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古文观止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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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四秦文

苏秦以连横说秦

《战国策》

【导读】

本篇选自《战国策·秦策》。《战国策》又称《国策》,是一部战国时代的史料汇编,由西汉刘向整理而成,书按西周、东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等十二国编次。所载史事,上起公元前490年知伯灭范、中行氏,下迄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天下后,高渐离以筑击秦始皇,反映了这二百七十年中重要的政治、军事和外交活功。具有重要的文学和史学价值。

本篇讲的是纵横家苏秦的发迹小史。他先是只身赴秦,劝说秦惠王以连横对付六国,但受到冷遇。于是他转身一百八十度,反以合纵抗秦之策说动赵王,拜为赵相,进而“并相六国”。文中所写苏秦两次回家时的不同遭遇和情状,对比鲜明,刻画细致传神,人物形象呼之欲出。其妻、嫂、父母前后态度的强烈反差,更是炎凉世态的经典画面,给人以深刻印象。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1],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2],北有胡貉、代马之用[3],南有巫山、黔中之限[4],东有殽、函之固[5]。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6]。愿大王少留意[7],臣请奏其效。”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8],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9],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10],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11],尧伐驩獾兜,舜伐三苗[12],禹伐共工[13],汤伐有夏,文王伐崇[14],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伯霸天下[15]。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16]。文士并饬[17],诸侯乱惑,万端俱起[18],不可胜理[19]。科条既备[20],民多伪态;书策稠浊[21],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22]。明言章理[23],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24],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25],效胜于战场[26]。夫徒处而致利[27],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28],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敌国[29],制海内,子元元[30],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31],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蹻[32],负书担橐[33],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34],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35],得太公《阴符》之谋[36],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37]。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38],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39]。赵王大说[40],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41],白璧百双,黄金万镒[42],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43]。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44],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煌于道,山东之国[45],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46],伏轼撙衔[47],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48],天下莫之能伉[49]。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50]?”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呼!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注释】

[1]苏秦:战国时东周洛阳人。先仕于燕。为防齐攻燕,赴赵离间赵、齐关系。公元前287年,组织发动五国合纵攻秦,赵封他为武安君。至齐,受重用,但暗中仍为燕效力,说动齐滑王发兵攻宋,而燕将乐毅乘机袭齐,齐败绩,于是齐以反问罪将苏秦处车裂之刑。连横:战国后期,秦国最强,凡联合关东各国抗秦即为合纵,而秦设法破坏合纵则为连横。秦惠王:秦国国君赢驷,公元前336至前311年在位。[2]巴:今重庆,四川东部一带。蜀:以今成都为中心的四川西部一带。汉中:今陕西秦岭以南一带。[3]胡:指北方少数民族地区。貉(hé):状如狸,毛皮可制裘。代:今河北、山西北部,特产骏马。[4]巫山:位于今四川巫山县东。黔(qián)中:今湖南西部、北部及贵州东部一带。限:阻隔、屏障。[5]殽(yáo):崤山,位于河南西部。函:指函谷关,位于河南灵宝。[6]称帝而治:战国时各诸侯国君主皆称王,当时较强者如秦、齐,企图统一各国而自称帝号。[7]少留意:稍加留意,此为谦婉辞令,其实是要对方注意重视。少,稍。[8]文章:此指法令条文。[9]俨然:庄重认真的样子。[10]神农:炎帝,号神农氏,后世奉为农神。补遂:古部落名。[11]黄帝:号轩辕氏,华夏始祖。涿鹿:今属河北。禽:同“擒”。蚩尤:九黎部落的首领。[12]三苗:古族名。[13]共工:原是水官名,世代以官为氏,称共工氏。[14]文王:周文王崇:殷商时诸侯国,位于今陕西户县东。崇侯虎助纣为虐,文王发兵讨伐他。[15]齐桓: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任战:指用兵。伯(bà):通“霸”。[16]兵革:武器装备,此指战争。兵,兵器。革,用皮革制的甲。[17]饬:通“饰”。[18]端:指事端议论。[19]胜(shēng):尽。[20]科条:律令规章。[21]书策:文件、政令。稠浊:多而乱。[22]聊:依靠。[23]章:同“彰”,明显。[24]称:说。文:修饰,巧饰。[25]缀:连。厉:同“砺”,磨砺。[26]效:实现。[27]徒处:坐等,不作任何努力。[28]五帝:所指不一,通常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三王:指三代之王,即夏禹、商汤和周代的文王、武王。五伯:春秋五霸,一般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庄王、秦穆公。[29]诎:通“屈”。[30]子:这里用作动词,“以……为子”的意思。元元:百姓。[31]至道:最重要之道,此指战争。[32]羸(léi):通“累”,缠。腾縢(téng):绑腿布。跻(jué):通“履”,草鞋。[33]橐(tuó):囊。[34]红(rèn):纺织,此指织机。[35]陈:列。箧(qiè):书箱。[36]太公:姜太公吕尚。《阴符》:相传为姜太公所著兵书。[37]简:选择。练:熟习。[38]摩:仿,揣摩。燕乌集阙:燕乌,乌鸦的一种。此句是比喻博喻宏辞、纵横开阖的说辩艺术。[39]抵(zhǐ)掌;击掌,表示兴奋状。[40]说(yuè):通“悦”。[41]纯(tán):匹。[42]镒(yì):一镒为二十四两。[43]关:指函谷关,六国通秦要道。[44]式:用。[45]山东:指崤山以东。[46]特:只,不过。掘门:窟门,挖壁洞为门。桑户:以桑木为门板。棬(quān)枢:弯曲树枝为门轴。[47]轼:车前横木。撙(zǔn):节制。衔:马勒头。[48]杜:塞[49]伉:通“抗”。[50]倨:傲。

【译文】

苏秦起先以连横策略游说秦惠王。他说:“大王您的国家,西有巴、蜀、汉中等地的收益,北有胡貉、代马等特产的供给,南有巫山、黔中的天然屏障,东有崤山、函谷关的坚固防线。耕田肥美,百姓富足。战车万辆,勇士百万,沃野千里,资储丰饶,地理形势优越便利,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府,天下的强盛大国啊。凭着大王的贤明,兵士百姓的众多,车骑军需的充足,作战训练的规范,无疑能够兼并诸侯,独得天下,称帝而治。希望大王稍费精神,允许我奏明实现目标的策略。”秦王说:“我听说,羽毛还未丰满时,不能高高飞翔;法令还未完备时,不能实行诛杀刑罚;道德还未深厚时,不能驱使百姓服役;政教还未畅行时,不能烦劳大臣出征。如今先生不辞辛苦千里跋涉,郑重地来到朝廷教我这番道理,我想还是以后再领教吧。”

苏秦说:“我原本就料到大王不会采纳我的意见。从前神农氏讨伐补遂,黄帝征战涿鹿而活捉蚩尤,唐尧驱逐驩兜,虞舜征讨三苗,夏禹制服共工,商汤征服夏桀,周文王攻灭崇国,周武王消灭商纣,齐桓公凭武力而称霸天下。由此看来,哪有不采取战争手段而完成大业的呢!早先各国使节乘车往来奔驰,通过会谈缔结盟约,使天下如同一家。后来搞起合纵连横,战争也就无可避免。谋臣策士巧舌如簧,弄得诸侯晕头转向;万千问题纷至沓来,顾此失彼无法处裁。法律规章虽已具备,下面照样欺诈作伪;公文繁杂政令混乱,百姓难免啼饥叫寒;君臣上下心事重重,人们更觉无所依从。讲道论理振振有词,战事越发层出不穷。雄辩滔滔衣冠楚楚,相互攻战无休无止。喋喋说辞天花乱坠,天下因此不得安治;说者说得口焦舌破,听者听得双耳发聋,始终没有什么成效;尽管按仁义礼信原则订立盟约,却依然不能使各国和睦友好。于是就弃文用武,以重金优待畜养敢死勇士,配备甲胄,磨砺刀枪,在战场上决定胜负。白白等待而获得利益,安然兀坐而扩充疆土,即使是上古五帝三王,明主贤君,常想如此坐收其成,事实上也办不到,所以最终还是用战争决问题。两军对垒,距离远的用矢石相攻,短兵相接则拚刀拚枪,后才能建立丰功伟业。所以军队在外打了胜仗,国君在内强化德政,上面权威树立,下面百姓服从。如今想要并吞天下,超越大国,使敌国屈服,控制天下,抚育万民,使诸侯称臣,那就非用武力不可。可惜当今在位君主,忽视了这一根本道理,政教不明,管理混乱,受那不着边际的言论迷惑,沉浸在巧言诡辩之中,由此看来,大王您是不会采纳我的意见的。”

苏秦劝说秦王的奏章呈送了十次,而他的意见最终仍没被采纳。黑貂皮袍子破旧了,一百斤黄金都花光了,维持生活的费用几乎一点不剩,只得离开秦国回家。他裹着绑腿布,穿着草鞋,背着书挑着行李,形容憔悴,脸色黄黑,神情羞愧。回到家里,妻子不下织机,嫂子不给他做饭,父母不跟他说话。苏秦感慨地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作丈夫,嫂子不把我当作小叔,父母不把我当作儿子,这实在都是我苏秦的罪过啊!”于是他当夜就打开书箱,摊开几十种书。找到了姜太公写的《阴符》,埋头诵读,反复推敲,钻研体会书中精要。读书久了昏昏欲睡时,他就拿锥子刺自己的大腿,鲜血直淌到脚上,并对自己说:“哪有游说君主而不能掏出他的金玉锦绣,取得卿相高位的呢尸坚持了一年,终于钻研成功,不禁自语道:“这下子真可以说动当今天下的国君了!”

于是苏秦就以燕乌集阙般的说辞,在华丽的殿堂里拜见并劝说赵王,拍着手侃侃而谈。赵王十分高兴,封苏秦为武安君,接受相国大印,又给兵车百辆,锦缎千匹,玉璧百对,黄金万镒,让他带着去联合各国,瓦解秦国与他们的“连横”关系,以此来削弱强秦的力量。所以苏秦当了赵相后,各国断绝了与秦国的往来,函谷关就内外不通。在这时候,那么广大的天下,那么众多的百姓,那么有威风的王侯,那么有权势的谋臣,都要由苏秦的策略来支配决定。不费一斗军粮,不劳一兵一卒,没用一人打仗,没断一根弓弦,没损一枝竹箭,就使列国诸侯相互亲善,胜过兄弟。可见有才能的人发挥了作用就使普天下顺服,一个人被重用了普天下就跟着走。所以说:“靠德政起作用,不是靠蛮力起作用,靠朝廷上的决策起作用,不是在国境外大动干戈解决问题。”在苏秦威势最盛的时候,黄金万镒听任他使用,随从车骑连绵不断,一路上风光显耀,崤山以东各国如同顺着风向一致服从,使得赵国的声望大大增强。再说苏秦原来不过是穷巷陋屋里的一个读书人罢了,如今他手扶车前横木,控制着马缰绳,驱车跃马周游列国,通行无阻,在朝堂上劝说列国君主,堵住他们身边大臣的嘴巴,普天下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苏秦将要去游说楚王,路过洛阳城。他的父母听到这一消息,赶紧打扫房屋,清除道路,设置乐队,摆开酒席,在三十里外郊野远迎。妻子不敢正面看他,侧着耳朵听他说话。他嫂子趴在地上像蛇一样向前挪动,朝他拜了四拜,跪着自己认错。苏秦问道:“嫂嫂,你为什么先前那么趾高气扬,而如今又这么低三下四呢?”嫂子回答说:“因为您地位尊贵而且很有钱呀。”苏秦叹道:“唉,一个人贫穷失意时父母不把他当作儿子,有财有势时连亲戚也害怕他。一个人活在世上,对于权势地位荣华富贵,怎么可以忽视啊!”

