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年赖在蔚澜酒店的房间里,她极少喝酒,不像蔚澜有借酒消愁的习惯。但夜深人静的时候见到蔚澜独自一人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喝酒,难免觉得心酸彷徨。
她静静在蔚澜身边坐下,漆黑的夜空,零星几颗星星,从这里看去,整个城市几乎尽收眼底。多年来,她已经没有俯瞰整个城市的习惯,依稀记得少年时,总是拉着乔慕笙跑到学校顶楼兴奋得看这个城市的变化,那时还有厉言,他们三个总是形影不离,她喜欢着乔慕笙,而厉言喜欢着她。乔慕笙不知道她的喜欢,她也同样不知道厉言的喜欢。后来想来,那时候的他们多悲哀。
这个城市的风景来回变幻,熟悉到近乎陌生的天空,泊油路的街道,早已与她记忆里的样子无法重合在一起,似乎一切都在变,只有她一个人驻足不前,望着前方的道路日渐迷茫。
初年转头,盯着蔚澜手中只剩小半瓶的洋酒瓶,忽然来了兴致,她问蔚澜:“酒真的能够消愁吗?能让难过的人变得不再难过?能让那些悲伤不再悲伤,痛苦不再痛苦?”
蔚澜噗哧一声笑出来,狠狠拍了拍初年的脸颊,初年有时就是这样孩子气,可爱的让人哭笑不得。哪里有这么好的东西,如果有,那也不该是叫酒,应该就仙药。
蔚澜耸了耸肩道:“反正我觉得没那么神,至少我的痛苦还是痛苦,悲伤还是悲伤,并没有因为多喝一口酒而减少半分。”
其实谁都清楚这道理,那些总在深夜买醉,借酒消愁的人,不过是不想认清这些事实罢了。事实有时候伤人伤己,到最后面目全非的现实,总是将人心伤的千疮百孔支离破碎。那些你以为的美好,到最后发现不过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幻想,美好到苍茫。
初年把酒往嘴巴里灌,不要命的灌法,没一会儿小半瓶酒已经全数到了她的肚子里。她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上发热脑袋发昏,但思维理智又仍是清醒的。黑暗中,她看到蔚澜支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望着自己,那双忽明忽灭的眼睛里带着看透的星火,刺的她不敢去看蔚澜的眼睛,只得心虚的别过视线假装没有发现。
一旦被人看清她心里的想法,她就会变得无所遁形。她太害怕别人在她难过的时候安慰她了,那会让她更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
蔚澜在黑暗里的声音显得宁静平和,一点也不若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霸气,其实她也是个心思细腻异常温柔的女子,只是在日复一日对自己的铁石心肠当中,渐渐学会了隐藏曾经最真实的那个自己。初年很想知道那个把蔚澜变成现在这样的男孩子究竟是怎样一个男孩子,可惜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个男孩子,在她们活着的时候永远无法触及到的地方。
“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心脏闷闷得难受,头痛的像是随时都会爆炸一般?”蔚澜的眼里闪着隐隐的兴奋,初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之,蔚澜的眼睛在发光。她微微的点点头,脸上的热度愈演愈烈,喉咙着火似的难受。洋酒的后劲很足,这种酒,通常都是用来慢慢品尝的,没有人会像她那样当白开水似的喝。
这就是后果。
蔚澜拍拍初年的肩膀,表情里带着幸灾乐祸的同情:“酒这玩意儿,就跟烟一样,它们只能把烦恼驱逐到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在你以为遗忘了的时候,狠狠的扎你一针,痛的你撕心裂肺。它不能消愁,只会让你越记越深。”
很多时候的蔚澜就是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明知喝死了去也无法改变现世,仍是整日整日只能靠着酒精麻痹自己。因为如果不这样,她甚至连入睡都成问题。日复一日,曾经的爱情成了如今困住她的枷锁。逃不开躲不掉。
初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空气渐渐变得浑浊,脑海里如电影回放一般清晰的记载着他们的过去。那些年少时的荒唐感情,年少无知,岁月静好,十七岁的年纪,不懂爱,却以为爱上一个男孩子,便是一生。那些年里,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有如此强烈的占有欲,想要的,只不过是能够陪伴在他身边,看他笑,看他肆意张扬,挥霍青春,甚至连他做了什么坏事,都能拍手为他叫好。青春是件多美丽的东西,它让人一生肆无忌惮的爱一个人,那种爱,是长大成年后的他们再也不会有的感情。
