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读三年,眼看就要毕业的学生,被迫纷纷离校。年轻的竺可桢,遭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打击。他痛楚地感受到了社会的冷酷无情,权力的不公正。莘莘学子,执著而单纯,向校方提出自己的合理要求,何罪之有?竟至于被迫离校,申诉无门,走投无路。这一打击在竺可桢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一事件虽然他从不轻易向人提起,但却影响了他的一生。三十年后,在他长达十年执掌浙大的经历中,他从不轻易处罚、处理任何一个学生,而总是设身处地地为学生着想,替学生说话,帮助和爱护那些年轻人,理解和同情那些年轻人的冲动和热情。因为他从没有忘记在澄衷学堂的那些日子。
离开澄衷学堂,竺可桢考入了复旦公学。冬天,他接到母亲病重的家信。匆匆赶回家中,母亲却永远看不到她日思夜想的小儿子了。悲痛欲绝的竺可桢哭哑了喉咙。
丧事完毕,竺可桢经余姚乘乌篷船回上海。灰蒙蒙的天空让人感到压抑,灰蒙蒙的江面让人感到压抑。国家的前途令人担忧,丧母的悲痛压在心头,18岁的竺可桢真正感到了人生沉甸甸的分量。
当竺可桢所乘的船靠近趸船,他正欲下船时,心事重重的他一不留神掉进了江中,江水一下子就淹没了他。侥幸的是,他手上拿的伞迎水张开,他紧紧地抓住了伞柄,旁边的一位工人提着伞将他救起。
这是位锡箔厂的工人师傅,他看到竺可桢年轻单薄的模样,就把他带到工厂里帮他把衣服烘干,并留他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陪着竺可桢来到码头,看着竺可桢乘上了去上海的轮船,才放心地离去。
复旦公学管理不严,教学质量也差。竺可桢1909年远走北方,考入了唐山路矿学堂,学习土木工程专业。唐山路矿学堂是一所新式学校,教学管理十分严格,数学、物理、化学和所有土木工程专业课的教师,都是英国人。他们用英语教学,用英语提问:
“Number two hundred and twenty seven!”(227号)
竺可桢知道,这是在叫他起来回答问题。每当这时,他都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仿佛自己是被点名的囚犯。但他把这些不快压在心底,刻苦地学习。一年半中的五次考试,他每次都是全班第一,是学堂里最优秀的学生。连那些傲慢的英国老师,对他也刮目相看。
3.留学美国
“庚子赔款”中,美国从中分得了约7%的份额。在获得这笔不义之财的第六年,美国政府提出,将这笔款项的大部分,作为从1909—1940年分批接收中国留学生的费用。这就是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的由来。
由此,许多有志于学的年轻人得到了走出国门、学习西方现代科学技术文化的机会。
这些年来,竺可桢家里的境况日益艰窘。竺家的米行入不敷出,竺家的房屋产权也已抵押给他人。家里竭尽全力也无法供竺可桢继续求学深造了。“庚款留学”使竺可桢看到了一条出路,他参加了报考。
1910年,第二届庚款留美考试后,全国共录取70名考生。竺可桢以第28名的成绩被录取。同届录取的还有后来成为中国现代文化名人的胡适、赵元任等人。
那是个丹桂飘香的时节,竺可桢与其他几十个满怀憧憬的留学生远渡重洋,到达了美国。
在选择所学专业时,竺可桢想到,中国以农立国,万事以农为本,他不能忘记故乡宁绍平原辽阔的田野,他不能忘记躬耕垄亩和在父亲的米行里出出进进的农民,他想弄清那滚滚而来冲击着中国市场的洋米、洋面、洋布是怎样生产出来的。于是,他选择了到美国中部的伊利诺伊大学农学院学习。
伊利诺伊州号称美国的粮仓,黑色的土地肥沃得冒油。这里气候温暖,雨水十分丰沛,大豆产量在美国数一数二,玉米的产量更是居美国之首。伊利诺伊农学院设在这里,真是得天时地利之便。
到美国后的第一个暑假,竺可桢与三个中国同学一道,前往美国南方路易斯安那州和德克萨斯州旅行,考察那里的水稻和甘蔗的种植情况。
到美国的第二年,竺可桢又利用假期,到美国中部的农场去做帮工,一方面挣些钱补贴花销,一方面了解美国农业各方面的情况。
通过在学校的学习和实际考察,竺可桢感到,中国的农业状况与美国的农业体制及耕作方式有太大的距离。美国农业所生产的玉米、棉花、甘蔗、水稻等农作物,都产自各专业农场;美国的农业是高度产品化、自动化的,而中国农业还停留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阶段,他所学的东西远离中国农业的现实。
1913年夏天,竺可桢从伊利诺伊大学毕业了。在选择继续深造的专攻方向时,他选择了与农业密切相关的气象学。他考入了哈佛大学地学系研读气象专业。
哈佛大学始建于1636年,是美国建校历史最长、办学声誉最好的大学,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学府之一。
20世纪初,气象学还是一门新兴的学科,在美国也只有哈佛大学研究院开设气象专业。研究院里的学生本来就不多,学气象的更是寥寥。但这里学风谨严,学术研究气氛浓郁,教师认真负责,竺可桢在这里如鱼得水,一下就钻了进去,和大家相处得也十分融洽。
