”
列车员温柔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