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接近天明的S市,似乎被一团明灭不明的光辉淡淡笼罩着。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清晨的阳光照在初年的脸上,陌生又熟悉的。她蹲坐在阳台,低着头,视线几乎一夜没有变过。从这个方向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从公寓进进出出的人。可惜,从昨天下午开始,她没有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乔慕笙一去不复返了。她反复告诉自己,他只是突然有事不见了,并不是要离开了。可她也该承认,她是个多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在乎的东西要抓在手中才算拥有,否则,即便那人只是忽然离开了自己一会会儿,她都会感到彷徨。
落地窗上挂着的傀儡娃娃对着晨风不停摇摆着,一前一后,碰在玻璃上,发出闷闷的轻轻的响声。令初年越加无力起来。
他匆匆离开,她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以前的乔慕笙,不管走的多急多匆忙,也总是会告诉她他去了哪里,那时他们虽然还没有到密不可分的地步,却是全然把对方放在心底里珍藏着的。彼此坦白,相互尊重。
可是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初年冰冷的手掌抚上额头,刺冷冷的一片,冷的她身体猝然一抖,不可抑制的害怕起来。她才发现,她竟慢慢朝着自己从前最讨厌的模样去了。这样坐以待毙,这样迷茫彷徨,这样把一个人看得太重而忘了自己。
从前的宋初年就是因为把乔慕笙当成了自己的全世界,才会在最后被乔慕笙伤的那样深。初年在过去两年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要再犯当初的错误,她也一直克制着自己。可是现在又是怎么样呢?她却为了乔慕菲的夜不归宿而担忧起来,为他将心事藏在心里不告诉她而略略难过起来。
宋初年,当初吃的苦头难道还不够多吗?
她讽刺的自嘲,起身,一阵晕眩,需要用力扶住一旁的门框才能稳住自己。初年不知道,在她闭眼的空挡,乔慕笙已经进了公寓楼。好一会儿才好一些,初年一转身,就见房门轻轻被推开,一身疲惫的乔慕笙从外面进来,见到初年,略略惊讶。
“你怎么……”乔慕笙才问了一半就没了声音,他看到初年长发上机不可见的几滴露水,不用想也猜到昨夜她定是一夜没睡呆在阳台上了。
心脏轻轻一颤,乔慕笙脸上出现自责的神情。他过去摸摸初年的手,凉的让人心惊。
“一个晚上没有睡?”他问她,把她拉到沙发上做好,用力揉搓着她的双手想让她觉得暖和些。
可是乔慕笙,无论你怎么揉搓这双手,即便这双手暖和了,心也还是冰冷冰冷的。
乔慕笙发觉到初年的异样,低头想去看她,可她却别过脸。他心里一痛,强迫的抬起她的下巴,才发现她脸颊惨白,眼睛里是极度隐忍的湿气。这模样看上去,竟让他难过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一定是等了他一夜,却怎么都没有等到他。乔慕笙懊恼的握紧她的手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三个字,他对初年说了太多太多次,可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初年嘴角扬了扬,终究还是没能笑出来:“乔慕笙,你欠我的,又何止是对不起这三个字?”两个人都相对无言,谁的心里都明白,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苍白无力,可是如果可以,谁又想说这三个字呢?
乔慕笙理了理情绪,舒缓自己紧绷的神经,然后将事情大致描述给初年听,说到蔚澜时又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初年的反应,发现初年淡然从容,仿佛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蔚澜与她没有一点关系,但乔慕笙知道,初年只是在伪装自己而已。
“找到了吗?”一直没说出声的初年终于还是抬头问他,目光里有些什么东西像是不一样了,但乔慕笙还没有看透,就已经被她隐藏了过去。“你妹妹,还没有找到吗?”