哈佛大学作为美国的名牌大学,要求每个入校的学生都要牢记哈佛的校训:Reality(真实)。竺可桢认为,这个校训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求是精神是一致的。他非常赞赏这个校训,他认为,只有老老实实,才能求得真学问。任何虚假的作风,都是同科学无缘的。
沃德教授、麦坎迪教授都是美国著名的气象学家。竺可桢在他们的指导下,于1915年获得硕士学位。这之后,他又申请延长三年学习时间,继续深造。
中国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之后的民国了,但从国内传来的却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消息。这一切更坚定了竺可桢科学救国的信念。他认为国内政治混浊,前途渺茫,只有先进的科学技术,才能使中国朝着现代社会发展。
他始终记得开学时导师的话:“气象学过去是、将来也一定是一门有益于人类的科学,它的价值将越来越被人们所认识。”在导师的引导下,竺可桢在哈佛的学习一开始就瞄准了气象科学的最前沿研究,他除了攻读气象、气候、地质、地理学等十多门课程外,还选修了自然科学史,讲授科学史的沙顿教授特别喜欢这个瘦小而勤奋的中国年轻人。哈佛的课程,灌输式的讲授极少,启发式的讨论课和让学生亲自动手实习的课程却相当多。竺可桢在这里扎扎实实地汲取着知识,一步一步向着科学圣殿登攀。
1915年,在美国康乃尔大学学习的任鸿隽、杨杏佛、赵元任、胡明复等留学生,发起成立了“中国科学社”。这是中国最早的科学社团组织,对我国早期科学事业的发展产生过重要影响。1916年,“中国科学社”的主要发起人都转到了哈佛大学学习。竺可桢在杨杏佛的介绍下,参加了“中国科学社”的活动,担任《科学月刊》的编辑工作。
他开始在美国的气象、地理杂志及《科学月刊》上发表学术论文。他把研究目标首先确立在中国的气候研究上。他利用一切课余时间,钻图书馆,查阅资料。
气象研究和其他科学研究一样,是建立在长时期的、大量的气象观测数据资料上的。这些观测数据,有的靠科学工作者通过自己的观测取得,有的要靠前人或其他人的观测记录取得。当竺可桢决定要研究中国的雨量和风暴问题时,却面临着一个几乎令他难以置信的现实问题———中国的气象观测记录奇缺。
中国有几千公里漫长的海岸线,每年我国沿海地区都要遭受几十次风暴袭击。为了保证沿海的船舶安全航行,气象预报是必不可少的。可当时中国沿海的风暴预报,只能依赖建立在上海法国租界的徐家汇气象台提供。
雨量的记录同样如此。据史料记载:中国是世界上测量雨量最早的国家之一。早在15世纪,我国古代气象工作者发明的测雨器就传到了朝鲜。可是,到了20世纪初,中国在这方面不仅失去了领先地位,反而要依赖外国设在中国的气象台来提供中国的雨量情况。这一历史的大倒退不能不令年轻的竺可桢感慨万端。
哈佛的图书馆以藏书丰富著称,可竺可桢在这里查遍了有关的书目,结果只找到一本记载中国雨量的书,这就是外国设在上海徐家汇的气象台总观察员所写的《中国十一年来之雨量》。这本书所提供的,只是中国沿海地区几年的雨量记录,由此,竺可桢清楚地看到,中国现代的气象事业犹如一块荒芜的田园;由此,竺可桢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选择了学习气象,犹如选择了一份沉甸甸的、义不容辞的责任。
在哈佛攻读期间,竺可桢陆续发表了《中国之雨量及风暴说》、《台风中心之若干新事实》等多篇论文。在这些论文中,他开始运用现代气象学理论,来研究中国气象的实际问题。他提出的一些观点和论据,在当时就引起了气象学界的重视。直到今天,他的研究成果还具有指导价值。
1917年,竺可桢被接纳为美国地理学会会员,同年获爱默生奖学金。
在美国学习期间,竺可桢养成了每天记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每天都要记录当天的温度、风向、阴晴等气象情况和有关气象研究的各种资料。他买了—个白铜套子的钢笔式的温度计,带在身边随时取用。从这时起,写日记的习惯伴随了竺可桢的一生。
美国的冬天,风雪交加,阴冷晦暗。埋头于图书馆的竺可桢收到了家中的来信。远离故土亲人的海外游子,每次收到家信都像过节一样喜悦,可这封信却使竺可桢悲痛万分。他的父亲竺嘉祥在故乡绍兴东关镇去世了。
在竺可桢远离家乡的这些年里,他的二哥、大哥先后去世,如今父亲也永无再见之日。竺可桢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面向东方,默默垂泪。他从自己的生活费中省出钱来,邮寄回家,以补贴家中丧葬的费用。同时,他更加发愤努力钻研,以告慰对他寄以殷殷期待的死去的父兄。
1918年,竺可桢的论文《远东台风的新分类》通过答辩。竺可桢获哈佛大学博士学位。
时值秋天,哈佛校园里的枫树红黄交织,像一幅五彩斑斓的印象派油画。竺可桢踩着落叶漫步在校园里,一只小松鼠捧着松塔在草坪上蹦来蹦去,两只亮晶晶的小眼睛一点儿也不畏怯地望着竺可桢。竺可桢默默地向这一切告别。别了,这幽静美丽的校园;别了,这卷帙浩繁、包罗万象的图书馆;别了,这设备一流、技术领先的实验室;别了,博学而仁慈的导师们。尽管眼前的一切令人难以忘怀,但这一切都无法替代他对祖国的强烈思念。他要回国了,他听见了那来自故园、来自心底的一声声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