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后一顶钢盔的尖顶看不见了,贝蒂娜就放下分量很重的橡木翻板,那块翻板有墙那么厚,有钢那么硬,钉着铰链,装着一把锁门的锁。她仔细锁好以后,就笑了起来,一种兴高采烈而又不出声的笑。她恨不得在这些俘虏头顶上跳舞。
他们被关在里面,就好比关在一个坚固的匣子里,一个石头匣子里,只有一个装着铁栅栏的气窗透进空气来;他们果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贝蒂娜立刻把火烧旺,又把锅子吊在火上,重新煮汤,口里还喃喃地说:
“爸爸今天夜里要累坏了。”
随后她就坐下来,等着。只有挂钟的钟摆在寂静中发出均匀整齐的滴答声。
年轻女人时刻不停地朝钟面上看,焦急的眼光好像在说:“走得多慢啊!”
可是过不多久,她觉得脚底下的人在低声说话。说话声很轻,含糊不清,隔着地窖的石头砌的拱顶,传到她的耳边。普鲁士人开始识破她的诡计了,隔了一会儿,那个士官爬上了小楼梯,用拳头捶活门。他又喊了起来:
“快打开!”
她立起身来,走到跟前,学着他的德国口音说:“你要干什么?”
“快打开!”
“我不开。”
那个人发怒了:
“快打开,不然我要砸开了。”她笑了起来:
“你砸吧,好小子,你砸吧,好小子。”
他用枪托砸他头顶上的那个橡木盖子。可是这个木盖,就是用大炮来轰也轰不开。
女森林看守人听见他下去了。士兵们一个跟着一个上来试试自己的力气,检查关闭装置。不过他们一定是认为他们的企图都是白费气力,于是回到地窖底下,又说起话来。
年轻女人先是听他们说话,后来去把大门打开,支着耳朵在黑夜中仔细听。
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她像猎人那样吹了一声口哨,几乎立刻从黑暗里蹿出两条大狗,欢蹦乱跳地向她扑过来。她抓住它们的脖子,按住它们,不让它们再跑。然后她使足了气力喊了一声:
“嗨!爸爸!”
一个声音回答,可是还很远。“嗨!贝蒂娜!”
她等了几秒钟,又喊:“嗨,爸爸!”
那声音近了,又回答:“嗨!贝蒂娜!”
女森林看守人又喊道:
“别走气窗跟前。地窖里有普鲁士人。”
突然在左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身影,在两棵树干中间。不安地问:“地窖里有普鲁士人!他们干什么?”
年轻女人笑了起来:
“就是前几天来的那一伙。他们在森林里迷了路,我把他们全都关进地窖里去了。”
她把怎样放手枪吓唬他们,怎样把他们关在地窖里,从头叙述了一遍。那个老人仍旧很严肃地问:
“现在你要我怎么办呢?”她回答:
“快去请拉维涅先生带他的队伍来。他可以把他们俘虏。他一定会高兴的。”
毕雄老爹微笑了:
“这倒是真的,他一定会高兴的。”他的女儿又说:
“汤已经给你煮好。赶快吃了再走。”
老森林看守人在桌边坐下,先满满盛了两盘放在地下喂狗,然后自己才吃了起来。
普鲁士人听到有人说话,不言语了。
“长腿”在一刻钟以后又动身了。贝蒂娜双手捧着头等候。
被囚禁的人又开始吵闹,他们高声喊,大声叫,还不住地拿枪托狠狠地捣那纹丝不动的活门。
后来他们又开始从气窗朝天放枪,毫无疑问他们是希望有出来巡逻的德国小分队在附近经过,能够听见他们的枪声。
女森林看守人不再动了,不过他们这样吵闹,使她心烦气恼。一股无名怒火从心里升起,她恨不得把这些坏蛋一个个都杀了,免得他们再吵。
接下来她越来越感到迫不及待,她望着挂钟,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时间。
爸爸走了有一个半钟头。他现在该到城里了。她仿佛看见了他。他把事情告诉了拉维涅先生。拉维涅先生激动得脸色发白,马上拉铃叫女仆把军服和武器给他送来。她好像听见鼓手在街上奔跑。许多窗口有慌张失色的脸探出来。民兵们从各自的家走出来,衣服还没穿好,气急败坏,边走边扣着腰带,跑步向司令的住宅奔去。
然后是队伍由“长腿”领路,在黑夜里冒雪向森林前进。她望着挂钟。“再过一个钟头,他们就可以到了。”
她感到了一种神经质的焦躁。每一分钟都像是没有尽头。时间过得多么慢啊!
