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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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西风烈(2)

“五米?五米就不对!太欺负老百姓了!”突然,姨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很快,人群闪出一条道,姨妈出现在舞台中央,她一手拎着输液瓶,一手扎着液体,哥哥连忙接过她的输液瓶,高举起来。姨妈腾出的那只手便直指制服帮:“在你们眼里,俺们老百姓就是一坨牛粪,想烧锅就烧锅,想肥田就肥田!一分钱不给就逼人家拆房,拍拍自己的良心过得去过不去?!黑里2躺到床上能睡着不能?!”

透明的输液管在姨妈胳膊上上下飞舞,看得我触目惊心。人群一片静默。这静默的人群,这静默的看客,这静默的大多数啊,我一一看去,没有看到一张愤怒的脸。无所事事的好奇和幸灾乐祸的观望凝聚出了一种戏剧的轻浮。姐姐曾在电话里告诉我:护房帮的这些人,早就开始互相咬了。——没错,姐姐用的就是这个字:咬。就是这个用来形容狗的动作。十米拆净的,拆了五米的,一米没拆的,一米没拆反而多了一堵墙的,立场不同,心思自然不同。没拆的说先拆的肯定拿了好处,得了“暗补”;先拆的说自己太老实、后拆的那些家太精明了,如果因此吃了亏,那一定要把这些亏空给补回来,不然大家干脆都一样……流言遍地,传说纷纷,姹紫嫣红,无数版本。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力量虽然已经分散,但也都舍不得歇着,而是再次投胎于人开始了生机勃勃的内讧。此时,他们都在这里站着,他们的内讧也都在这里站着。我忽然想,如果能发明一种仪器,往每个人头顶一罩就能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话,那这些脑袋下会有些什么好风景呈现出来呢?

“疙瘩!”突然,又一个女人的声音也冲进了战场,原来是赵师母。她大概几天没洗头了,此时简直是怒发冲冠。谨小慎微的赵老师居然肯让赵师母来助阵,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制服帮里的人面面相觑。

“疙瘩!”赵师母冲着制服帮中的一个壮实男人再次喊道,“你是疙瘩吧?你姥姥家不是这村儿的?就在三道街中间儿住着!你小时候没少来耍,脸儿没变,我认得你!就是你!疙瘩,你还有脸在这里叫人拆房?我听你妗子说了,你自己家还在那儿盖着呢。黑夜里偷偷盖!”

“你胡说啥呢?”一个壮实的男人终于接上了话。

“你敢说没有?”

“公是公,私是私!”

“你算了吧你!公家人要是有私心,就别来干这公家的事!光兴你们砍大树,不兴俺们拾柴火,自己一身白毛毛,倒来这里捉妖怪!”

人群一阵哄笑。

“要讲理,中!咱们就好好坐到这儿,讲他个三天三夜,把咱们的理都讲透!说说咱新区所有的地,说说咱新区所有的房,像田庄、乔庄、同仁医院……咱都说说,说清楚了,再来说俺这村,俺这一排!你能说清楚吗?敢说清楚吗?”姨妈的劲儿又上来了,又开始挥舞输液管,“我谅你也说不清楚!不占理的事,长一百张铁嘴你们也都说不清楚!”

“对,叫他们说清楚!”

“说吧,你们说吧。俺们都听着呢。谁没有耳朵?!”

……

不能不说最后这段演讲是泼妇姨妈的歪打正着,她一笼子的总结囊括说中了村民们的深痛,一瞬间,一股股潺潺的气流汇到了一起,聚成了一阵烈烈西风。我很清楚,这烈烈西风不会长久,但是我也知道,这已经近乎奇迹了。这奇迹让我获得了一种意外的莫名满足。

“大娘,大娘,你看看你,”一个戴眼镜的制服走上前,试图扶住姨妈的手臂,“你别激动,你看你还输着液呢,身体要紧……”

“谁是你大娘!你过一边儿!”姨妈推开他,突然做出拔针的姿势,被弟弟慌忙拦住,姨妈的嘴却还滔滔不绝:“活得恁窝囊恁憋屈,我还要这命干啥?!一分钱不得,我的房就叫人家拆了,我还有脸活?我就是个吃货,蠢材!咱这些拆房的人家都是吃货,蠢材!我死了算了!枝儿——来!”她叫着姐姐的名字,“咱娘俩一起死了算了!好歹是个伴儿!呜——”

姨妈痛哭起来。姐姐扶住姨妈,也痛哭起来。赵师母站在一边,也哭了起来。这情形虽然滑稽,但我的泪水也顿时落下。其实我不想哭,可是看到她们的泪,我忍不住。哥哥和弟弟一人搀着姨妈,一人举着输液瓶,木木地站在那里。他们没有掉泪。到底是男人。

制服帮彻底沉默。有几个人笑着摇摇头,往人群后退去。这时候,我知道,这个坎儿算是胜利迈过。很快,其他人跟着退去。随即离开,吊车也随即离开。我走上前,看了看姨妈的液体,还有一瓶底儿。那个阀门早就关了。

我拉住赵师母向她道谢,问她赵老师在忙什么,她诡秘地一笑:“往后,别跟我提他了。我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啦。”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我跟他呀,离,婚,了!”