乔慕笙失落的摇了摇头,微叹口气。慕菲的脾气他是了解的,心高气傲,怎么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她爱了厉言那么多年,无非就是等两人走上婚姻的那一天,没想到那一天再也不会来临了,这样的难受,又有谁能了解。
初年认真得看着乔慕笙。从眉眼,到鼻子,再到嘴巴。依旧是她热爱的模样,什么都没变。回来的前一晚,她想了很多,她问自己,若是他变了,她是不是还要留在他的身边。后来是在她自己的极力否认下才稍稍安下心来,她相信他不会变,因着那份相信,才放下所有的抱负来到了他身边。
但现在,她忽然不确定,究竟是他变了,还是她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她。为什么所有的一切在她看来都变得不一样,连从前全心全意那么爱着的人都不再是记忆里的人。
如果他们都变了,他们的爱情,又该怎么继续?
“乔慕笙,有些事情,不说,但并不代表不知道,对不对?”初年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主了一般,很艰难的才发出声音来。
乔慕笙眉目间尽是茫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其实你早就知道那件事了对不对?两年前厉言对我做过的那些事,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但你一直忍着没说,呵,你的忍耐力可真是好,你心里一定是在笑话我这么不自量力留在你身边吧?”初年越说越是觉得讽刺,她小心翼翼保护着的秘密,全世界被害怕的就是被他知道,没想到她守的这样辛苦,他却早已知晓。他掩饰的这么好,让她竟一点也看不出来。若不是方才他话里对厉言的厌恶,她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瞒他一辈子。
终究,还是自己天真了。太傻太天真,以为纸包的住火,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在乔慕笙面前,一直像个小丑一样存在着,他知道了一切,却不动声色,默不作声。
“初年你……”乔慕笙声音有些干涩,心脏跳的凌乱不堪,心慌至极,唯一想到的便是要抓住她不让她从自己身边走开,不想她比他更快一步后退,依然是他熟悉的倔强的眼神,倨傲的脸庞,朦胧中竟有种她即将远去的不真实感。
不,他不能让她离开,再放开她一次的话,他一定会死掉的。
乔慕笙的脸上布满哀伤,企图向她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初年……对,我的确知道,但我能怎么样呢,那并不是你的错啊,难道让我离开你吗?初年,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你能在我身边,不说,是因为怕触及到你的伤心事,既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为什么不试着去遗忘?遗忘比记得更能得到幸福啊。”
遗忘比记得更能得到幸福。
初年的心不断的往下坠落,到了某个程度,痛的已经失去了知觉,麻木不堪。他说遗忘比记得更能得到幸福,可是那些梦魇,是她此生最大的阴霾,要她如何忘记?她也曾以为自己不在乎,所以仍能笑着来到乔慕笙的身边,但到此刻她才终于看清,在他面前,她就像是一池被泼了墨迹的脏水,即便从前再如何泉水清澈,被染了墨迹,就注定一池清水被污。
干净的他面前,这样脏的自己。
原来是她妄想了,他们之间早已回不去原点,她却仍固执的想要试一试。飞蛾扑火,断了翅膀。宋初年毕竟已经不是从前的宋初年。
乔慕笙焦急的想抓住她的手以证明她仍在自己身边,可眼里她的影子分明渐行渐远,逐渐模糊到令他看不清。他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昨天之前,不说多么融洽,至少他们之间还是好好的。他可以憧憬未来,怀抱梦想,想象要给她一个怎么样的家。一夕之间,所有都变了样,他以为会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突然就穿起了防备的外衣,让他怎么都看不清楚她的样子。
“对不起乔慕笙,我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儿。”初年说完,转身跑出了屋子。她怕再待下去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乔慕笙那样执拗悲伤的目光刺痛她的眼睛,再迟疑一秒,她会忍不住扑上去紧紧拥抱住他。
她的心很乱,不由她自己控制。那种感觉,就像是被自己包裹的好好的伪装,被人轻易的撕开来,在他面前她像个心思透明的人,没了自己的秘密。
初年是自尊心如此强大的人,不愿被人看低一分一毫。乔慕笙了解她的性子,但这一刻,她的离开,更像是在他心上狠狠划了一刀,血肉模糊,痛不可耐。谁爱谁多一些,就伤的深一些,这些道理他们都懂,又都不愿意懂。
时间果真能将从前密不可分的人切割开来,所以连曾经那么爱乔慕笙的宋初年,有一天也会奋不顾身的为了保全自己的骄傲而逃离他的身边。
初年哭的累了,随手抹掉脸上的泪水,走到人民广场的时候,那么多幸福的情侣手牵着手,喜笑颜开的样子。这世上到处都是幸福的人,也到处都是不幸的人。她裹紧外衣在花坛的台阶上坐下,抱着双膝,不知所措起来。她要去哪里?离开了乔慕笙的公寓,她还能去哪里?去找蔚澜吗?可如果乔慕笙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和厉言在一起了的蔚澜又有多少时间能陪着她收留她呢?