人的一生只能有这么一次,爱的奋不顾身。初年给了乔慕笙,蔚澜给了那个将她变成世上最寂寞的女子的人。
宿醉。自然是睡到日晒三竿。奇怪的是蔚澜并不在身边。
初年揉揉发酸的眼睛,一边感叹洋酒的威力果真巨大无穷,想想那么大一瓶的洋酒,她拿到手时才只有最后的四分之一,另外一部分全被蔚澜喝进了肚子里,蔚澜不会醉的吗?也许,醉了未必比清醒时幸福,对有些人来说,喝醉,才是最残忍的一件事。
想念却永远见不到的人,只有在醉酒后才能在自己心里制造出幻觉来,那个影子,只存在于梦中,再也回不到现实。这才是最残酷的事情。
初年的太阳穴隐隐发胀,闭眼,开始担心起蔚澜来。蔚澜昨夜也喝了不少酒,这个时候却没了人影,而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发觉她已经不见了,甚至连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床头放着杯蜂蜜水,已经冷却了,想来蔚澜已经离开了有段时间。
初年怎么也没想到,酒店走廊的转角处,竟会传来蔚澜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与人发生了争执。她心里一缩,知道偷窥别人的隐私是可耻的,但还是忍不住躲在边上,听那边隐隐传来的争吵声。
确切来说,并不算是争吵。因为在初年听来,蔚澜的声音慢条斯理,显然她并未把对方放在眼里。倒是对方,听上去有些癫狂急躁。
蔚澜就是这样,永远的宠辱不惊,表面淡然,绝不会给别人任何一丝看透自己的破绽。
那个人的声音,初年分辨了很久才听出来是乔慕菲。她脑子里忽然闪出电视剧里那些可笑的情节画面来。谈判?要求蔚澜离开厉言?这太可笑不是吗?
谁又能左右谁的人生?或许正是因为乔慕菲这种高傲的不可一世的性格,才注定把厉言越来越远的推离自己的身边。大小姐的脾气,若不是真正爱你的那个男人,哪个男人又能受得了?
面前忽然被一片阴影笼罩,初年本能的抬头,却见到厉言紧蹙的眉心。他看了看她,视线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初年顿时觉得尴尬,厉言也不和她打招呼,迈开步子就朝那边走,初年几乎立刻抓住他,冲他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男主角出现,这个戏还怎么唱下去?
——“所以蔚小姐,你是不打算离开厉言了,对吗?”
——“即便离开,也不是由你说了算,连厉言都不能左右我的决定,我想留便留,想走便走,除非我自己不乐意,否则没人能决定我要走的方向。”蔚澜回答的云淡风轻,是她一贯的风格,是的,的确没人能左右她。
——“抢别人的未婚夫,离间别人的感情,原来蔚小姐觉得这真是一件光彩的事。那么我也不介意以我的方式来争取我的未婚夫,希望蔚小姐日后不要后悔今日逞的口舌之快。”
乔慕菲,不知道是不是被宠惯了的原因,连口气听上去都那么让人不舒服,连初年都觉得反感,更何况蔚澜。
蔚澜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越是要挟威胁她,她越是不放手。乔慕菲显然用错了方式,这样只会让厉言离蔚澜越来越近,离她越来越远。
三个人面面相觑,空气里的分子似乎瞬间凝结。初年像是个被人当场抓获的小偷一般,脸红的尴尬不已,反观厉言,面色平和,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蔚澜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拉住正欲离开的初年往房间里走,完全漠视厉言的存在。
“蔚澜,我们需要谈一谈。”厉言喊住她,但没能阻止蔚澜的脚步。
初年想说她可以一个人出去,但被蔚澜严厉的眼神唬的一声不敢出,她知道蔚澜在生气。生谁的气?或许连蔚澜自己都没有答案。
“需要谈的是你和你的前未婚妻,而不是我。”蔚澜从始至终未曾回头。
砰的一声,房门发出巨大的震响,把他们隔绝在两个世界。蔚澜的脸色在关上门的那一刻终于止不住的发白,嘴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出丝丝血丝来,微阖着眼,将所有的情绪隐藏于未知的目光背后。
这样的逞能,这样的兀自坚强。
这天是这个月月末,初年心事重重,不止一次翻看手机里的日历。每个月的最后几天,都是乔慕笙固定的理疗日,依稀还记得,上次陪他去医院时,她还承诺他以后的每一次都会陪在他身边,没想到世事无常,承诺过后的第一次都未能实现。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现实无奈?她的脚步没能被她的思想控制,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游荡在人来攘往的街头,心头空成一块巨大的阴影,总觉得无论有多少快乐都无法填满,那些失去了的,要怎么再找回?她丢失了的乔慕笙,要如何才能回到身边?
