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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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西风烈(1)

现在,每天给我打电话成了姐姐的习惯,无论我是吃早饭还是吃晚饭,是洗澡还是大小便,只要我的手机开机,就有可能接到姐姐的电话。她不时告诉我:上头来人了,说了什么。又来人了,又说了什么。开始来她家的人是固定的,后来就不那么固定了。大概是想试探一下什么路数的人好把姐姐攻破。有擅长说理的,姐姐说她不怕:“能说过他们咱就说,说不过咱就不吭气呗。”有擅长苦苦哀求的,姐姐说她也不怕:“他们再苦好歹也吃着一碗公家饭,还能苦过咱农民?”更不怕那些蜻蜓点水例行公事的:“人家来咱家是工作,咱能不叫人家工作?”

姐姐说,她最怕的是那种绷着脸来教训她的,一丝笑意没有,跟铁打的似的,张口闭口就是政策,句头句尾都带着国家。“不要和国家讲价还价!不要抱什么幻想!顽抗到底绝对没有好下场,违反政策建起的房子一定会被强拆!”姐姐学着他的话,绘声绘色,“我们绝对不会让国家遭受损失!想当钉子户的人,最后一定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无理要求一条也不会得逞!什么都捞不着!”不过,总的来说,姐姐对他们的态度很满意:“不打不骂,挺客气的,顶多就是脸色难看些。难看咱不看呗。再贵的东西搁不住不买,再难看的脸色搁不住不看。”

姐姐的“无理要求”是什么呢?一条:六万块钱。我问她为什么不多要点儿,她道:“咋不想多要啊?可你看这情形……六万能要到手就中,再多了怕吓着人家。今年我紧一紧,还能攒下一万,把本儿还给你没问题。”不带借给王强的两万,姐姐这房子,前前后后正好花了七万。也就是说,姐姐不想拖着我的钱,她想拿到这笔钱还给我。

我无语。从二三十万降到六万,姐姐对此事的灰心程度可想而知。可六万也太少了。在上头看来,六万和七八万、八九万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无理要求而已。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有沉默。多说只会让姐姐更熬煎。

我当然知道姐姐为什么会这么频繁地给我打电话。说情况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功能是舒缓压力。即便我是个不称职的心理咨询师,对她来说也总比没有要强。她这个钉子户,这个唯一的“西毒”的压力有多大,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

钉子户,这是一个怎样的词?商务印书馆第五版《现代汉语词典》中如此解释:名词,指长期违规办事,难以处理的单位和个人。

——这解释真不准确。这个词指向过单位吗?就我所见,没有。只有个人。那么,这纯属于个人的钉子是在哪里钉呢?真是眼中?不,不是。眼睛里的钉子会让眼睛流泪流血发炎直至变盲。相比于眼睛,钉子是强势。而姐姐这样的钉子,是墙中钉。相对于一面甚至几面阔大的墙,一颗钉的面积才有多少?它就是使出全部的力气,又能扎多深?而且,墙会疼吗?会裂吗?会塌吗?恐怕连一个稍微有些规模的小窟窿,也不会留下。

那个周末的清晨,在去张庄的路上,我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出发前已经通过电话了,此时的电话肯定是又出现了意外——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紧张:“又来人了。还有几个民工,还有大吊车。说我要再不同意他们就要强拆。我问他们要手续,他们拿不出来。估计是吓唬吧,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咋办?”

我的心也紧揪起来。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到了必须直面战斗的时候。咋办?这是个坎儿,必须得过,还不能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1”上头自然是东风,姐姐这个“西毒”自然是西风。西风怎么刮才有力道呢?我沉默着。有一些话,我早就想说,却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我想让姐姐泼一些,再泼一些。很想。最好像姨妈那么泼。这个时候,泼是有用的。很有用。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去要求我曾经那么乡村小资的姐姐,曾经选择了会弹吉他和练毛笔字的姐夫的姐姐,去当一个跳脚骂街的泼妇。我怎么能告诉姐姐:你要像个泼妇一样?况且现在护房帮已经溃不成军,肯定没有人出来和姐姐一起上阵,即使姐姐真豁得出去孤军奋战,万一她要是没掌握好分寸,挨打了怎么办?局面一旦失控,她很可能会吃亏,吃身体的亏。当然,她若不闹,就肯定会吃亏,吃房子的亏,吃钱的亏……