初年放空自己,目光逐渐变得空洞。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天空开始下起密密的雨丝时,她接到了来自蔚澜的电话。蔚澜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脸而来,问她此刻的位置。
初年迷茫了一会儿,才怔怔说出人民广场四个字。那边几乎一秒不停,立刻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蔚澜已经站在了初年面前。初年看着那张肆意动人的脸颊,心里一疼。无论什么时候,最放不下她的都是蔚澜,为什么朋友可以一辈子那么好,情人却不行呢?为什么她和乔慕笙不能是这个样子呢?
初年眼眶红红的,蔚澜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就已经被她一把抱住了。蔚澜的肩膀上不久就湿了一片,初年抖动着双肩,哭出了声。
她总是这样,把眼泪都往肚子里咽,直到无处发泄,才敢在蔚澜面前哭出来。只敢在蔚澜面前。初年知道自己很胆小,她不敢让乔慕笙看到自己哭,因为那样的自己太卑微了,她不能让他看到。
蔚澜安抚着初年,无意中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也如同现在的初年一样,害怕,盲目,迷茫,不快乐。想拥有一双翅膀能自在的飞,以为学会了遗忘,就能抓住幸福。可现实的残酷却告诉他,有些事情只能用一辈子去铭记。并不是你想忘记什么就能忘记什么的。比如第一次爱的人,比如第一段恋情。
对女孩子来说,初恋的男孩子是此生最难忘的男人。那个男孩子有女孩子最初对爱情最美好最简单的幻想。也正因如此,她们都对第一个爱上的人那么难以忘怀,即便痛到了骨髓里去也不愿意轻易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因为说了再见,就再也不见。
清冽的寒风中两个瘦削的身影裹成了一团。初年红肿着眼睛,冷风里看去楚楚可怜的模样。蔚澜点了点她的鼻子,这里不是巴塞罗那,可她们,在身边还是只有彼此可以依靠。朋友是最珍贵的可以收藏一辈子的,朋友比恋人更加重要。
初年抱紧了蔚澜的胳膊,抬头,瞥见蔚澜颈侧淡淡的吻痕,忽然问:“你知道厉言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蔚澜看了看她,不假思索道:“这个很重要?”
“当然重要,你难道不该了解和自己在一起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初年有时根本不懂蔚澜的心思,蔚澜的想法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只追求自己想要的肆意,就像过去几年,她不断和不同的男人交往,她看上了便去追,却从不真正去了解他们,她和那些人在一起的最长时间不会超过半年,把自己塑造成玩世不恭的女子,似乎是需要更多的男人来填满她空虚的生活,但初年却知道,蔚澜是在把好男人努力隔离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试想,有哪个正经的好男人会主动追求这样一个看似生活在花花草草里的女人呢?
蔚澜在害怕着什么?她眼里的那片迷雾,从未有人看清。
“难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就不和他在一起了吗?”蔚澜呵呵得笑,眯着的眼睛无法让人看清,“初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我又不像你那么纯情,那么多年只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对我来说,适合就在一起,不适合就分手,如此简单而已,才不会去谈什么感情。所以你也千万别问我爱不爱他,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爱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