直到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医院大厅的门口。刺鼻熟悉的药水味,正是乔慕笙做理疗的那家医院。初年自嘲的裂开嘴狠狠笑了起来,瞧,她多不争气,潜意识里又开始想念牵挂他,只要看一眼他也是好的。蔚澜说的没错,她果真又朝着曾经连自己都唾弃自己的方向走去。女孩子,何苦要爱的这么卑微,何苦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很低,让自己的感情变得这样廉价?
初年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她应该掉转头立刻离开,在还没有被乔慕笙发现之前。但,双腿似有千斤重,如何都挪不开一步,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蛊惑着她:只是看一眼而已,一眼就好,只要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看完立刻就走。
她就真的像是被下了蛊一般,朝着二楼的理疗室走去。
所有的紧张和期待,都在面对那个空荡荡的理疗室时瞬间抚平。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释怀,那一刻她竟大大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比开始时更大的空虚感。她此刻才发现,那个人的轮廓这样深的被她埋藏在脑海里,不经意间,就已经完美的勾勒出那张俊朗的脸蛋。
有人从身后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浑身一颤,紧张到了极点,心眼都要冒到嗓子口里去。
“嘿,初年?果真是你。”那人的声音,初年觉得耳熟,她回头,正是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裴硕。
裴硕穿着洁白的医生大褂,面带笑容的望着她,清俊的笑脸露出可爱的虎牙,还是她在巴塞罗那认识的他。有的人每天都在变,有的人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改变,显然裴硕属于后者。
初年惊喜的有些不敢置信,如果这算是缘分的话,那果真是缘分匪浅。
“你……你在这家医院就职?”她指了指他胸前的名牌,声音微微颤着。
这一切都巧合的不像是真实的,初年只知道裴硕来自中国,却不知道他来自中国的S市。她同样知道他回国后仍会从事医疗工作,但没想到会是在这家医院。所有串联起来,竟然是甩都甩不掉的缘分。
裴硕有些孩子气的吐了吐舌头:“不然你以为我穿着白大褂站在你面前是在玩角色转换吗?要知道这白大褂真的一点也不帅。”他有自己极其幽默的一面,阳光,乐观,在初年看来,恐怕他是极受女孩子欢迎的类型,但可惜,蔚澜并不吃这一套。
初年忽然凑近他,以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声问:“你该不会追随蔚澜来的吧?”
不想裴硕却一脸惊讶,反问:“蔚澜也在S市?”
初年顿时无言,才想起在蔚澜来之前,裴硕就已经离开了巴塞罗那,谁都不知道裴硕的家乡究竟是哪里,又哪来追随蔚澜这一说。她一下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见裴硕正盯着自己猛看,才不清不愿的点了点头。
裴硕愣怔了半晌,像是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看似有些古怪,最后都一一散去,平淡无奇。也许是他也惊异于这种巧妙的缘分,也许是他已经看透,总之,初年觉得这个男子一下子云淡风轻起来。
裴硕有些自怜的笑了两声:“我能说这是孽缘吗?”
他想要逃离的人,飘洋过海,仍是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城市遇见,在今天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和蔚澜还是呼吸着一样的空气,生活在同一片蓝空下。那个总是将自己拒于千里之外的女子,居然就和自己在同一个城市。想要远远的逃开,仍是躲不过那些情感的逼迫。裴硕承认,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远远不够他忘记一个人。
电梯到楼层,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从电梯里出来两个人,一个坐着轮椅,一个在身后推着,乔慕笙的目光与初年的不期而遇。他轻轻一颤,有些不敢相信能在医院见到初年。他拿起很多次电话,很多次想让她回来,很多次想告诉她他多么需要她,然而每一次,都被自己可笑的自卑击垮。他总是觉得,这样残缺的自己配不上初年,初年与自己在一起,只会被人看轻,受尽苦头。
可此刻,初年脸上尤有未完全散去的笑容,那些纯真,带着曾经初恋般的美好,她笑着的样子,仿佛让乔慕笙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只不过,她对着的,不再是他,而是另一个与她更加匹配的男子。
乔慕笙握紧了拳头,闭上眼嘲笑自己:承认吧乔慕笙,看到她对别的男人笑,你吃醋了,你嫉妒了,你恨不得自己取代那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你连这样就已经受不了了,你怎么把她彻底推倒别人的怀抱里去?
初年的身体一下僵住,乔慕笙分明看见了自己,但却别过了视线。是不想再看到她的意思?她顿时觉得周身冰冷一片,找不到可以温暖的温度。她与乔慕笙,走过漫长的那么多年,没想到,终有一天,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