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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十六字令(1)

东南乡来龙湾多少年来出了两个文化人,一个是辈子王许广才,另一个则是中心小学校长高大山。二人都写一手好字,还都是习的颜派颜真卿的字。许广才专攻颜体隶书,那字笔力写得雄强圆厚,庄严雄浑。高大山则不然,喜好颜真卿的行书,用笔气势充沛,巧妙自然,并有篆福气息,不失魏晋的准绳。许广才是高大山的恩师,教过高大山几年私塾。虽是师生关系,写的均是颜体,而他们交流却不多。后来,因为生计,许广才不写字了,改刻碑石,给死去的人“树碑立传”,这一点,让学生高大山很是不屑。当然就更加看不起曾经给自己授业的先生。但是,许广才却因给死去的人刻碑石,声名鹊起,整个东南乡,乃至苏北大片的地方,家中只要有人故去,都拿能得到辈子王亲手刻的一块石碑引以为荣。所以许广才收人也就相当丰厚,到他劳力消失殆尽、握不住辈刀的时候,许家在当地己经有非常殷实的家底了。据说他的子孙,很多年后在内蒙古开了一个金矿,都是当年辈子王积攒下来的钱财。

许广才前几年喝酒喝死了,东南乡一时洛阳纸贵,传说,辈子王的石碑经常被盗,大概是偷去收藏。好多人家就夜夜派人守候祖坟,哪能守得住呢?失窃的队伍还是不断壮大。有的人家,便将祖上的石碑搬回家看着。与其让人拿去当宝贝,倒不如自己存着。顾不得先人埋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来龙湾只剩下一个文化人,高大山。

这日上午,高大山没有课,正在办公室里挥毫疾书,公社主任宋卫国进门了。宋主任是高大山的小舅子,深知姐夫的习惯,他写字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搅,所以就站在姐夫的身后观看。等到一幅字完成了,这才说了声好字!高大山也认为今天这幅字写得得心应手,再有人当面夸奖,心情也就格外好,掐着腰,一边品着茶,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宋卫国说,毛主席的诗就是恢宏气派,说着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高大山忽然想起什么来,说:“卫国,你不是说要一幅字送给一个什么朋友的吗?你知道,我的字一般不轻易示人的,我已经答应你好长时间了,你既然喜欢这幅字,你就拿走吧。”宋卫国喜不自胜,连说:“谢谢姐夫,谢谢姐夫。”当时,宋卫国就说了朋友的名字,高大山提笔落了款,又找出图章盖上了,轻轻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装在一个自己糊的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里,然后交给宋卫国。

宋卫国提起水瓶,给姐夫的茶杯里续上水,高大山这才想起来问,说:“卫国,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宋卫国说:“本是路过,/YY道看看你,不过,这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高大山报一口茶水,问道:“啥事情?与我有关吗?”宋卫国说:“前几天县文教局来个电话,让我们公社成立文化站,其目的是,丰富当地群众文化生活,让我们选个文化站长,这两天我正为此发愁,今天一看到你,我突然觉得姐夫你很合适。”高大山说:“我当好好的校长,改的哪门子的行呢!”宋卫国说:“姐夫,文化站长得有文化人来当,在我们公社,你算是个名副其实的文化人,无论从能力和实力来讲,这个职位非你莫属。”高大山点燃一支烟,说:“那我也不想干,再说,最近上头马上要农转非一批老师,我是校长,无论从职务、工作年限,还是从表现,我都得排第一位,我要是走了,这个时机就失去了,多少年我就期盼着转正,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宋卫国说:“姐夫,文化站长也是国家正式编制的干部,当然是人先到位后才能人编。估计时间不会太久。”高大山说:“我何必舍近求远呢?”宋卫国说:“姐夫,我是这么考虑的,这次中心小学农转非名额不会太多,你肯定是排在第一位不错,不过,你想过我姐了吗?一个学校那么多等着转正的老师,都眼巴巴地盼着能鲤鱼跳龙门,你一家总不能一下解决两个吧?你是一校之长,即使你是县文教局戴帽下来的,让你自己决定,你也不好给我姐使劲吧?所以说,你要是离开中心小学,我姐转正绝对是没有问题,而你在文化站,转为国家干部,也是迟早晚的事情,这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姐夫,你不妨考虑一下。”高大山在心里连连“哎”了几声,从长远看,小舅子的话不无道理,不由点了点头。