司马错论伐蜀

《战国策》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秦策》。

公元前316年,蜀有内乱,司马错力主乘机伐之,秦惠王采纳了他的意见。司马错一举灭蜀,使秦国更加强大,傲视群雄。

司马错提出伐蜀主张后,先以“不然”二字斩截否定张仪建议伐韩的观点。接着高屋建瓴,从广地、富民、博德这三个建立王业的必备条件****。随后由当时客观形势和秦国现实状况出发,作正、反两面的纵深论述,一一揭示伐蜀之利,攻韩之弊,从而突显出灭蜀的切实可行。整篇议论文势完足,层次井然,如悬瀑迭折飞泻,一气呵成而饶生动之趣。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1]。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2],塞轘辕、缑氏之口[3],当屯留之道[4],魏绝南阳[5],楚临南郑[6],秦攻新城、宜阳[7],以临二周之郊[8],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9]。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敝名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10],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11],去王业远矣[12]。”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13]。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14],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惠王曰:“善,寡人听子。”

卒起兵伐蜀[15]。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16]。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注释】

[1]司马错:秦国将军。张仪:战国时魏人,著名纵横家,公元前328年入秦为相。[2]三川:黄河、洛河、伊水,在今河南洛阳一带。[3]轘辕、缑氏:指今河南偃师东南一带,形势险阻,古为兵家控守要地。[4]屯留:在今山西上党境,时属韩地。[5]南阳:古地区名,相当今河南西南部一带,战国时分属韩、楚。[6]南郑:公元前375年韩哀侯灭郑,将国都迁至郑(今河南新郑)。[7]新城:韩地名,在今河南伊川西南。宜阳:韩地名,今属河南。[8]二周:西周、东周,周王室的两处封邑。[9]九鼎:相传禹铸九鼎,象征九州。后为商、周传国之宝,视为统治天下权力的象征。[10]市朝:指争名争利的场所。朝,朝廷、官场。市,市肆,交易买卖场所。[11]顾:反而。[12]去:离。[13]与国:友好之国。[14]因:依靠。[15]卒:终于。[16]陈庄:秦国大臣。

【译文】

司马错和张仪在秦惠王面前进行争论。司马错主张吞并蜀地。张仪说:“不如进攻韩国。”秦惠王说:“请让我听你的具体理由。”张仪答道:“先亲近魏国,并向楚国表示友好,然后出兵三川,堵阻辕辕、缑氏隘口,挡住屯留险道;让魏断绝通往南阳之路,使楚兵临南郑,秦军进攻新城、宜阳,兵临二周都城近郊,声讨周君的罪行,实际上也侵削了楚、魏的疆土。这样一来,周王室自知大势已去,必会献出九鼎传国宝器。大王您就可以凭借九鼎,依据地图户籍,挟持周天子来号令天下,天下没有谁敢不听从的,这才是统治天下的大业啊!如今之蜀,只是西面偏僻穷国,戎狄之首而已。劳师动众去攻蜀,打胜了也谈不上有什么威名;得到了蜀地,也说不上有多少利益。我听说有这么一句话,要争威名就到朝廷上争取,要争利益就到市场上争取。眼前的三川之地和周王室,就是天下的名利场,可是大王不到那里争取威名厚利,反而去争夺戎狄之地,这与建立帝王大业相差太远了。”

司马错说:“不对!我听说,要使国家富裕,就必须开拓国家的疆域;要使军队强大,就必须使人民富足;要建立统治天下的王业,就必须普遍施行德政。这三个条件具备了,王业也随之建立了。现在大王的疆土不广,百姓贫穷,所以我希望先从容易办的事情做起。蜀,是西部偏僻之国,又是戎狄之首,眼下又发生了桀、纣时一样的内乱,用我们秦国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好比让豺狼追逐羊群一般容易。取得蜀国的土地,完全可用来扩大秦国疆域;获得蜀国的财物,足可以使秦国百姓富足。动用军队而不损伤民众,就使蜀顺从降服了。所以,攻取了一个蜀国,而天下人并不认为我们残暴;获得了蜀国各地利益,诸侯也不会认为我们贪婪。这样我们灭蜀的这一行动也就名利双收,并且还有禁除暴虐平定混乱局面的好名声。现在如去攻打韩国,劫持周天子,那么劫持周天子会落得个罪恶名声,而且未必能取得什么好处,又要承担不义的罪名。再说攻击天下人所不愿见它受攻击的地方,太冒险了!请允许我说说这里面的道理。周朝,是各国诸侯的宗主;韩国,是亲近周的国家。如果周朝知道自己将会因秦国进攻而丧失九鼎,韩国知道自己将因此丧失三川之地,那么周、韩必定会齐心合力,而且依靠齐国、赵国,同时向楚国、魏国求救,周把九鼎给楚国,韩把三川之地给魏国,大王您也无法制止,这就是我说的伐韩十分危险,不如进攻蜀国那么妥善啊。”秦惠王道:“说得对,我听从您的意见。”

秦国终于起兵伐蜀。用了十个月的时间攻取了蜀地,于是平定了蜀国,将蜀国君主的称号降改为侯,并让陈庄出任蜀相。蜀国归附秦国后,秦国更加富裕强大,也就更加轻视诸侯各国了。

范雎说秦王

《战国策》

【导读】

本篇选自《战国策·秦策》,记述的是范雎初次入秦,向秦昭王游说的说辞。范雎说秦王,不取纵横家那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先是唯唯再三,欲言故止,以探测昭王的深心真意。然后,将自己定位在维护秦昭王根本利益的立场上,引古论今,旁敲侧击,且言且深,渐渐触及要害,揭出秦国现实政治问题的严重性和危险性,但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尽言,而留待昭王自己去深思。昭王也是礼贤下士、从善如流的明君,他果然下令废宣太后,逐“四贵”(穰侯、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于关外。事实佐证了范雎这篇议论寓刚于柔不同凡响的力量。

范雎至秦[1],王庭迎范雎[2],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3],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4]?”,范雎曰:“唯唯[5]。”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6]。秦王跽曰[7]:“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8],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9]。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10]。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11],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12],奔、育之勇而死[13]。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14],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15],无以糊其口,膝行蒲伏[16],乞食于吴市[17],卒兴吴国,阖闾为霸[18]。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19],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20],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21],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22],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23],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释】

[1]范雎:魏国人。字叔。官至秦国丞相。[2]王:秦昭王赢则。[3]屏(bǐng):使退避。[4]幸:表敬助词,无义。[5]唯唯:应答词,顺应而不表示可否。[6]三:表多次,非确数。[7]跽(jì):即长跪。双膝着地,上身挺直。古人席地而坐,在急切表示恳请、恭敬等心情时,取这种姿势。[8]吕尚:即姜太公。

[9]擅天下:拥有天下,即为帝王。这是合周文王、武王事笼统言之。[10]骨肉:这里喻指秦昭王与其母(宣太后)的关系。昭王是秦武王异母弟,武王无子,死后,诸弟争立。宣太后的异父弟魏冉掌握兵权,拥立十九岁的昭王即位,由宣太后当权,魏冉为相。[11]厉(lài):通“癞”。[12]乌获:秦国大力士。[13]奔、育:孟奔、夏育,皆为战国著名勇士。[14]伍子胥:名员,字子胥,春秋楚人。楚平王杀其父兄,子胥奔吴,助阖间夺得王位。后攻楚复仇。昭关:在今安徽含山县北。[15]蔆水:即溧水,在今江苏西南部。[16]蒲伏:同“匍匐”。[17]吴市:指今江苏溧阳。[18]阉庐:即吴王阖闾,公元前514至前496年在位。[19]箕子:商纣北。[15]菱水:即溧水,在今江苏西南部。蒲服:同“匍匐”。[17]吴市:指今江苏溧阳。[18]阉庐:即吴王阖间,公元前514至前496年在位。[19]箕子:商纣王的叔父,因劝谏纣,被囚禁,周武王克商后得以释放。接舆:春秋楚国的狂人。[20]身蹶:指死亡。蹶,跌倒。[21]保傅:太保、太傅。这里泛指重臣。[22]宗庙: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祖宗的处所,这里借指王室、国家。[23]慁(hùn):打扰。

【译文】

范雎来到秦国,秦昭王在宫庭迎接范雎,恭敬地按宾主礼节进行,范雎称谢逊让。这天秦王会见范雎,看到当时场景的人没有不显出惊叹神情的。

秦王屏退身边侍从,殿中除了他与范雎,空无一人。秦王跪着请求道:“先生用什么来教导我呢?”范雎道:“是是。”隔了一会儿,秦王再次请教,范雎道:“是是。”如此反复再三。秦王长跪道:“先生不愿开导我吗?”