心乱如麻。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咋不说话呢?”姐姐问。

“咱姨呢?”我突然灵光一闪。

“正输液呢,她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输脉络宁,十天一个疗程,今儿是第七天。我一会儿还得抽空去给她拔针呢。”

我心一沉。这个老将看来是不能用啊。

“咋办?”姐姐电话里的声音焦急起来,“我得出去了。”

“看情况,姐。”我说,“我一会儿就到。”

挂断手机,我骂自己:真是卑鄙,用这样含混的废话来糊弄自己的亲姐姐。什么叫看情况?怎么看情况?而且,即使你一会儿到了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干看热闹你又能为她做什么呢?说话的腔调自以为是姐姐的什么依靠似的,扪心自问,你真的是吗?

我想给110打电话,又怕吓着姐姐。万一她以为警察是跟拆房的人一伙儿的——当然这本来就极有可能——那岂不是更糟。想给无敌打电话,再想想这不是难为他吗,他来了又能做什么呢?他的用处不应该是在这种场合。想了又想,打虎还是亲兄弟,便给哥哥和弟弟打了电话,让他们赶快赶到姐姐家去。他们所住的县城离姐姐家半个小时车程,应该能比我早到。打完电话,我心略安了安,加快了车速。

到了张庄,远远就看见姐姐家门前一大堆人。那辆黄色的大吊车正稳稳地站在姐姐家门口。人群围成了几个大大的圆圈,每个人都像在看戏一样朝里面张望着,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把车停好,站在人群的外围,透过人缝往里看。——我是一个看客,里面是个舞台,舞台的主角是我的姐姐。我知道。

“你明知故犯……”一个瘦制服说。

“我咋明知故犯?!在自己家的宅基地上盖房子,我犯了啥?!”姐姐尽最大的力气吼叫着,脸色通红,声嘶力竭,可以听到她发出的气流中有细微的岔音。

哥哥和弟弟都在她身边,我放了心。

“你家的宅基地?离你家有百丈远!”

“有百丈远?你敢说有百丈远?你量量有百丈远?国家八二年就给俺发了林权证,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南到河!俺家能用的宅基地,到河足足有十米!”

“十米?你真敢说!你们村委会都定了,说是五米!”

“那是村委会糊涂,害怕你们!到北河沿是五米,要是到南河沿呢?那不是十米?!足足的十米!”

“按你的意思,那片河面就都是你家的了?”那人冷笑。

“从俺家地盘上走过,那一片河面就是俺家的!你敢说俺不能在河里捉个鱼?你敢说俺不能在河里栽个藕?你敢说这鱼这藕就不是俺家的?!”

“没那么轻易!你有没有证说到南河沿?!没证就不是你家的!”

“那不用证就是俺家的!自自然然就是俺家的!顺天应地就是俺家的!要是啥都用证,你吸口空气也用证,人都别活了!”

“大姐——”瘦制服顿了顿,作语重心长态,“你这态度,很成问题。你想想,就剩你这一家了,你拖了多大的后腿!别的群众都把房子拆了,就你不拆,因为你这一家,这一条路的绿化带都修不成,路就没个路样,快车道慢车道挤到一起走,要是出了啥事,这是多大的责任,多大的罪过?你也是人民的一分子,不能为了自个儿,伤害了人民的利益!”

人民。我在口中默默念叨。好大的词啊。

“多大的罪也轮不到我来背!是你们不对!你们工作没方法!要是当人民就得拆房子,那从今往后,我就不当这个人民了!”

……

瘦制服哑口无言。我透过人群看着姐姐。我从没有听过姐姐如此妙语连珠。看来多年的村妇没白当,形式丰饶的乡村教育已经让她具备了泼妇的优良潜质,这才能够在这关键时刻发挥出来。这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绝境自会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