文化站没有办公地点,公社将大门口门东的围墙推倒,现盖了三间瓦房,青砖红瓦,石灰墙,水泥地。县文教局,专门送来了一副乒乓球台子,作为祝贺。那时,全国庄则栋热还没有散去,全民皆乒乓,谁要是没摸过球拍,用现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你太“out”了!

一时间,文化站成了公社的娱乐中心,一天到晚,乒乓声不绝于耳。即使是在夜里,文化站也是灯火通明,当然大多数都是公社的各部门干部在那儿操练,一般老百姓围不上文化站的大门。其实老百姓白天要下地干农活,晚上都困得找不着铺沿,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也不去凑那个热闹。只有那些不知趣的小学生或是中学生晚上才会到文化站门口探头探脑。那些孩子大多是高大山过去的学生,高站长就怂恿他们上台练一把。那些公社的干部当然不想让那些学生们练习,高大山就出了一个主意,谁输了谁下,往往那些公社的干部不是那些学生们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倒让那些孩子们占了上风。

既然是文化站,就得有点儿文化气息,单是乒乓球,那就不是文化站了,那就成了体育中心了。所以高大山又订了几份报纸杂志,来文化站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街上那些喝过几天墨水的人,没有事,就会到文化站来看看报纸,翻翻杂志什么的。虽然不是多么忙,高大山一天到晚还真是离不开,若是去县里开会或者进城办什么事情,他还得专门请人代他看一下门才行,他办完事或是开罢会,就得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宋卫国每天下队都得路过文化站门口,但他很少进去,还是文化站正式开门那天去过一回,一是工作比较忙,二一个,他不喜欢运动,对打乒乓球也不感兴趣,特别是看到那些初学者,拾球功夫比打球的时间都长,

看了都觉得眼烦。再说,一个公社的主任,整天光着膀子在那儿乒乒乓乓的,群众影响也不好。

这天,宋卫国下队回来,还没到吃饭时,听见前头文化站里杀声连天,就信步走了过来。众人见宋主任来了,打球的急忙放下拍子,看热闹的也都慌忙让开一条路。有的人就讨好地说:“宋主任打一盘吧。”宋卫国摆摆子,说:“你们打你们的,我不会。”众人看到宋主任找站长高大山说话去了,这才又重新拉开了架势。

高大山正在整理报纸杂志,看到小舅子来了,就说道:“今天怎么有闲空的?”宋卫国说:“今天回来得早。”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带锡纸的香烟,递到高大山的子里。高大山说:“乖乖隆的咚,大前门牌子的!哪里搞来的?”那时候带锡纸的大前门香烟属于紧俏商品,别说没钱,即使是有钱也没地方买去。宋卫国说:“前几天去县里开会,县办的一个同志硬塞到我的口袋里的。我说:‘我又不会吸,给我也是浪费。’他说:‘你留着招待人。’”高大山没舍得吸,将烟装好,掏出平常吸的烟抽出一支点燃。宋卫国说:“姐夫,我看你平常怪忙的。”高大山说:“忙是忙,可是一天忙到晚,不知忙的什么。这不,我都好久没写字了,弄不好,连怎么握笔都不知道了!”宋卫国说:“等有合适的人,再给你配一个人来,给你打打下子,免得你整天脚子不失闲。”当时高大山只当是说闲话,没几天,宋卫国真的给领了一个人来,还是个女人。

每天早晨,高大山去文化站特别早,公社上班的钟声还没响,他就到了站里。在小学习惯了,可以这么讲,每天在小学他都是第一个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把大扫帚,将学校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是好天还是孬天,他都是如此。