范雎表示歉意说:“我不敢这样呀。我听说,当初吕尚遇见文王的时候,只是一个在渭水北岸垂钓的渔翁罢了。像这种情形,他们关系是生疏的。后来吕尚以一席话而被文王任为太师,让他一同乘车回去,这因为他们交谈得深啊。因此文王果然凭借吕尚获得成功,终于拥有天下而成为帝王。当时假使文王因为与吕望生疏而不跟他深谈,这样周就谈不上有什么天子道行,文王、武王也就不可能建立他们的帝王大业了。如今的我,只是个久客他乡的人,与大王关系疏浅,而我想要陈说的,又都是纠正国君偏差错失的事情,涉及到与您有骨肉之情的人。我心想表达自己对您的浅陋忠诚,但不知大王内心是怎么想的,所以大王再三发问而我不回答,原因就在于此啊。

“我并非有什么畏惧而不敢进言。我知道,今天话说出口,明天等待我的就是被处死,然而我也不敢因此而畏惧啊。大王真能实行我的意见,死不足以成为我的祸患,流亡不足以成为我的忧虑,浑身涂漆像生癞疮、披头散发而作癫狂,不足以成为我的羞耻。五帝这样的圣人最终死了,三王这样的仁人死了,五霸这样的贤人死了,乌获这样的力士死了,孟奔、夏育这样的勇士也死了。死,是每个人最终不能避免的啊。处在必有一死的情势下,能够对秦国稍有补益,这是我的最大心愿,我哪有什么顾虑呢?伍子胥藏在袋子里混出昭关,黑夜赶路白天隐蔽,到了蔆水地方,没有什么吃的,跪着爬着向前,在吴市讨饭,最终他使吴国振兴,阖闾成为霸主。假使我的进献谋略能像伍子胥那样,就是把我拘禁牢笼,永远不能再见到您,只要我的这些主张实行了,我有什么可忧愁呢?箕子漆身犹生癞疮,接舆佯狂披头散发,可他们对殷朝、楚国并无贡献。假使我会与箕子、接舆有同样行为,而浑身涂漆可以对我的贤明君主有所帮助,这就是我的莫大荣耀,我又有什么可觉得耻辱的呢?

“我所害怕的,唯恐我死了以后,天下人看到我尽忠而招致杀身之祸,因此闭口沉默、裹足止步,没人再愿到秦国来罢了。大王您上怕太后的严厉,下受奸臣言行迷惑,居住在深宫里,行动摆脱不了权臣的约束,始终遭受蒙蔽,没法洞察奸佞,如此下去,大则导致国家覆灭,小则自身陷于孤立危险境地。这才是我所担心害怕的啊!至于那些个人受困遭辱的事情,杀戮流亡的祸殃,我是不敢害怕的。我死了而秦国能治理好,胜过无益于秦而活在世上。”

秦王挺直上身跪着说:“先生您怎能这么说呢!秦国地处荒僻,我又愚昧无能,幸得先生光临此地,这是上天让我烦劳先生,从而使先王宗庙得以保存啊。我能够受到先生的教导,这是上天庇护先王,而不遗弃他儿子的缘故啊。先生怎么要说这样的话!事情无论大小,上到太后,下到大臣,希望先生毫无保留地教导我,不要怀疑我的诚意。”

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也对范雎拜了再拜。

邹忌讽齐王纳谏

《战国策》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齐策》。这是一篇富于哲理情趣的散文。邹忌通过一件普通的生活小事,悟出一条千古不易之理:人贵自知,自知则人莫能蔽。自知,即自胜;自胜,方能胜他,往无不顺。

文以孰美问答起首,引人入胜。继写邹忌暮寝自思,因小悟大,进而以此婉讽“王之蔽甚”。再写齐王悬赏纳谏,从而进谏渐稀。末以“战胜”点睛,水到渠成。全文层层意思俱用三叠笔法表现,环扣主旨,整而有变,因循内在气脉,语言简俏吐动,细节摹画淋漓尽致。

邹忌修八尺有余[1],而形貌昳丽[2]。朝服衣冠[3],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4]?”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5],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孰视之[6],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7];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8],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9],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

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10]。期年之后[11],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注释】

[1]邹忌:战国齐人,齐威王任他为相。[2]昳(yì):通“逸”。[3]朝(zhāo)早晨。服:穿戴。[4]孰与:何如。两者相比,择其一。[5]旦曰:明日。[6]孰:通“熟”,仔细。[7]私:偏私,偏爱。[8]威王:即齐威王,公元前356至前320年在位。[9]市朝:公共场所。[10]间(jiàn):间或,偶而。[11]期(jī)年:一整年。

【译文】

邹忌身高八尺多,而且神采焕发,容貌俊丽。清晨穿戴好衣冠,朝镜子里端详,问他妻子道:“我跟城北徐公哪个美?”他妻子说:“您美极了,徐公哪能及得上您呀!”城北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邹忌有些不自信,就又去问他的侍妾说:“我与徐公哪个美?”妾答道:“徐公哪能及得上您呢!”第二天,外面来了位客人,与邹忌坐着闲谈。邹忌问他道:“我与徐公谁美?”客人说:“徐公不如您这么美啊!”

过了一天,徐公来访。邹忌仔细打量徐公,觉得自己不如他。照镜子端详自己,更觉得比徐公差远了。晚上,躺在床上思考道:“我妻称赞我美,是她偏爱我啊;侍妾称我美,是她怕我啊;客人称我美,是想有求于我啊!”

于是上朝去见齐威王,说:“我确实知道自己不如徐公漂亮,但是我妻偏爱我,我妾惧怕我,我的客人想要求得我的帮助,因此他们都说我比徐公漂亮。如今齐国地域方圆千里,城邑一百二十座,宫内姬妾及亲信侍臣,没有一个不偏爱大王的;满朝大臣,没一个不惧怕大王的;全国各地,没一个不想求助于大王的。由此看来,大王所受的蒙蔽太严重了!”

威王道:“你说得对。”于是就发布命令:“无论朝廷大臣、地方官吏和平民百姓,能当面指摘我的过失的,给予上等奖赏;能上奏章劝谏我的,给予中等奖赏;能在公众场所批评我,而传到我耳中的,给予下等奖赏。”

命令刚颁布时,臣子们纷纷上朝进言规劝,朝堂内外像集市一般热闹。过了几个月,还常有人断断续续地进谏。一年以后,即使想说,也提不出什么批评意见了。燕、赵、韩、魏等国知道了这件事,都来朝见齐威王。这就是所谓治理好自己朝政,不用武力就可战胜诸侯。

颜斶说齐王

《战国策》

【导读】

本篇选自《战国策·齐策》,表现了颜斶(chù)不畏权势,淡泊名利的高洁品质。颜硒也成为传统之人的典范。

文章以对话展开波澜起伏的情节,反映人物的精神世界和性格风貌。一揭幕便以“斶前”、“王前”两句简短对话,把剧烈的矛盾冲突显示在读者眼前。紧接着是颜斶寸步不让地与齐王论辩,针锋相对地舌战齐国群臣。齐王终于为颜斶所折服,欲以丰厚爵禄笼络,而被颜谢绝。尾声“归真反璞”,余韵回荡。颜斶自重、自尊而超逸不俗的形象,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晚食当肉、安步当车、清静贞正以自虞等,常为安贫乐道的后世文人所效法。

齐宣王见颜斶[1],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悦。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与使周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2]。”

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3],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4]。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食必太牢[5],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6]。”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大璞不完[7]。士生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8],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9]。”则再拜而辞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璞[10],则终身不辱。”

【注释】

[1]齐宣王,齐威王之子,约公元前319至前301年在位。颜斶(chú):齐国隐士。[2]趋:接近,重视。[3]柳下季:即柳下惠,姓展,名禽,字季,谥惠,柳下为其食邑。春秋著名贤士,鲁国大臣。垄:坟墓。[4]病:辱。[5]太牢:牢,祭祀用的牺牲。这里指馔肴丰盛美味。[6]丽都:华美。[7]大璞:玉的本质。璞,未雕琢的玉。[8]遂:遂愿,称心。[9]虞:同“娱”。[10]反:同“返”,回归。璞:一作“朴”。

【译文】

齐宣王会见颜斶,说:“颜斶过来!”颜斶也说道:“大王过来!”齐王很不高兴。侍奉齐王的大臣们说:“大王,是一国君主。你颜斶,只是臣民。大王说‘颜斶过来’,你说‘大王过来’,难道可以这样吗?”颜斶答道:“我上前是趋附权势,大王过来是礼贤下士。与其使我趋炎附势,倒不如让大王礼贤下士。”

齐王气得脸上变色,责问道:“是我做国君的尊贵呢,还是你这样的士人高贵?”颜斶答道:“士贵重,做国君的并不贵重。”齐王问道:“有什么道理吗?”颜躅道:“有。从前秦国攻打齐国时,下令说:‘有谁胆敢在柳下季坟墓周围五十步内打柴的,定杀不饶。’同时还有一道命令道:‘有谁能斩得齐王头颅的,封万户侯,赏赐黄金千镒。’由此看来,活着的国君脑袋,还比不上已死贤士的坟墓啊!”

齐宣王说:“啊,君子怎么可以欺侮呀!我是在自讨没趣罢了。真心希望颜先生收我作学生。今后先生与我同游共处,吃的一定是美馔佳肴,外出一定是以车代步,并让先生的妻儿个个穿着华丽。”颜斶谢绝告辞道:“玉产于山中,一经雕琢也就受到损伤,这并不是说经过雕琢就不宝贵,而是玉的天然本质被破坏了。士生活在边远田野,一旦被推荐做了官,他的地位并不是不尊贵,而是他原本作为士的精神面貌没法保持了。我情愿回归山林,肚饥而食,无论什么都像吃肉一样有滋味;安闲散步,就像乘车一样舒适;不做官便不会获罪,也可算是富贵;内心纯洁行为正直,正可自得其乐。”于是向齐王拜了两拜,辞别而去。

君子评论道:“颜斶懂得知足常乐的真谛了!他保持本来的精神品质而归隐,犹如璞玉还藏山中,也就终身不会遭受侮辱了。”

冯谖客孟尝君

《战国策》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齐策》。战国时代,养士之风大盛。齐国的孟尝君门下就有食客三千,既有鸡鸣狗盗之辈,也有像冯谖这样的奇士。冯谖三弹剑铗,长歌牢骚,孟尝君一一满足了他的要求。为报知遇之恩,冯谖为孟尝君设计经营“三窟”:一是焚券市义,在孟尝君封邑薛地当众烧毁债券,赢得人心;二是利用魏王抬高孟尝君身价,巩固其地位;三是请齐王立宗庙于薛,使薛地有重兵把守,孟尝君也就无后顾之忧。有此“三窟”,孟尝君可以高枕无忧了。

文章善于蓄势储能,迭造悬念,以欲扬先抑、欲露先隐的手法,使全文波澜层出,姿态横生。成语“狡兔三窟”、“高枕无忧”即出于此文。

齐人有冯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1],愿寄食门下[2]。孟尝君曰:“客何好[3]?”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4]。”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5]。居有顷[6],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7]归来乎[8]!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9],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10],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11]?”冯煖署曰[12]:“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13],而性懦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14]?”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15],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16]。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17],因而贾利之[18]。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19],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20]:“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21]。孟尝君顾谓冯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冯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

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22],谓惠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23],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24]。”梁使****,孟尝君固辞不往也。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25],文车二驷[26],服剑一[27],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28],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29]。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30],冯煖之计也。

