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几句诗节选自《木兰诗》,千百年来,木兰这位巾帼英雄的形象家喻户晓,深受人们喜爱。在莫泊桑小说《俘虏》中也有一位转战沙场的女英雄,我们一起来品味她的内心世界中的喜怒哀乐。
森林里没有任何别的声音,只有雪落在树上的沙沙声。从中午起雪就下起来了,纤细的小雪花在树枝上撒下冻结的泡沫,在灌木丛的枯叶上罩上银色的顶盖,在大路小径上铺上又软又白的大地毯,使这一片林海中的无边寂静更显得浓厚深沉了。
森林看守人的家门前,一个年轻女人,袖子卷得老高,正用斧头在一块石头上劈柴。她个子很高,瘦长而结实,从小在森林中长大,父亲和丈夫都是森林看守人。
屋内有个人在喊:
“贝蒂娜,今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天黑下来啦,进屋来吧,说不定普鲁士人,还有狼,在那儿转悠呢。”
这个劈柴的女人正抡起斧子劈着一块树根,双臂一举胸口就朝前一挺。她一边劈着,一边回答:
“我这就完了,妈妈。我来啦,我来啦;不用害怕,天还没全黑呢。”
接着她把成捆的细柴和大块的木柴搬进来,沿着壁炉堆好,又出去关上护窗板,用橡木心子做的大护窗板,这才回进屋里,把门上挺沉的横闩推好。
她的母亲在火边纺线,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上了年纪,胆子也小了,说道:
“我不喜欢你爸爸出去。两个女人,这顶不了大事。”那个年轻的女人回答:
“啊!我可以打死一只狼,也完全可以打死一个普鲁士人。”说完,她瞟了一眼挂在炉膛上面的大手枪。
她的男人在普鲁士人刚入侵时参了军。家里剩下这两个妇人和老爹。老爹尼古拉·毕雄,绰号叫“长腿”,是一个老森林看守人。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这儿,搬回到城里去住。
雷代尔是离这儿最近的城市,高高地坐落在一片悬崖峭壁上,原先是个要塞。城里的人一向爱国,居民们决心抵抗侵略者,要按照本城的传统,据守城池,抵御敌人的围攻。雷代尔人已经两次英勇地保卫乡土而享有盛名,一次是在亨利第四时代,一次是在路易十四时代。这一次,没说的,他们也要照老样去做!不然就让敌人把他们烧死在城圈里。
因此他们买了枪炮,装备了一支民兵,按连营编制,整天在练兵场上操练。面包师傅、食品杂货店老板、肉店老板、公证人、律师、木匠、书商、药剂师,全都在规定时间里,轮流在拉维涅先生的指挥下操练。拉维涅先生从前在龙骑兵部队里当过士官,后来娶了拉沃当家长房的女儿,继承了女家的服饰用品店,做了老板。
他搞了个要塞司令的军衔。因为年轻人都参军走了,他于是把剩下的人编成队伍,加以训练,准备抵抗。那些肥胖的人连上街都跑步,为的是消耗身上的脂肪,增加肺活量,瘦弱的人走路也背着沉重的东西,为的是锻炼筋骨。
大家就这么等着普鲁士人。不过普鲁士人并没有露面。然而他们离着并不远:他们的侦察兵已经有两次穿过森林,一直来到绰号“长腿”的森林看守人尼古拉·毕雄的家。
老森林看守人跑起来跟狐狸一般快,立刻到城里去报告。大炮瞄好方向,可是敌人没有出现。
“长腿”的住处成了阿韦森林里的前哨站。他一星期到城里去两次,添购食品,并且给城里的居民送去乡间的消息。
他这一天去报告前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有一小分队德国步兵曾经在他家里停留,但几乎立刻又走了。带队的是一个士官,会说法国话。
老人每次像这样出去,总带着他那两条狮子嘴的大狗,因为他怕碰见狼,狼在这个季节里变得更加凶猛;他临走时总叮嘱两个妇人天一黑就关门,守在家里,再也别出去。
年轻的那个女人什么也不怕,可是那个老的总是提心吊胆,不停地说:“最后不会有好结果的,你瞧着吧,这一切决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天晚上,她比平日更焦急不安。
“你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吗?”她问。
“噢!十一点以前肯定回不来。他在司令家里吃饭,回来总是很晚。”
她正把锅子挂在火上煮汤,忽然停住不动,因为她听见从壁炉烟囱里传过来一种模模糊糊的响声。
她低声说:
“有人在林子里走,至少有七八个人。”
母亲害了怕,停住纺车,结结巴巴地说:“啊!我的老天爷!你爸爸又不在家!”
她话还没说完,门已经给人砰砰地敲得颤动起来。
两个女人不应声,于是一个喉音很重的人大声喊叫起来:“快开门!”