高大山正在打扫门口卫生,宋卫国突然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过来了。那女人很年轻,也很恬静,留着当时比较时髦的短发,肤色健康,眼睛特别明亮,能照出对方的影子。高大山不知小舅子大清早的领个女人干什么,没等他问,宋卫国就说:“姐夫,我说给你找个人帮忙,现在我给你带来了。”高大山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说:“帮忙?帮什么忙?”宋卫国说:

你忘啦?前几天,我不是说给你找个人,打打下子的吗?平常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个人替换你,你出去开会或者干什么,就可以从从容容的了。”高大山方才明白过来,说:“对对对,我一忙就给忘记了。”那个女人自报家门,说:“我姓何,高站长,你就喊我小何好了。”说罢,一把夺过扫帚,刷刷刷刷地扫了起来。高大山一看小何扫地那架势,就知道她是个勤快的人。

放下扫帚,小何又拎着水桶去公社打来一桶井水,将乒乓球案子上的灰尘擦干净,然后又将三间屋的玻璃里里外外擦得剔透程亮。不到半天的工夫,高大山就感觉这个小何挺不错的,不由问道:“你叫何什么?”小何说:“我叫何小麦,生我的时候,正是麦口,图方便,我父亲就给我取了个这个名字。”高大山说:“这个名字好,顺口。”何小麦不好意思一笑。他不知道有文化的高站长这个顺口二字的含义。“你会写字吗?”稍时,高大山不由问道。何小麦不好意思一笑,说:“我只念到初小就不念了,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不过我崇拜有文化的人。昕宋主任说,你文化高,有机会,我得多多向你学习。”高大山说:“相互学习,相互学习,不过,文化站得有文化,你没事的时候,多看看书,不认识的字我教你。”何小麦说:“谢谢高站长了!”

何小麦到文化站之后,高大山的确清闲多了,大部分工作都被何小麦做了,有时县文教局召开会议,高大山也让何小麦替他去,他则留在家看门。平常忙惯了的高大山就感觉有点儿闲得无聊,文化站人多又吵,有时高大山就躲在家中写字,写累了,才到文化站转一趟,权当是歇歇膀子。看到小何忙里忙外的样子,高大山反倒是插不上子了,有人来借书或者乒乓球坏了找她,也都不找高大山了,何站长长,何站长短的,都去找何小麦去了。俨然何小麦成了文化站的当家人。高大山也不在意,心想,自己是正儿八经的文化站长,何小麦只不过是临时工而已,喊她是站长她就是站长了吗?高大山不去计较这些,自己倒是感觉对何小麦有点儿歉意,什么事情都让不是站长的站长干了,心里面总有点儿过意不去。

一日,高大山到城里办事情,遇到别的公社文化站长,人家就问他,说:“老高,怎么好长时间不见你的面了呢?你不会是调走了吧?”高大山说:“我还没有转正呢,真要是想调动的话,我也得转正了才好往别的地方调啊!”那位站长说:“这一批转正的人刚刚批下来,你怎么没报的呢?”

高大山傻眼了,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人家说:“上个月。”高大山说:“不可能吧,我是一站之长,要是有转正的名额,我会不知道吗?”那位站长说:“我能骗你吗?这一批每个公社都解决一个,你们公社报的是个女的,姓何,叫什么何什么来着?”高大山说:“何小麦。”人家说:“对对对,就是那个何什么小麦的。转正于续批下来那天,我们还在文教局大门口一起合影留念呢!不信你回去问问那个何什么小麦的!”就这,高大山还是不相信,事情也不办了,转身去了县文教局。一打昕,那个文化站长说的确实是真的,他当即就找到管人事的部门,问为啥这次转正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临时工,问是怎么回事情?人事部门告诉他,说:“你们公社没有报你,当然没有你的名字了,我们是按照公社报上来的名字办理的,这个不赖我们,你要有什么意见,去找你们公社的头头说去。”

高大山心肺都要气炸了,急急忙忙往回赶,他要找小舅子宋卫国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他是公社主任,这个事情他不会不知道,因为,上报转正的干部名单,没有一把于签字那是上报不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