【注释】

[1]属;同“嘱”,托告,致意。孟尝君:田文,齐威王之孙,时任齐相。他与魏国信陵君、赵国平原君、楚国春申君,均礼贤下士,有门客三千,人称“战国四公子”。[2]寄食:依附他人吃饭。[3]好(hào):爱好。[4]诺:答应声。[5]食(sì);通“饲”,拿食物给人吃。草具:粗劣的饭食。[6]有顷:形容时间短。[7]铗(jiá):剑把,这里指剑。[8]来、乎:皆为句末语助词,无义,连用以加强语气。[9]记:账册之类簿籍。[10]计会(kuài):即会计。[11]责:同“债”。[12]署:签名。[13]愦:昏乱。[14]市:买。反:同“返”。[15]疾:迅速。[16]下陈:指堂下陈放礼品、站立婢妾的地方。[17]拊:同“抚”。子其民:把人民当作自己子女来对待。子,用作动词。[18]贾(gǔ):商贾。[19]说:同“悦”。[20]齐王:指齐滑王,约公元前300-前284年在位。[21]终曰:一作“正日”,一整天。[22]梁:即魏国。[23]上位:最高官职,指宰相。[24]其:语助词,表推测。[25]太傅:高级职官名。赍(jī):携带。[26]文:通“纹”,花纹。[27]服剑:这里指齐王自佩的剑。服,佩。[28]不祥:不幸,不吉。[29]立宗庙于薛:盂尝君与齐王同宗,在薛建宗庙设祭器,目的是使齐王重视并保护薛邑,盂尝君的政治地位也就更加巩固。[30]纤介:细丝与草芥,形容细微。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煖的人,穷得没法养活自己,就让人告诉孟尝君,想在他门下做食客。孟尝君问:“他有什么爱好?”答道:“他没什么爱好。”又问:“他有什么本领?”答道:“他没什么本领。”孟尝君笑了笑,答应收留他,说:“好吧。”那些子下人以为孟尝君轻视冯煖,就给他吃粗劣的食物。过不多久,冯煖身靠庭柱敲敲佩剑,唱道:“长剑呵,咱们回去吧!没有鱼吃呀。”底下人把这事报告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吃鱼,比照一般门客的膳食标准。”过不多久,冯煖又敲弹他的剑,唱道:“长剑呵,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子乘呀。”那些底下人都笑话他,把这情况报告上去。盂尝君说:“给他备车,比照车客的待遇。”于是冯煖坐上他的车子,举着他的剑,到他的朋友家里拜访,说:“孟尝君把我当上客看待。”此后没多久,冯煖就又敲弹他的佩剑,唱道:“长剑呵,咱们回去吧!没什么可以拿来养家呀。”底下人都厌恶他,认为他贪得无厌。孟尝君知道了,就问道:“冯公有亲人吗?”回答说:“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冯母吃的用的,不让短缺。从这时起,冯煖就不再唱了。

后来有一天孟尝君出示簿籍,询问家中众位门客:“哪位熟悉会计,能为我田文到薛邑收债?”冯煖写了个“能”字,并署了名。孟尝君对此感到很奇怪,问道:“这是哪一位啊?”下面人回答说:“就是唱‘长剑回去’的那位。”盂尝君笑道:“这位客人果然是有才干的,我怠慢他了,还未与他见过面呢。”相请之下见了面,孟尝君向他致歉道:“我被琐碎事务弄得疲惫不堪,被烦恼搞得心昏意乱,而我生性懦弱笨拙,整日处理国家事务,对先生多有得罪。先生不计较,愿意替我到薛邑去收债吗?”冯煖道:“愿意。”于是套好马车,整理好行装,带上债券契约准备启程,临行告别时问道:“债收完后,买些什么带回来?”孟尝君道:“看我家缺少的东西买吧。”

冯煖赶车来到薛邑,让地方官吏召集所有应该还债的百姓,都来合验债券。债券全部合验完毕,冯煖站起身,假托盂尝君的命令,把债款赏赐给众百姓,于是当众烧毁所有的债券。民众欢呼万岁。冯煖驱车马不停蹄赶回齐都,大清早就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对冯煖这么快回来深感惊讶,就穿戴整齐出来见他,问道:“债都收完了吗,怎么回来得这幺快?”冯煖答道:“收完了。”“用这些钱买了什么回来?”冯煖答道:“您说‘看我家缺少的买。’我暗想,您宫中积满奇珍异宝,畜栏里养满猎犬骏马,后宫内住满佳丽美人,您家所缺少的只是‘义’罢了。我私下已为您买了‘义’。”盂尝君说:“买义是怎么回事呢?”冯煖说:“现在您拥有的封邑是小小的薛,您不把那里百姓当自己子女一般爱抚,所以才会像商人那样向他们放债渔利。我擅自假托您的命令,把债款赏给众百姓,就地烧毁那些债券,百姓因此欢呼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的义啊。”孟尝君听了很不高兴,说:“是嘛,先生算了吧!”

过了一年,齐涽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把先王的大臣用作自己的臣下。”孟尝君只好到封邑薛去,在距离薛邑百里开外的地方,百姓扶老携幼,早已在路上恭候了一整天,迎接他到来。孟尝君回头看着冯煖说:“先生为我买的义,今天终于见到了。”冯煖说:“狡猾的兔子有三个藏身洞穴,仅能免于一死罢了。如今您只有一个‘洞穴’,还不能高枕无忧。请让我为您再开凿两个‘洞穴’。”

孟尝君就给了冯煖五十驾车马,五百斤黄金,让他西行访问梁国,对梁惠王说:“齐国放逐了他的大臣孟尝君到诸侯国去,诸侯中谁先迎接起用他的,就能国富兵强。”于是梁惠王就空出相位,把原来的宰相调任为上将军,派遣使臣,带着千斤黄金,百驾车马,前去聘请孟尝君。冯煖驱车抢先回来告诫孟尝君说:“千斤黄金,是极贵重的礼物;百驾车马,是垣赫的使者。齐王该听到这一消息,知道梁王对您的重视了。”梁国的使者往返多次,孟尝君坚决推辞不往。齐王得知了这些情况,君臣上下惊恐不安。于是齐王派太傅带了千斤黄金、两辆四匹马拉的彩饰车驾、一柄齐王自佩的宝剑,并以专函向孟尝君致歉道:“我没福气,受到忤逆祖宗神灵的祸祟惩罚,被逢迎拍马的小人蒙蔽,因此得罪了您。我是不值得您为我效力的,希望您看在先王宗庙的份上,暂且回国来治理万民好吗?”冯煖告诫孟尝君道:“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取得先王的祭器,在薛邑建立宗庙。”宗庙建成了,冯煖回来报告孟尝君说:“三个‘洞穴’已经筑成,您不妨高枕安卧,放心享乐吧。”

孟尝君做了几十年宰相,没有遭受丝毫灾祸,这全靠冯煖的谋划。

赵威后问齐使

《战国策》

【导读】

本篇选自《战国策·齐策》。赵威后是战国后期赵惠文王后。惠文王卒,其子孝成王新立,赵威后以太后身份执政。本文所写之事即发生于此时。

赵威后对齐使的七次连珠式发问,贯通了全文中心脉络。前三问着眼于社会经济基础,后四问婉转批评齐国政治现状,自始至终体现出赵威后所持君轻民贵、以民为本的政治思想,维护封建伦理和统治秩序的立场。在《战国策》写及的女政治家中,赵威后堪称最有光彩的一位。

全文章法句式寓变化于严整。七次发问,一气呵成。每问既扣主旨,又各有侧重。或正面设问,或反诘责难,或有问有答,或自问自答,无不辞婉意庄,转接自然,言出理随,气势充沛。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1]。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钟离子[2],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3]?叶阳子无恙乎?是其为人,哀鳏寡[4],恤孤独,振困穷[5],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6],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7]?撤其环填,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8]?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注释】

[1]齐王:名建,齐襄王之子。问:聘问,当时诸侯间一种礼节性交往。[2]处士:指有才能而隐居不仕者。[3]不业:不使他成就功业。[4]鳏(guān):年老无妻者。[5]振:同“赈”,救济。[6]息:滋生养育。[7]北宫:复姓。婴儿子:人名。[8]於(yū)陵:齐邑名,位今山东长山县西南。

【译文】

齐王派遣使者聘问赵威后。国书还没启封,威后就先问使者道:“贵国今年收成好吗?百姓好吗?国君好吗?”使者听了很不高兴,说道:“我奉齐王使命出使到威太后您这里,可如今您不先问候齐王,倒先问年成与百姓,难道可以卑贱的居先、尊贵的反靠后吗?”威后道:“不对。如果没有年成,哪会有百姓?如果没有百姓,哪会有国君?所以我有这样的问候次序,哪能撇开根本的倒来先问枝节呢?”

于是赵威后又接着问使者道:“齐国有位隐士叫钟离子的,他好吗?这个人的为人呀,让有粮食的人有东西吃,对没粮食的人提供食物;让有衣服的人有衣穿,对没衣的人给衣服穿。这是一位帮助国君抚养他的百姓的人,怎么到现在还不让他做官干番事业呢?莱阳子好吗?这个人的为人呀,同情鳏夫寡妇,抚恤孤苦老幼,救济穷困潦倒的人。补助缺衣少食的人。这是一位帮助国君滋育他的百姓的人,怎么到如今还没让他做官干大事呢?北宫家闺女叫婴儿子的,她好吗?她放弃首饰打扮,到老不嫁,为的是奉养父母。她这样做都是给百姓们树立榜样,带他们尽孝心,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让她上朝给予表彰呢?这样的二位贤士还未做上官,一位孝女还未入朝受封,凭什么来统治齐国,抚育广大百姓呢?於陵人子仲还活着吗?这个人的为人,上不向齐王称臣,下不搞好自己家庭,中不求与诸侯交往,这是给百姓作脱离社会混日子的榜样,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了他呢?”

庄辛论幸臣

《战国策》

【导读】

本篇节录自《战国策·楚策》。战国末年,楚襄王宠信佞臣,荒淫无度,不理国政。庄辛规劝,襄王非但不听,反骂庄辛老糊涂,是祸害楚国的妖兆。庄辛被迫离楚至赵。时隔五月,果如庄辛所言,秦军攻占了楚国大片土地。襄王逃难之中,方悔当初未听庄辛之谏,于是派人将他从赵请回,请教善后之策。本文就是庄辛的答辞,劝谏襄王远小人,戒淫侈,免蹈覆辙。

文章引喻贴切生动,语言清新流畅,很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臣闻鄙语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1],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2]!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3]?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俛啄蚊虻而食之[4],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5],加己乎四仞之上[6],而下为蝼蚁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7]。俯噣白粒[8],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9]。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醎。倏忽之间,坠于公子之手。

夫黄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10]。游乎江海,淹乎大沼[11],俯噣鳝鲤,仰啮菱衡[12],奋其六翮[13],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磐卢[14],治其矰缴[15],将加己乎百仞之上,彼[16],引微缴[17],折清风而抎矣[18]。故昼游乎江河,夕调乎鼎鼐[19]。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20]。南游乎高陂[21],北陵乎巫山[22],饮茹溪流[23],食湘波之鱼[24],左抱幼妾,右拥嬖女[25],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26],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27],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28]。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29]。左州侯,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而载方府之金[30],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31],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32],填黾塞[33]之内,而投己乎黾塞之外!

