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洁
那双眼睛,望着你时,很纯真、很友好,很平和,使你根本不用害怕他。
在人生的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人。然而,最终能留下记忆的并不太多,能够常常眷念的就更少了。
这次回鄂西老家,总想着找一找阿三。阿三是我小学高年级的同学。他很用功,但学习一般。他很守纪律,上课总是把胳膊背在身后,胸脯挺得高高的,坐得十分端正,一节课也不动一动。
阿三有个坏毛病,年年冬天冻手。每当看到他肿得像馒头一样厚的手背,紫红的皮肤里不断流着黄色的冻疮水时,我就难过得很。有时不敢看,一看,心里就酸酸地疼,好像冻疮长在我的手背上似的。
“你怎么不戴手套?”上早读时,我问阿三。
“我妈没有空给我做,我们铺子里的生意很忙……”阿三用很低的声音回答。阿三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带着女孩子般的腼腆和温存。
知道这个情况后,我曾几次萌动着一个想法:“我给阿三织一双手套。”
我们那时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都会搞点很粗糙的针织。找几根细一些的铁丝,在砖头上磨出针尖,这便是毛衣针了。然后,从家里找一些穿破了后跟的长筒线袜套(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尼龙袜子),把线袜套拆成线团,就可以织笔套、手套什么的。为了不妨碍写字,我们常常织那种没有手指、只有手掌的半截手套。
那实在是一种很粗糙很不好看的手套,但大家都戴这种手套,谁也不嫌难看。
我想给阿三织一双这样的手套,有时想得很强烈,但却始终未敢。鬼晓得,我们那时都很小,十三四岁的孩子,却都有了“男女有别”的强烈心理。这种心理使男女同学之间界线划得很清,彼此不敢大大方方地往来。
记得班里有个男生,威望很高,俨然是班里男同学中的“王”。“王”和他的将领们常常给不服从他们意志的男生和女生起外号,很难听、很伤人心的外号。下课或放学后,他们要么打着“一、二”的拍子,合起伙来齐声喊某一个同学家长的名字(当然,这个家长总是在政治上出了什么“问题”,名声很不好);要么就冲着一个男生喊某一个女生的名字,或冲着一个女生喊某一个男生的名字。这是最糟糕最伤心的事情,因为让他们这么一喊,大家就都知道某男生和某女生好了。让人家知道“好了”,是很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样的恶作剧常常使我很害怕,害怕“王”和他的将领们。有时怕到了极点,以致恐惧到夜里常常做噩梦。好像从那时起,我就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可怜虫。因此,我也暗暗仇恨“王”们一伙,下决心将来长大后,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不再见他们!
阿三常和“王”们在一起玩,却从来没见他伤害过什么人。“王”们有时对阿三好,有时好像也很长时间不跟他说话。那一定是“王”们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矛盾,我想。
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爸爸突然在一个早晨,被划成了“右派”。大字报、漫画,还有画“×”的爸爸的名字在学校内外满世界地贴着。爸爸的样子让人画得很丑,四肢很发达,头很小,有的还长着一条很长很粗的毛茸茸的尾巴……乍一看到这些,我差点晕了过去。学校离我家很近,“王”们常来看大字报、漫画。看完,走到我家门口时,总要合起伙来,扯起喉咙喊我父亲的名字。他们是喊给我听,喊完就跑。大概他们以为这是最痛快的事情,可我却难过死了。一听见“王”们的喊声,我就吓得发晕,本来是要开门出来的,一下子就吓得藏在门后,半天不敢动弹,生怕“王”们看见我。等他们扬长而去之后,我就每每哭着不敢上学。母亲劝我哄我,但到了学校门口,我还是不敢进去,总要躲在校门外什么犄角旮旯或树荫下,直到听见上课的预备铃声,才赶忙跑进教室。一上课,有老师在,“王”们就不敢喊我爸爸的名字了,我总是这样想。
那时,怕“王”们就像耗子怕猫!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也很伤心。
“我没喊过你爸爸的名字……”有一次,阿三轻轻地对我说。也不知是他见我受了侮辱常常一个人偷着哭,还是他感到这样欺负人不好,反正他向我这样表白了。记得听见阿三这句话后,我哭得很厉害,嗓子里像堵着一大团棉花,一个早自习都没上成。阿三那个早读也没有大声地背书,只是把书本来回地翻着,样子也很可怜。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阿三虽然和“王”们要好,但他心地善良,不愿欺负人。这是他那双明亮的、大大的单眼皮眼睛告诉我的。那双眼睛,望着你时,很纯真、很友好、很平和,使你根本不用害怕他。记得那时,我只好望阿三的这双眼睛,而对其他男生,特别是“王”们,根本不敢正视一次。
经过很长很长的岁月,阿三的这双眼睛始终留在我的心底。我甚至觉得,这双给过我同情的挺好看的眼睛一生都不会在我的心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