在一阵沉寂之后,那个声音又喊了起来:“快开门,不然我就砸门了。”
贝蒂娜把壁炉上的大手枪掖在裙子的口袋里,然后过去把耳朵紧贴在门上,问道:
“你是谁?”
那个声音回答:
“我就是那天来过的小分队。”
年轻女人又问:
“你们有什么事?”
“今天早上,我和我的小分队在森林里迷了路。快开门,不然我就砸门了。”
这个女森林看守人没有办法,只好赶快把大门闩推开,拉开那扇分量很重的门。她看见因为下雪而变得浅淡发白的黑影里站着六个普鲁士兵,正是前天来过的那六个人。她用坚定的口气问:
“在这个时候,你们跑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个士官又说了一遍:
“我迷了路,完全迷了路,我认出了这所房子。从今天早上起,我什么也没有吃,我的小分队也没有吃。”
贝蒂娜说:
“可是今天晚上家里只有我跟我的妈妈。”
那个军人,看上去倒还像个老实人,马上回答:
“不要紧。我决不会伤害你们,不过你得给我们弄点吃的。我们又饿又累,支持不住了。”
女森林看守人往后退了一步。“进来吧。”她说。
他们走进屋子,满身都是雪,钢盔上仿佛盖上一层打成泡沫的奶油,看上去很像奶油点心。他们一个个都显得筋疲力尽。
年轻女人指了指大桌子两边的木头长凳。
“坐下吧,”她说,“我给你们煮汤。看样子你们倒真是累得够戗。”然后她又把门闩上。
她往锅里加水,再放进一些黄油和土豆,然后把挂在壁炉里的一块肥肉取下来,切下一半丢在汤里。
那六个人的眼睛冒着饥饿的火光,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转动。他们已经把枪和钢盔放在一个角落里,像坐在长课凳上的小学生一样老老实实等待着。
母亲又纺起线来,时刻不停地拿惊慌失措的眼睛瞧瞧这些入侵的大兵。除了纺车轻微的隆隆声、柴火的哔剥声和渐渐烧热的水的吱吱声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但是,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把他们都吓得直打哆嗦。听上去好像是从门底下传进来的嘶哑的喘气声,一种有力的、呼哧呼哧的野兽的喘气声。
那个德国士官已经一步跳到枪支旁边。女森林看守人做了手势拦住他,微微笑着说:
“是狼。它们跟你们一样,到处转悠,它们饿了。”
那个人不相信,定要亲眼看看,门一拉开,他就看见老大的两只灰色野兽跨着急速的大步跑着逃走了。
他回来坐下,自言自语地说:
“要不是亲眼看见,我真不会相信。”他等着她的汤煮好。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为了多吞一些,把嘴咧得到了耳朵根,同时圆眼睛也瞪得挺大,嗓子里发出像檐槽里那种汩汩的流水声。
两个妇人一声不响,看着红胡子迅速地动着,一块块土豆看上去就像是陷进了活动着的毛丛里,一转眼不见了。
他们渴了,女森林看守人于是到地窖下面去给他们取苹果酒。她在那里待了好久,这是一间拱顶的小地窖,据说在大革命时期曾经作过监狱,也做过避难所。下地窖里去要走一道狭窄的螺旋形楼梯,出口就在厨房的尽里头,上面有块翻板活门。
贝蒂娜再出现的时候,她在笑,她暗自一个人在笑,神情颇为阴险。她把一罐子酒交给德国人。
然后她跟她的母亲在厨房的那一头也吃起饭来。
这些大兵已经吃完了,六个人围着桌子打瞌睡。不时地有一个人的脑门耷拉下来,碰在桌面上,咯的一声,他又猛然醒过来,挺直身子。
贝蒂娜对那个士官说:
“你们就在壁炉前面睡吧,这儿足有六个人睡的地方。我跟妈妈上楼到我的屋子去好了。”
两个妇人上了楼。只听见她们把门上了锁,走动了一会儿;随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普鲁士人都躺在石板地上,脚向着火,大氅卷成卷儿枕着头;不大工夫,六个人都打起呼来,六种调子各不相同,有的尖锐,有的响亮,不过都一直连续不断,十分吓人。
他们肯定已经睡了很长时间,忽然乒的一下枪声,那么响,简直就像是对着房子的墙放的。士兵们立刻站了起来。可是又响了两枪,跟着又响了三枪。
楼上的门突然打开,那个女森林看守人下楼来了,她光着脚,只穿了衬衫和短衬裙,手里拿着一支蜡,神色惊慌,结结巴巴地说:
“法国兵来啦,至少有二百人。他们要是发现你们在这儿,一定会烧掉房子。赶快到地窖下面去,千万别作声。你们要是弄出一点响声,我们就完了。”
“好,好,就这么办,就这么办。从哪儿下去?”
年轻的女人急忙掀起那块四方的小翻板活门,六个人一个跟着一个,倒退着,用脚探着梯级,顺着那道小螺旋形楼梯,下到地底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