【注释】

[1]绝:截。续:连。[2]岂特:岂但,何止。[3]蜻蛉(líng):蜻蜒。[4]俛:同“俯”。[5]饴:麦芽糖之类的糖膏,富粘性。胶:动词,粘。[6]仞:量词,古制一仞相当于八尺。[7]因:犹,如同。是:此,这样。以:同“已”,语助词。[8]噣:同“啄”。[9]类:指黄雀之类。招:靶子。[10]黄鹄(hú):即天鹅。[11]淹;息,停留。[12]衡:荇,一种水草。[13]六翮(hé):指翅膀。鸟翅坚羽一般有六根。[14]修:整治。磐:石镞。卢;黑色的弓。[15]矰(zēng):射鸟的短箭。缴:系于箭尾的生丝线,便于回收射出的箭。[16]彼:遭受。(jiàn):锐利。磻(bō):同“磐”。[17]引:拖,带着。[18]折:负伤而死。抎:通“陨”,坠落。[19]鼐(nài):大鼎。[20]蔡灵侯:春秋时蔡国国君,弑父蔡景侯而自立。鲁昭公十一年(前531)被楚灵王诱杀于申。[21]高陂(pí):地名。[22]陵:登,升。巫山:在今四川巫山县东。[23]茹溪:水名,在巫山县北。[24]湘波:指湘江,在今湖南境。[25]嬖(bì):宠爱。[26]高蔡:今河南上蔡。[27]子发:楚国大臣。[28]己:指蔡灵侯。之:指楚灵王。[29]君王:指楚襄王。[30]方府:四方府库,国库。[31]云梦:古云梦泽,在今湖北境。[32]穰(ráng)侯:魏冉,秦昭王舅父。秦王:指秦昭王。[33]黾塞:即平靖关,在今河南信阳境内。

【译文】

我听俗话说:“看到了野兔,再回头寻望猎犬,还不算太晚;羊儿逃跑后,再把羊圈修补好,还不算太迟。”我听说从前商汤、周武王凭借百里之地而发展昌盛起来,夏桀、商纣却把曾拥有的天下完全丧失了。如今楚国虽小,但是把土地截长补短拼起来,还有方圆几千里。何止百里呢!

大王您难道没见过那蜻蜓吗?蜻蜓六只脚四只翅膀,在天地之间飞来飞去,俯身啄蚊虻飞虫当美餐,仰头承接甘冽露水作佳饮。它自以为无灾无难,也不跟谁竞争。它哪晓得身高五尺的小孩子,正要调饴糖粘丝网,把自己从四仞高处粘下来,喂蝼蛄蚂蚁啊!

那蜻蜓之危只是小事,黄雀也是如此。黄雀低下头啄食雪白米粒,昂着头栖息在茂密的树上,振羽展翅,自以为太平无事,跟谁也不用争夺。它哪晓得那些公子哥儿,左手挟持弹弓,右手探取弹丸,准备在十仞的高处伤及自己,把这一类小鸟作为靶子。白天还在茂树间嬉戏的黄雀,晚上就被拌上酸醎佐料成了菜肴。一眨眼功夫,就丧命在公子哥儿手中了。

那黄雀之危只是小事,天鹅的处境也是如此。它漫游在江海上,栖息在湖沼间,低下头捕啄鳝鱼鲤鱼,抬起头嚼食鲜菱嫩荇,展开劲健翅膀,驾着清风,在高空任意翱翔。它自以为无灾无难,跟谁也不用竞争。哪里知晓那射手,正在检修他的石矢黑弓,整理他系有丝绳的箭枝,要在百仞高的地方伤及自己,带着锐利的箭头,拖着纤细的丝绳,死于清风之中而坠落地上。所以白天还在江河自在翔游的天鹅,晚上已被放在鼎鼐里烹煮了。

那天鹅之危只是小事,蔡灵侯的遭遇也是如此。他南游高陂,北登巫山,饮马于茹溪清流,品尝着湘江鲜鱼,左抱年轻的美妾,右搂宠爱的姬女,和她们在高蔡驰马游乐,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他哪会想到子发大夫刚接受了楚灵王的命令,正要用红绳绑了他送去见灵王呢!

蔡灵侯的祸事还算小的呢,大王您处境之危更是如此。您身边左是州侯,右是夏侯,跟着您同车进出的是鄢陵君与寿陵君,吃着各地进奉的粮食,载着四方府库缴纳国家的财物,与他们纵马游乐于云梦泽,却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可您哪会知道穰侯正接受秦王的命令,已将秦军布满黾塞以内,而把您驱逐出楚国!

触龙说赵太后

《战国策》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赵策》。赵惠文王死后,孝成王年幼,赵太后执政。秦军趁机攻赵,赵国危殆。群臣强谏,遭赵太后怒拒。面对危急形势,触龙从容无畏,以一番委婉诚恳而富人情味的劝谏,使得峰回路转,终令太后心悦诚服地将其钟爱幼子长安君质于齐,齐发兵救赵,长安君也为国立了功。触龙临危挺身的爱国赤忱,敢冒太后盛怒进言的胆识机智,及其运水息火、以柔胜刚的语言艺术,无不给人以深刻印象。

赵太后新用事[1],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2]。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3],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愿见太后[4],太后盛气而揖之[5]。入而徐趋[6],至而自谢[7],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8],不得见久矣,窃自恕[9],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10],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11]。”曰:“日食饮得无衰乎[12]?”曰:“恃鬻耳[13]。”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14],和于身[15]。”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稍解[16]。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17],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18],以卫王宫,没死以闻[19]。”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20]。”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21]?”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22],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23]!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24],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25]。’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26],至于赵之为赵[27],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28],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29],而挟重器多也[30]。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31],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32]。”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33],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34],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注释】

[1]用事:当权。[2]赵氏:指赵国。[3]长安君:赵太后小儿子的封号。质:抵押品,这里指人质。当时诸侯间缔盟,常以王室宗亲作人质,以确保信用。[4]左师:官名。触龙:人名。[5]气:指怒气。揖:揖让,古代宾主相见的礼节。[6]徐:缓,慢。趋:小步急行,古人见尊长时表示的一种礼貌。触龙脚有病,走不快,只能装作“趋”的样子。[7]谢:告罪,道歉。[8]曾:乃,竞。走:跑。[9]窃:表示自己想法的谦词。[10]郄(xì):同“隙”,欠缺,不舒服。[11]恃:凭,靠。辇(niǎn):人推挽的车。[12]得:当,表猜度。[13]鬻:“粥”的本字。[14]少(shāo):稍稍。益:增。[15]和:适。[16]解:通“懈”。[17]贱息:向人谦称自己子女。息,子。[18]黑衣:卫士甲衣装束,此指卫士。[19]没(mò莫)死:冒死。[20]及:乘。填沟壑:原指尸骨填埋山沟,这里用作死的谦卑说法。[21]丈夫:古时男子的通称。[22]媪(ǎo):对老年妇女的称呼,此指太后。燕后:赵太后之女,嫁燕国君主为王后。[23]过:错。[24]踵:脚后跟。[25]反:同“返”。古代远嫁他国的诸侯之女,除非遭废弃或遇亡国之祸等特殊事件,一般不回娘家。所以赵太后希望女儿别回来。[26]三世:三代。父子相继为一世。[27]赵之为赵:指赵氏建立赵国之时。[28]微独:不仅。微,非。[29]奉:通“俸”。[30]重器:指象征国家权力和财富的器物,如钟鼎珍宝等。[31]山陵崩:古代对君主之死的一种婉转说法。[32]恣:任凭。[33]约:治,备。乘:四马一车为一乘。[34]子义:赵国贤士。

【译文】

赵太后刚执政,秦国就猛烈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表示:“必须用长安君作为人质,我们才能出兵。”太后不肯,大臣们竭力劝说。太后明白地告诉身边侍臣:“有谁再敢说让长安君当人质的,老妇我必定吐他一脸唾沫!”

左师触龙求见赵太后,太后怒气冲冲地等着他。触龙上殿后。以快步走的姿势缓缓挪步,到了太后跟前谢罪道:“老臣我的脚有毛病,一点也走不快,很久没能拜见您了,我私下里以脚病原谅自己,然而放心不下太后贵体安康与否,所以希望能见到您。”太后说:“我是靠坐车子行动。”触龙问:“您每天的饮食该不会减少吧?”太后答道:“就靠吃点粥罢了。”触龙道:“我近来食欲很差,于是自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上三四里路,稍微增加了一点胃口,身体也舒服些。”太后说:“我可做不到。”太后脸上的怒容消解了一些。

左师公说:“我那贱子舒祺,排行最小,不成器。而我总还是疼爱他。希望能让他在黑衣侍卫队伍里凑个数,为保卫王宫出点力,我冒着死罪把这请求禀告太后。”太后说:“行,我答应您。他年纪多大了?”回答说:“十五岁了。虽然他年纪还小,但我希望趁自己还没死就把他托付给您。”太后问道:“男人家也疼爱自己的小儿子吗?”回答说:“比妇人家更疼爱。”太后笑道:“妇道人家对小儿子的疼爱特别厉害。”触龙说道:“我私下认为您老人家对女儿燕后的爱,胜过对小儿子长安君的爱。”太后道:“您错了!我对燕后远不如对长安君那般疼爱。”左师公说:“父母爱子女,就要为他们考虑将来前途和长远利益。当初您为燕后出嫁送行时,站在车下抱着她的脚,为她哭泣,惦念、悲怜她的远嫁,也是够伤心的了。她走了以后,您并非不想她呀,每逢祭祀典礼时必定为她祝福,祈祷说:‘一定别让她回来呀!’这难道不是从长远考虑,希望她有子孙、可以代代相继做燕王吗?”太后说:“正是这样。”

左师公说:“从距今三代算起,一直到赵氏建立赵国的时候,赵王子孙中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可有至今还保住封爵的吗?”太后答道:“没有。”触龙又问道:“不仅赵国,其他诸侯子孙中封侯的,他们的继承人还有保住封爵的吗?”太后说:“我没有听说过。”触龙说:“这是因为封侯者近的灾祸危及自身,隐患远祸累及他们的子孙。难道君主的子孙就一定不好吗?只是因为他们地位尊贵却没建立功勋,俸禄优厚却无劳绩贡献,无功无劳而拥有的权位太重财富太多啊。如今您使长安君的地位尊贵,并把肥美的土地封给他,把大量珍宝赐给他,却不乘现在这个机会让他为国立功。有朝一日您老人家仙逝,长安君自己凭借什么在赵国立足存身呢?我觉得您老人家为长安君考虑得太短浅了,所以认为您对长安君的疼爱还比不上对燕后的疼爱。”太后说:“好吧,就听凭您的意思安排他。”于是为长安君备好了一百乘车马,到齐国作人质。齐国就出兵了。

子义听到这件事,感叹道:“君王的儿子,是君王的亲骨肉,尚且不能凭仗没有功勋的高位,没有贡献的厚禄,而守住金玉重器,更何况做臣子的呢!”