“什么时候?”若不是眼眶拦着,我的眼珠子肯定掉了出来。离婚了怎么还这么神气活现?丧事的板怎么搭了一副喜事的脸?

“昨儿个!”

“为了房子?”我心渐定。

“那还能为啥?他还能再娶个小?”

赵师母说他们离婚协议书的主要内容就是财产分割,财产分割主要指的是房产:新建的这栋楼,是赵师母的。其他的,都归赵老师。

“往后啊,那违建房就是我的了,跟老赵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上头要是再敢停他的工资,”赵师母拤起了腰,“停停试试!”

“上头知道吗?”

“还不知道。肯定会知道。知道了也白知道!老赵说了,啥叫钻漏洞?这就叫钻漏洞!啥叫百密一疏?这就叫百密一疏!你说这上头也是,民政上怎么就没有和拆迁上勾结好呢?”赵师母洋洋得意,和盘托出,“老赵说了,即便上头清楚俺们这是调戏他们,他们也没办法。估摸着将来还得捏着鼻子来对他说,你们好歹也夫妻一场,你的话她会听,你劝劝她,叫她早点儿拆了。到时候他就说,其实俺们俩就是为了房子的事才离婚的,当初我不叫她盖,她非得盖,为了这个房子塌了一屁股债。后来上头说得拆,还一分钱不赔,我开始想不通,后来想通了,拆就拆吧,可她不同意。好歹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承重墙都建起来了,她又后悔了,说不拆,坚决不拆,害得我工资都没有了。她这个蛮蛋,你们说说,我还能跟她过不能?实在没办法跟她过了,只能离!现在,虽说还跟她住一个院,俺们俩连话也说不上一句,哪有劝的份儿!凭她弄哪儿是哪儿,我不管!我就说他:你个龟孙,好人都叫你当了!”

赵师母哈哈大笑。我也大笑。想想上头那些人闻听这件事的情形,恐怕也只有笑。确实是得意之笔啊。

“那他弟弟呢?”

“也准备跟他断绝关系哩。听说法律上不能断绝关系,登报才中,那就登报呗。反正不管咋着俺们是都要跟老赵这个公家人划清界限,能划多清划多清!”她眨巴眨巴浑浊的眼睛,“老赵说了,咱三家就不拆,坚持到底,给他们唱一出《三国演义》,看他们能把咱们怎么着!”

中午,我们姊妹几个和姨妈在姐姐家一起吃饭。想来要不是为了姐姐的事,还真难坐到一起吃个饭。席间姨妈兴高采烈,言笑晏晏,看来上午是纯表演。我夸她完全可当中央戏剧学院的教授,她更是捧腹大乐,如一个孩子。倒是姐姐有些缓不过神来,落落寡欢,强展笑颜。说了一些各自的家庭琐事,最后免不了又回到房子的事情上来。哥哥说硬扛着也不行,上头既然会软硬兼施,咱们何不也如此?不妨去找找关系说说情,反正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大路小路达到目的就是好路。

大家都热烈地表示赞同。我沉默。谁去找关系?自然是我。记者被封口,上访无结果,刚才这一番硬扛虽是轰轰烈烈,但高温之后必然是灰烬。如果找关系去私下里通融,确实可能会有用。说到底,在中国这个社会里,“关系”这个词还是法力无边啊。——心情不由得越发黯淡起来,想起了一句老话:夜里想遍千条路,早起还是卖豆腐。

无他,只能找无敌。午睡醒来,我拨通了他的手机,说晚上请他吃饭。他笑道:“还是我请你吃吧。有什么事儿?”——如今稍微有点儿实权的人对饭局都充满了警惕。我把姐姐家的情况粗略相告,他道:“我正在开会,晚上跟我一起吃饭吧,到时候细说。”

注释

1.本来是《红楼梦》里林黛玉的一句家常话,从毛主席口中说出来格局就大为不同:“我认为现在国际形势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世界上现在有两股风:东风,西风。中国有句成语: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认为目前形势的特点是东风压倒西风,也就是说,社会主义的力量对于帝国主义的力量占了压倒的优势。”(《毛泽东同志论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2.黑里,豫北方言,“夜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