最后,钟上的指针走到了她推测他们会到达的时间。
她又打开了门,听听他们来了没有。她看见一个黑影在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她一害怕,失声叫了出来。原来是她的父亲。
他说:
“他们打发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于是朝着黑夜吹了一声又尖又长的口哨。很快的就有一堆棕色的东西在树底下慢慢地过来;这是一支十人组成的先头部队。
“长腿”时刻不停地重复说:“别走气窗跟前。”
先到的人把可怕的气窗指给后到的人看。
最后队伍的主力出现了,一共有二百人,每人带着二百发子弹。
拉维涅先生激动得发抖,他布置队伍,把房子四面包围起来,只在地窖通空气用的那个贴着地面的小黑窟窿前面留出一大片空白地带。
然后他走进屋子,询问敌人的实力和现状,他们现在是声息全无,简直叫人以为他们不见了,消失了,从气窗飞走了。
拉维涅先生拿脚跺了跺活门,喊道:“普鲁士军官先生!”
德国人不回答。司令又喊道:
“普鲁士军官先生!”
怎么叫也没有用。足足有二十分钟之久,他一直在催促那个一声不响的军官缴械投降,保证他和他部下的生命安全,并且保证尊重他们的军人荣誉。可是他既得不到同意的表示,也得不到敌对的表示。情况变得十分尴尬。
那些民兵像马车夫取暖那样,在雪地里跺脚,抡起胳膊拍打自己的肩膀;他们看着那个气窗,想在气窗前面跑过去的那种稚气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最后他们中间有一个叫波特万的人,灵活敏捷,挺身出来冒险了。他猛的一使劲,像鹿一样快地蹿过了气窗。这个试探总算成功了。俘虏好像都死了一样。
有一个人喊道:“里边没有人。”
又有一个兵在这个危险的窟窿前面穿过了那片空白地带。接着这变成了一种游戏。跟小孩玩抢位子游戏一样,时刻不停地有人从这一队跑到那一队,脚步飞快,踏得身后的雪溅得老高。为了取暖,已经有人用枯枝燃起了好几堆旺火,火光把国民自卫军在右面营地和左面营地之间来回奔跑的侧影照得清清楚楚。
有人喊道:
“该你啦,玛洛瓦松。”
玛洛瓦松是个肥胖的面包师傅,他的大肚子经常遭到弟兄们的取笑。
他迟疑不决。大家嘲笑他。他于是下了决心,迈着正规的小跑步,喘着气出发了,大肚子一颠一颠地颤动着。
整个队伍都笑得流泪。有人还喊着鼓励他:“加油,玛洛瓦松,加油!”
他刚跑到全程的三分之二的地方,从气窗里冒出了一条长长的飞快的红色火光。乒的一声枪响,大胖子面包师傅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没有一个人冲过去救他。大家看着他哎哟哎哟地喊着,在雪地上往前爬,等爬出危险地带,就立刻晕过去了。
他的大腿上中了一粒子弹。
在最初的惊讶和最初的恐惧过去之后,大家又笑起来了。
可是要塞司令拉维涅在森林看守人的房门口出现了。他刚决定了他的进攻计划。他用响亮有力的嗓音命令:
“白铁铺老板普朗许带着他的工人过来!”三个人走到司令面前。
“把房檐上的檐槽拆下来。”
一刻钟之后,他们给司令送来了二十米长的檐槽。
他于是派人极其小心地在地窖活门的边上钻了个小圆窟窿,用唧筒做了一条引水管道,一直通到这个窟窿,然后兴高采烈地宣布:
“我们要请这几位德国先生喝个痛快。”
一阵猛烈的叫好声爆发起来,紧跟着是欢乐的叫声和发狂般的笑声。司令又组织一批人分成几个小分队,每五分钟换一次班。然后他发出了命令:
“抽水!”
唧筒的铁柄摇动起来,沿着水管有水流动的细小声音,一会儿工夫水就流到地窖里,顺着梯级往下流,可以听到像瀑布的潺潺声,像金鱼池的假山上流水的潺潺声。
大家都等着。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过去了。
司令坐立不安,他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不时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想要猜出敌人在干什么,还在考虑他们会不会马上就投降。
敌人现在骚动起来了。可以听见他们在移动酒桶,在说话,在水。后来,到了早晨八点左右,从气窗里传来了一个人声:
“我要跟法国军官先生说话。”
拉维涅站在窗口,微微往外探着头回答:“你投降吗?”
“我投降。”
“那么,把武器扔出来。”
于是立刻从窗口里扔出一支枪,掉在雪地里,紧跟着第二支,第三支,所有的枪都扔出来了。刚才那个声音宣布说:
“我没有枪了。你赶快吧。我快要淹死了。”司令发布了命令:
“停止!”
唧筒的铁把手停止不动了。
他先在厨房里布满了兵,一个个都持枪立正;然后他慢慢地揭开了地窖的橡木活门。
先露出四颗水淋淋的头,四颗金黄色长头发的头,脸色苍白。六个德国人一个跟着一个爬上来,哆里哆嗦,浑身是水,神色十分慌张。
他们立刻被抓住,捆了个结实。然后因为怕遭到敌人突然袭击,队伍马上分成两队出发了,一队护送俘虏,一队护送玛洛瓦松,他躺在用两根长竿和一床褥子扎成的担架上。
他们凯旋地回到了雷代尔。
拉维涅先生因为俘获了德国的一支先头部队而荣获勋章;那个胖面包师傅因为在敌前受伤,也得到了军功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