鲁仲连义不帝秦

《战国策》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赵策》。公元前259年,秦国凭借长平一战歼灭赵军主力,而后围困赵都邯郸。赵、秦相持至公元前257年,魏将晋鄙率军十万往救赵。秦王威胁说,有敢救赵者,拔赵后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援兵迟迟不进;又遣辛垣衍去劝赵尊秦为帝,以求苟安。这时鲁仲连挺身而出,说服赵相平原君丢掉幻想,坚决抗秦,并与辛进行辩论,从正反两面论述帝秦的危害,举大量史事说明坚持正义终能取胜,唯抗秦才有出路。他那义正辞严而犀利闳肆的论辩,不仅令辛垣衍折服,更坚定了赵与诸侯抗秦的信心。于是魏信陵君与楚春申君联手救赵,秦军大败,撤围而去。

秦围赵之邯郸[1]。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2],畏秦,止於荡阴[3],不进。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4],因平原君谓赵王曰[5]:“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6],已而复归帝[7],以齐故。今齐闵王已益弱[8],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9],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10],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11],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召而见之于先生。”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12],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13]?”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14],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15],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能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16]:‘天崩地坼[17],天子下席[18],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19],则斮之[20]。’威王勃然怒曰:‘叱嗟[21]!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耶?”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22]。”辛垣衍怏然不悦,曰:“嘻!亦大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23],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羑里之库百日[24],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齐闵王将之鲁[25],夷维子执策而从[26],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27]。’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28],纳筦键,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29],不果纳[30],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涂于邹。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人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31]:‘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32],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33],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

“今秦万乘之国[34],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35],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36],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37],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38],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39],秦军引而去[40]。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释】

[1]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2]魏安釐(xī)王:魏国国君,名圉(yǔ),公元前276至前243年在位。[3]荡阴:魏邑,今河南汤阴。[4]辛垣衍:复姓辛垣,也作新垣,名衍。他不是魏人而在魏国做将军,所以称“客将军”。[5]因:凭借,通过。平原君:名胜,赵武灵王子,在赵惠文王、孝成王时,三度为相。赵王:指赵孝成王。[6]齐闵王:即齐滑王。[7]归帝:归还帝号,是取消帝号的婉辞。[8]今齐闵王已益弱:当时齐闵王已去世二十四年,这句话的意思是此时的齐国比齐闵王时更弱。[9]秦昭王:即秦昭襄王赢则,公元前306至前251年在位,死后谥号“昭襄”。当时他还活着,辛垣衍也就不可能称“秦昭王”,所以“昭”字是后人加的。[10]鲁仲连:一作鲁连,齐国人。[11]“百万”句:指公元前260年秦赵长平大战。当时赵动员全国,号称百万之众,结果被秦将白起击败,四十余万俘虏被坑杀。[12]东国:指齐国,齐位于赵国东面。[13]曷(hé)为:为何。曷,何。[14]鲍焦:春秋时隐士,因对时政不满,宁愿荷担采樵,拾橡子充饥,而不肯为诸侯帝王效力。[15]上首功:以斩首计功。上,同“尚”,崇尚。[16]赴:同“讣”,报丧。[17]天崩地坼(chè):这里指周烈王死亡。坼,裂。[18]天子:这里指周朝新君显王扁,系周烈王弟。下席:指从宫室移居草庐苫席之上,是古代居丧时的一种礼节。[19]东藩:东方藩属,指齐国。[20]斮(zhuó):同“斫”,砍杀。[21]叱嗟:怒斥声。[22]醢(hǎi):剁肉成酱。[23]鬼侯:封地在今河北临漳境。鄂侯:封地在今河南沁阳。[24]羑里:一作“羡里”,故城在今河南汤阴北。库:兵车库,这里指以库作四室。[25]之:至,往。[26]夷维子:齐人,以邑为姓。夷维邑在今山东高密境。策:马鞭。[27]十太牢:款待诸侯之礼。太牢,牛、羊、猪各一。[28]舍:指诸侯住宿的宫室。[29]籥:指闭门下锁。籥,通“钥”。[30]果:表示成为事实。纳:接纳。[31]孤:指邹的新君,因父丧,故称孤。[32]倍:同“背”,背对。殡柩:灵柩,棺材。[33]饭含:古代殡殓时的一种仪式,将珠玉贝米之类放人死者口中。[34]万乘(shèng)之国:拥有兵车万辆的大国。乘,一车四马。[35]交:交互,彼此。[36]三晋:指韩、赵、魏。三家分晋,成此三国。[37]无已:没有止境。[28]谗妾:毁贤嫉能播弄是非的女人。[39]无忌:即信陵君,魏国公子,名无忌。他是魏安赭王的异母弟,赵国平原君的姻亲,门下食客三千。他窃得兵符,从晋鄙手中夺取兵权,解除了邯郸之围。[40]引:撤退。

【译文】

秦军围困赵国都城邯郸。魏安嫠王派将军晋鄙领兵去救赵国,由于害怕秦国,魏军滞留在荡阴,不再前进。魏王派客将军辛垣衍从小路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对赵王说:“秦军之所以加紧围困赵国都城,是因为先前秦王与齐闵王争雄称帝,不久秦王又很不情愿地放弃西帝称号,是迫于齐闵王先取消了东帝称号的缘故。如今齐国已趋衰弱,眼下只有秦国在诸侯中最为强大,这次军事行动并非一定要攻取邯郸,秦国的真正意图是想求得帝号。赵国,能认真地派使者去尊秦王为帝,秦王必定高兴,就会撤兵离去。”平原君对此犹豫不决。

这时鲁仲连恰好来赵作客,正遇上秦军围攻邯郸,听说魏将想要赵国尊秦为帝,就去见平原君说:“事情将怎么办呢?”平原君说:“我赵胜怎敢对此事发表意见呢?赵国百万人马先已败亡在外,现在秦又深入围困邯郸而不离去。魏王派遣客将军辛垣衍前来要赵尊秦为帝,现在那人正在这里。我哪敢发表意见呢!”鲁仲连说:“原先我把您看作是当今天下的贤公子,从现在起我才知道你并非是天下的贤公子呀!魏国客人辛垣衍在哪里?请允许我替您斥责他打发他回去。”平原君说:“请允许我让他来与您见面。”

平原君就去见辛垣衍,对他说:“东方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他正在这里,请让我替您介绍,让他与您见面。”辛垣衍道:“我听说过鲁仲连先生大名,他是齐国的高士啊。我,是魏国的臣子,出使到赵国有自己的职责,我不想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您来赵国的事情泄漏给他了。”辛垣衍只好答应下来。

鲁仲连见了辛垣衍却一言不发。辛垣衍就说:“我看住在这座围城里的,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现在我观察先生尊容,却不是要寻求平原君帮助的人,为什么久久留在这座被围困的城里不离去呢?”鲁仲连说:“世人以为鲍焦由于器量狭窄而气死的,这些人的看法都是不正确的。现在很多人不理解他,还以为他仅是为自身一人而死。那秦国,是抛弃礼义而崇尚按斩敌首级多少记功的国家,用权诈之术役使士兵,把百姓当作奴隶呼来喝去。如果让秦肆无忌惮地自称为帝,甚至于统治天下,那么我鲁仲连只有投东海而死罢了,是决不甘心做秦国臣民的啊!我之所以来会见将军您,是想助赵一臂之力。”辛垣衍说:“先生怎么样来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准备让魏国和燕国帮助赵国,齐国、楚国本来就已助赵了。”辛垣衍说:“燕国嘛,我但愿让他听从您就是了。至于说魏国,我就是魏国使者,先生您怎么能叫魏国来助赵呢?”鲁仲连说:“这是由于魏国没有看到秦国称帝的害处啊!假使魏国看清秦称帝的危害,那就必定会帮助赵国的。”辛垣衍说:“秦称帝将有怎样的害处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施行仁义,倡导天下诸侯去朝见周天子。当时周室既贫又弱,诸侯没有一个去朝见周王的,唯有齐王去朝见。过了一年多,周烈王去世,诸侯都去吊唁,齐国去迟了。周室大怒,给齐国送,去的讣告上说:‘周天子逝世如同天崩地裂,继承大位的新天子移居草庐苫席守丧,东方藩属田婴齐竟敢吊丧迟到,罪该万死!’齐威王看了讣告勃然大怒,骂道:‘呸!你娘原是个卑贱丫头呀!’结果齐威王前恭后倨的言行成了天下笑柄。所以齐威王在周天子活着的时候独自去朝见,周天子一死他就破口大骂,这实在是由于忍受不了天子的苛求啊!他周天子本来就是如此,他无情无义作威作福是毫不足怪的。”

辛垣衍说:“先生您难道没见过仆人吗?十个奴仆听任一个主人支使,难道是十个奴仆的力量、智慧比不上一个主人吗?只是怕他呀!”鲁仲连说:“对,魏国对于秦国,不就像仆人对主子一样吗?”辛垣衍说:“是这样。”鲁仲连说:“既然这样,我将叫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辛垣衍显得很不高兴,说道:“咳,也太过份了,先生怎能这么说话呢!先生又怎么能让秦王将魏王煮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能啊!请等我来说说其中的道理。从前,鬼侯、鄂侯、文王,是商纣王的三公。鬼侯有个女儿长得很美,所以把她献给纣王,纣王却觉得她丑,于是就将鬼侯剁成肉酱。鄂侯为此急忙谏争,为鬼侯辩护说得激烈了些,纣王就将鄂侯杀了,做成肉干。文王听到此事,长叹了一声,纣王就因此将他拘禁在牖里的监牢中,关了一百天,还想杀了他。为什么同别人一样具有称王称帝的条件,结果反而落到被人宰割的地步呢?一度自称东帝的齐闵王要到鲁国去,夷维子拿着马鞭跟随前往,对鲁国人说:‘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款待我们的君王呢?’鲁国人说:‘我们将用款待诸侯的十太牢来款待你们的国君。’夷维子说:‘你们怎能用这样的礼节来接待我们君王呢?我们那位君王,是天子呀!天子来视察时,诸侯应离开自己居住的宫室,交出锁钥,设席捧几,站在堂下侍候天子用膳。等天子用膳完毕,诸侯才告退下去,听政办公。’鲁国人一听,便将自己城门紧闭落锁,不予接待,使得齐闵王不能进入鲁国。齐闵王打算到薛国去,借道于邹。正当此时,邹国国君去世,齐闵王想进去吊丧。夷维子对已故邹国国君的儿子说:‘天子来吊唁,主人必须转个方向,背对灵柩,把灵柩搬到坐南朝北的位置上,然后天子才好面南行吊。’邹国群臣说:‘一定要这样做的话,我们就用剑自杀!’所以齐闵王也就不敢进入邹国。邹、鲁小国之臣,活着的时候没资格接近侍奉天子,死后也得不到隆重葬礼,然而齐闵王想要邹、鲁之臣用接待天子的礼节来侍奉自己,结果被他们拒之门外。

“如今秦是拥有兵车万辆的大国,魏也是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都是万辆兵车大国,彼此同样称王,仅仅看到泰国打了一次胜仗,便想就此尊秦为帝,这样看来,魏、赵、韩的大臣们,还不如邹、鲁小国之臣有骨气啊!再说贪心不止的秦王果真做了皇帝的话,那么他就要更换诸侯的大臣,剥夺他所认为不好的人权利,给予他认为好的人;惩罚他所厌恶的人,而赏赐他所喜欢的人。他还要让自己女儿和善于播弄是非毁贤嫉能的妇人,去做诸侯的妃嫔,住在魏王宫中,魏王哪能还有一刻太平安逸呢?将军您又怎么能维持以往那般宠幸呢?”

