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对共产党、对东北民主联军的态度”无疑是十分忠诚的,因为他一下就将几百斤玉米借给了东北民主联军,还常请武工队的人吃饭。
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国民党新六军攻占老镇皮子窝不久,我的父亲就迎来了他生命中最严重的一次惊慌失措。
东北民主联军的郭连长,带着几个战士来到一个名叫红嘴堡的小村子里,从我父亲家里借走了几百斤玉米。郭连长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些字,然后把它交给我的父亲。
郭连长说:“侯振田同志,革命胜利以后,我们借的粮食会还给你的。”
郭连长还说:“你要好好保存这张纸条。革命胜利以后,凭着这张纸条,我们一定会还你粮食的。”
我的父亲用手指头捏着那张纸条,翻来覆去看个没完。他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他在心里一次次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很久以后我父亲才知道,那张纸条的名字叫“白条”。
此后郭连长经常到我父亲家里来。他已经不是郭连长了,他变成了武工队的郭队长。他是到敌占区去打游击的。我父亲的家,处于敌占区和根据地交界的地方,郭队长和他的武工队经常路过这里。
每次见到郭队长,我的父亲都要问上一句:“革命胜利了么?”
郭队长每次都说:“革命一定会胜利的。”
我父亲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郭队长和武工队到家里来,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他都要请他们吃饭。也没啥好吃的,烀大饼子熬白菜,外加一碟小咸鱼儿。这样隔三差五吃下去。家里的粮食越来越少了,临近开春,除了一点点玉米种子,就再也没有正经粮食了,全靠萝卜白菜打发日子。
我的父亲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那时候,整个根据地军民的日子都很困难。由于困难,郭队长和他的武工队才有了到敌占区大规模借粮的举动。
我的父亲曾经跟随郭队长到敌占区借过一次粮食。那天晚上,他看见郭队长写下了几十张白条,把它们分发到地主富农手里,对他们说:“借不借粮,是对共产党、对东北民主联军的态度问题,你们要好好想一想……”
跟随郭队长到敌占区借粮的故事在我父亲嘴里津津乐道了几十年。然而他更加津津乐道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那也是一个借粮的故事,不过故事的主角不是郭队长,而是我的父亲侯振田同志。
一九四七年六月,辽南我军向国民党军队发动了强大的夏季攻势,很快就解放了皮子窝。我的父亲好不容易找到了郭队长,对他说:“这一回,革命算是胜利了吧?”
郭队长说:“还没有。我们马上就要出发。我们要把东北的国民党反动派全部消灭!”
我父亲的本意是想问问郭队长能不能还给他一点点玉米,家里眼瞅着又要断粮了,孩子哭老婆闹的,他总该想出个什么办法才行啊。
郭队长的一番话,把我父亲心中的小算盘砸了个粉碎。他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冲着老婆孩子大发了一通无名之火。
我那救世主一样的父亲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把村里几个跟他关系密切的年轻人叫到家里,对他们说:“今天晚上,跟我出去一趟,咱们去搞点粮食。”
村里边几乎家家户户都缺粮食。几个年轻人听了这话,眼睛里都发出了太阳般的光芒。
夜幕降临以后,我的父亲出发了。他们一伙人,坐在一辆马车上,朝着早些时候还是敌占区的方向,走!马不停蹄地走!咬牙切齿地走!走到天亮,他们来到一个名叫鲁家屯的小村子。
在鲁家屯,我父亲模仿着郭队长的口气,唾沫飞溅地把自己的舌头嚼了整整一个上午。
我的父亲说:“借不借粮,是对共产党、对东北民主联军的态度问题,你们要好好想一想……”
我的父亲说:“我们马上就要出发。我们要把东北的国民党反动派全部消灭!”
我父亲喷了一个上午的唾沫,才借到几麻袋玉米。想想也是,青黄不接的当口,谁家会有很多的存粮呢?
我父亲非常想念鲁家屯的地主。他问鲁家屯:“你们村的地主到哪里去了?”
鲁家屯说:“一个跑掉了,另一个让武工队枪毙了。”
对我父亲来说,一九四九年十月十日,才是真正的“革命胜利”的日子。那一天,新金县人民政府贴出的告示上说,整个解放战争时期,人民军队从群众手中借的粮食,现在以两倍的数量返还。
我父亲乐颠颠地赶着马车,向皮子窝走去。皮子窝是当时的县城,属于我父亲的玉米,暂时就储存在那个地方。
接近皮子窝的时候,我的父亲突然把马车停住了。他坐在车上犹豫了很长时间,默默地掉转车头折了回来。临近家门的时候,他又犹豫了很长时间,又调转车头折了回去。就这么折来折去,不到两公里的距离,他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仍然没有到达目的地。
黄昏降临了。我父亲掏出怀里的白条,用力地撕了个粉碎,然后把那些细小的纸片撒向了天空。
那一瞬间,秋风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