于是辛垣衍不由得站起身来,向鲁仲连拜了两拜,致歉道:“起先错以为先生是平凡的人,今天我才知道先生是天下难得的高士啊!请允许我告辞,从此不敢再说尊秦为帝的事了。”秦军主帅听到了这件事,就命军队后退五十里。这时恰巧遇上魏公子无忌夺得晋鄙兵权,统率魏军前来救赵攻击秦军,秦军只得撤退回国了。

于是平原君要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辞谢推却,始终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酒宴款待。酒喝得正酣畅时,平原君起身上前,奉上千金为鲁仲连祝福。鲁仲连笑道:“天下之士被人们看重的,就在于他们能排忧解难、消除祸乱而不收取任何报酬。假如收受了什么报酬,就了做买卖的商人了,我鲁仲连可不愿这么做。”于是辞别平原君离开了赵国,从此再也不露面。

鲁共公择言

《战国策》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魏策》。公元前344年,魏惠王(即梁惠王)召集逢泽(今开封东南)大会,鲁、卫、宋、韩等国诸侯都来朝拜。本文记梁惠王宴请诸侯的一幕。席上鲁共公即兴发言,列举史事,劝戒梁王莫贪美酒、美味、美女、美景,明确指出君主沉缅逸乐,必将导致亡国。

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1]。酒酣,请鲁君举觞[2]。鲁君兴[3],避席择言曰[4]:“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5],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6],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齐桓公夜半不嗛[7],易牙乃煎熬燔炙[8],和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9],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晋文公得南之威[10],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11],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12],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13],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14],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15],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16],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梁王称善相属。

【注释】

[1]梁王魏婴:即梁(魏)惠王公元前369至前319年在位。觞(shāng):酒杯,这里用作动词,设酒款待的意思。范台:在今河南开封东南。[2]鲁君:指鲁共公。[3]兴:起身。[4]避席:古人席地而坐,避席即离座。避席应对,多为表示郑重其事、尊重对方的姿态。择言:择善而言。[5]帝女:指夏朝开国君主禹之女。仪狄:夏禹时著名酿酒师。[6]旨:味美。[7]嗛(qiè):通“慊”,快意,满足。[8]易牙:齐桓公侍臣,因善烹饪而受宠幸。燔(fǎn):烤。[9]旦:晨,天亮。觉:醒。[10]南之威:略称南威,著名美女。[11]楚王:所指不详。强台:楚国台观名。一说为章华台(荆台)。崩山:京山,在今湖北武当山东南。[12]彷徨:或作“方湟”,水名。[13]盟:起誓。[14]尊:酒器。[15]白台、闾须:皆美女名。[16]夹林、兰台:皆为魏国游览名胜。

【译文】

梁惠王魏婴在范台设酒宴请诸侯。酒兴正浓,梁惠王请鲁共公举杯祝酒。鲁共公站起身,离开座位,选好有益的话题,说道:“从前,夏禹的女儿命令仪狄酿酒,仪狄酿造出的酒十分醇美,就把酒进献给禹。禹饮了觉得味道甘醇,于是就疏远了仪狄,戒了美酒,说:‘后世君主一定有因为贪杯而丧失他的国家的。’齐桓公有一天半夜里想吃点什么,易牙就煎煮烧烤,调和各种美味进献给他。齐桓公吃得饱饱的,一觉睡到天亮还没睡醒,因此感叹说:‘后世君主一定有因为贪吃美味而丧失他的国家的。’晋文公得到了美女南之威,一连三天没上朝听政,于是就推开南之威,疏远了她,说道:‘后世君主一定有因为贪图美色而丧失他的国家的。’楚王登上强台观赏崩山风景,左边是江流清波,右边是碧湖涟漪,流连忘返,快乐至极,于是就对着强台发誓不再登临,并说:‘后世君主一定有因为迷恋高台池沼山水丽景而丧失他的国家的。’现在君王您的酒杯里,盛的是仪狄酿造的那种美酒;君王您所吃的,是易牙烹饪的那般美味;您左边的白台,右边的闾须,都是与南之威一样的美人;前有夹林后有兰台,享受着登临强台那样的乐趣。只要贪恋其中一件事,就足以使他的国家灭亡。如今君王您兼有这四件事,能不警戒吗?”梁惠王听了,连连称鲁共公说得好。

唐雎说信陵君

《战国策》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魏策》。秦军围困赵国首都邯郸,赵求救于魏。魏安釐王畏秦强大,表面上派大将晋鄙率军往救,实际上命晋鄙驻军魏、赵边境隔岸观火。魏公子信陵君力主救赵,他设计窃得兵符,杀晋鄙,夺得兵权,率大军击败秦军,解除了邯郸之围。赵王亲自到城郊迎接信陵君并要送给信陵君五座城池作为酬谢,信陵君颇有骄矜之色。本文着重写唐雎在此情形下,及时提醒信陵君不可居功骄傲。唐雎的告诫语,富于人生处世哲理。

信陵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赵王自郊迎。唐雎谓信陵君曰[1]:“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何谓也?”

对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吾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于我也[2],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3],臣愿君之忘之也。”

信陵君曰:“无忌谨受教[4]。”

【注释】

[1]唐雎(jū):信陵君门客,魏国人。[2]德;恩德,好处。[3]卒(cù):通“猝”、“促”,急遽、匆促的样子。[4]无忌:信陵君名无忌。

【译文】

信陵君杀了晋鄙,解了邯郸之围,打败了秦军,保存了赵国。赵王亲自到邯郸城外迎接信陵君。唐雎对信陵君说:“我听到过这样的话:‘生活中的事有不可以知道的,有不可以不知道的;有不可以忘却的,有不可以不忘却的。’”信陵君问道:“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

唐雎答道:“人家怨恨我,是不可以不知道的;我嫌恨人家,就不可让人知道。人家对我有恩德,是不可以忘却的;我给过人家的好处,就不可以不忘却了。如今您杀了晋鄙,救了邯郸,击破秦军,使赵国免遭灭亡,这是莫大的功德啊。现在赵王亲自到郊外来迎接您。当您一见到赵王,我希望您就此忘却自己曾有功于赵。”

信陵君说:“我真诚地领受您的教诲。”

唐雎不辱使命

《战国策》

【导读】

本篇选自《战国策·魏策》。安陵是战国时期魏的附庸小国,在今河南鄢陵西北。初为魏襄王弟安陵君的封地,本文所写安陵君即其后裔。秦灭魏后,原以为略施小技便可吞食安陵。不料,安陵君先让秦国使者碰了个软钉,接着派唐雎出使秦国。唐雎为维护安陵主权和尊严,面对骄横不可一世的秦王(即后来建秦王朝的始皇帝),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迫使秦王敛去凶焰,长跪致歉,承认安陵虽小而不可欺侮。

文章旨在鞭挞秦王的狡伪凶险,颂扬唐雎不畏强暴、坚持正义的高尚精神,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非凡胆魄。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1],安陵君其许寡人[2]。”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3]。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4],以君为长者[5],故不错意也[6]。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7],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8]?”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9]!”

秦王怫然怒[10],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11]?”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12],以头抢地耳[13]。”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14],彗星袭月[15];聂政之刺韩傀也[16],白虹贯日[17];要离之刺庆忌也[18],苍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19],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20],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21],长跪而谢之曰[22]:“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23],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注释】

[1]易:换。[2]其:语助词,表推测、希望。[3]说:同“悦”。[4]君:指安陵之君主。[5]长(zhǎng)者:年辈高而谨厚的人。[6]错意:置意。错,同“措”。[7]广:扩充。[8]与:同“欤”,表疑问的语助词。[9]岂直:岂但。[10]怫(fú)然:盛怒的样子。[11]布衣:平民百姓。古代没有官职的人穿粗布衣,故称。[12]跣(xiǎn):光着脚。[13]抢(qiāng):撞。[14]专诸:春秋吴人。王僚:吴王僚。吴公子光(即阖闾)欲夺僚王位,派专诸把匕首藏于鱼腹,以献鱼为名,刺杀僚。专诸当场也被王僚左右所杀。[15]彗(huì)星袭月:与下文“白虹贯日”、“苍鹰击殿”,都是古人出于天人感应观念的夸张附会说法。[16]聂政:战国齐人。韩国大夫严遂与国相韩傀(一名侠累)争权结仇,就求请聂政至相府杀了韩傀,聂政也毁容自杀。[17]贯:穿过。[18]要(yāo)离:春秋吴人。吴王阉闾(即公子光)为除后患,让要离自断右臂并杀妻,骗取已逃至卫国的吴王僚子庆忌的信任,乘机杀了庆忌。[19]休祲(jì):指吉凶的征兆。休,美善,指吉兆。幔,指凶兆。[20]缟(gǎo)素:白色丧服。缟,白色丝织品。[21]色挠:因受挫折而神色沮丧。挠,屈。[22]长跪:耸直上身而跪,以示庄重。[23]谕:同“喻”,明白。

【译文】

秦王派人告诉安陵君说:“我想用方圆五百里的土地来换取安陵,希望安陵君答应我的要求。”安陵君说:“大王给予恩惠,用大的来换小的,很好。虽说这是件好事,但是安陵这块土地是我从先王那里继承下来的,我愿永远守住这份祖业,不敢交换。”秦王很不高兴。安陵君就派唐雎出使到秦国去。

秦王对唐雎说:“我用五百里土地来换安陵,安陵君却不听从我,为什么呀?再说我已经灭掉了韩国、魏国,而安陵君凭着五十里地得以幸存,是因为我把他看作是谨厚长者,才没打他的主意。现在我用十倍的土地让安陵君扩大地盘,可他竞违抗我的心意,岂不是在轻视我吗?”唐雎答道:“不,不是这样。安陵君继承了先王土地并守住这份祖业,即使千里之地也不敢换,何况只是五百里呢!”

秦王勃然大怒,对唐雎说道:“你可曾听说过天子动怒的情形吗?”唐雎答道:“我没有听说过。”秦王说:“天子一发怒,能使百万尸首顿时横地,血流千里。”唐雎说:“大王可曾听说过平民发怒的情形吗?”秦王说:“平民百姓发起怒来,也不过是甩掉帽子,光着脚,把头往地上撞罢了。”唐雎说:“这是平庸无能的人发怒,并非智勇之士的发怒。那专诸行刺吴王僚时,彗星光尾横扫月亮;聂政行刺韩傀时,一道白虹直穿太阳;要离行刺庆忌时,苍鹰扑击在宫殿上。这三位,都是布衣之士,他们满腔怒气还未进发,上天就已降示预兆,如今加上我就要成为第四人了。布衣之士当真动怒的话,倒在地上的尸体只是两具,流血不过五步,可是天下的人都将穿起白色丧服。今天就要发生这样的事了!”说完,手举宝剑,跃起身来。

秦王顿时显出沮丧屈服的样子,耸身而跪,向唐雎道歉说:“先生请坐,何必如此啊!我现在明白了,之所以韩、魏灭亡,而安陵凭着五十里地照样存在,只因为安陵有您先生在啊!”

乐毅报燕王书

《战国策》

【导读】

本文选自《战国策·燕策》。公元前284年,燕国大将乐毅统领燕、赵、楚、韩、魏五国之师攻齐,破齐七十余城,灭齐在即。公元前279年,燕昭王去世。齐将田单乘机施反间计,说乐毅欲据所克齐地称王。继位的燕惠王原本就猜忌乐毅,便派骑劫替代乐毅为帅。乐毅遂奔赵避祸,赵封他为望诸君。骑劫不久便军破身亡,把乐毅的辉煌战果丧失殆尽。燕惠王既悔其事,又恐乐毅怀恨报复,便写信给乐毅,粉饰自己,而反责乐毅弃燕投赵,不报先王知遇之恩。乐毅复信反驳惠王的无理指责,表白自己对燕的忠贞心迹,希望惠王能承先王知人善任的遗教。

此信措辞婉曲得体,笔端饱含功高遭谗的深沉幽愤,真切感人,是历代传诵的书信名篇。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下七十馀城,尽郡县之以属燕。三城未下[1],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2],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齐田单诈骑劫[3],卒败燕军,复收七十馀城以复齐。

燕王悔,惧赵用乐毅,乘燕之弊以伐燕[4]。燕王乃使人让乐毅[5],且谢之[6],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7],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8],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9],故召将军,且休计事[10]。将军过听[11],以与寡人有隙[12],遂捐燕而归赵[13]。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臣不佞[14],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15],恐抵斧质之罪[16],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17],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18],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19],故敢以书对[20]。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21],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22],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23],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24],而使臣为亚卿[25]。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26],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27],而骤胜之遗事也[28]。闲于兵甲[29],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30]。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赵、床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31],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32]。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33],齐王逃遁走莒[34],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35],故鼎返乎历室[36],齐器设于宁台[37],蓟丘之植,植于汶篁[38]。自五伯以来[39],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顺于其志,以臣为不顿命[40],故裂地而封之[41],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42],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收八百岁之蓄积[43],及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馀义[44],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45],施及萌隶[46],皆可以教于后世。

“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故吴王远迹至于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堕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47],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48]。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注释】

[1]三城:指即墨、营、聊城,在今山东境内。[2]用:因为。反问:一种离间敌方成员,使起内讧的手段。[3]诈骑劫:齐国大将田单派人向燕将骑劫诈降,使燕军放松警惕,不久即用火牛阵大破燕军,杀骑劫。[4]弊:败,疲困。[5]让:责备。[6]谢:道歉。[7]先王:指已去世的燕昭王。[8]弃群臣:君王去世的婉转说法。[9]暴露:露天而处,此指领兵转战沙场。[10]计:议,商议。[11]过:失,误。[12]隙:裂痕,引申为怨仇之意。[13]捐:弃。[14]不佞(nìng):不才,谦词。[15]左右:字面上指惠王左右大臣,实指惠王本人。[16]抵:冒,触犯。斧质之罪:指死罪。[17]数(shǔ):数说,列举。之:指代乐毅自己。[18]侍御者:侍候国君的人,这里实是指惠王。畜:养。幸臣:宠信之臣,这里是乐毅自指。[19]白:明白。[20]对:答。[21]举错:举动措施。错,同“措”。[22]假节于魏王:乐毅原在魏任官,奉魏王之命出使燕国,燕昭王以客礼相待,遂留燕。[23]擢(zhuó):提拔。[24]不谋于父兄:言燕昭王对乐毅真诚信任和重用。父兄,指与昭王同姓大臣和父兄辈老臣。[25]亚卿:上卿为最高位,亚卿仅次于上卿。[26]积怨:指燕王哙时齐乘燕内乱而人侵事。[27]霸国:齐桓公是春秋时第一个霸主,而齐滑王曾与秦昭王同时称帝。余教:遗留的教化。[28]骤:屡次。[29]闲:通“娴”,熟习。[30]径:速,捷。[31]道:导,助。[32]济上:济水边。济水之西为齐国地界。[33]国:国都,指齐都临淄。[34]齐王:指齐滑王。[35]大吕:巨钟名,为齐庙堂乐器。元英:与下句的“历室”,皆为燕宫殿。[36]故鼎:指齐军掠走的燕国大鼎。[37]宁台:燕国台观名。[38]蓟丘,也称蓟门,燕国国都,在今北京。[39]五伯:春秋时先后称霸的五个诸侯,一般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伯,通“霸”。[40]顿:滞,挫。[41]裂地而封之:指燕昭王封乐毅为昌国君。裂,分。[42]蚤知:先知、预见。蚤,同“早”。[43]八百岁:齐国建于西周初年,至齐滑王败于燕昭王,历经约八百年[44]令诏:命令与训示。嗣:继承者。[45]顺:通“慎”。庶孽:非嫡妻所生子女。[46]施(yì)及:达于。萌隶:平民百姓。[47]以幸为利:指燕惠王所担心的乐毅助赵伐燕以自利之事。幸,侥幸。[48]洁:这里是洗刷、表白之意。

【译文】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会集了五国军队去讨伐齐国。攻克了齐国七十多座城池,全改为郡县而归属于燕国。还剩三座城池没有攻下时,燕昭王去世了。燕惠王即位,中了齐国人的反间计,对乐毅产生疑忌,便派骑劫取代乐毅为帅。乐毅逃到赵国,赵国封他为望诸君。齐国大将田单用计诳骗骑劫,最终打败燕军,重新收回七十多座城池而使齐国复兴。

燕惠王懊悔起来,怕赵国起用乐毅,趁燕国内外交困而攻打燕国。燕惠王于是派人去责备乐毅,并向他道歉,说:“先王把整个国家委托给您将军,将军为燕国打败齐国,替先王报了仇,天下人无不为此震惊,我哪有一天敢忘却将军您的功劳呢?正碰上先王逝世,我刚即位,左右的臣子贻误了我。我派骑劫替代您,是考虑到您长期统兵在外餐风宿露,所以想召将军回来,暂且休息共议国事。将军却误会了,以为和我有嫌隙,就抛弃燕国而投奔赵国。将军您为自己打算虽也是可以的,然而拿什么来报答先王知遇将军的恩情呢?”

望诸君乐毅就派人呈上书信答复燕王道:“我无才智,没能秉承先王的教诲,来顺从您的心意,只怕自己触犯死罪,会因此损伤先王知人之明,又害您蒙上不义的名声,所以逃奔到赵国。我让自己担负着不贤的罪名,所以不敢作解释。现在大王派遣使者来数责我的罪过,我怕您不了解先王栽培厚爱我的道理,又不明白我用以侍奉先王的诚意忠心,所以斗胆写这封信作答。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不拿国家的爵禄来偏爱他的亲人,而是授给功劳多的人;不把官职随意给他亲近的人,而是让能够胜任的人担当。所以说考察才干而授予官职的,是能成就功业的君主;讲究品行而结交朋友的,是能树立名誉的士子。我凭所学知识进行观察,先王的举止措施,显示出远高于世俗的用心,所以我凭借为魏王出使的机会,得以亲自来燕国考察。先王过分抬举,把我从宾客中提拔出来,安排我在高于群臣的位置上,不跟宗室大臣商量,就任命我为亚卿。我自以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幸免获罪,所以接受任命而没推辞。”

“先王命令我说:‘我对齐国久怀深仇大恨,顾不得我们燕国弱小,而决意把伐齐报仇作为大事。’我回答说:‘齐国,有着早年称霸的一些教化,有着屡打胜仗的余威和经验,熟悉战争,善于打仗。大王如果想要讨伐齐国,就必须发动各国诸侯一起来对付它。要发动各国共同伐齐,莫过于先和赵国联合最直捷了。再说齐国的淮北和宋地,都是楚国、魏国一心想得到的地方。赵国如果答应了,再约请楚国、魏国尽力相助,合四国力量来攻齐,就可以打得齐国大败。’先王说:‘好!’于是我接受先王亲口下的命令,备好符节,向南出使到赵国。回来复命之后,就立即发兵伐齐。托天之福,仰仗先王的英明,黄河以北燕国失地,随先王进兵全部收复,直到济水边上。济水边上的燕国军队,奉命进击齐国,大破齐军。轻装精锐之师,长驱直入齐国国都,齐湣王逃到莒城,才聿免一死。齐国的珠玉财宝、车马甲仗及国藏宝器,全都被缴获运回燕国。大吕巨钟陈列在元英宫,燕国故有之鼎收回到历室宫,齐国的珍稀宝器陈设在宁台上,齐国汶水岸上种植的篁竹,移栽到了燕都蓟丘。自从五霸以来,没有谁的功业比得上先王的了。先王觉得如愿以偿,认为我没有延误命令的执行,所以划地封赏我,使我的地位可与小国诸侯相比。我不才,自以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幸免获罪了,所以接受了分封而没有推辞。”

“我听说贤明的君主,建立功业而不废弛,所以载入史册;有远见卓识的士子,成就美名而能保持,所以被后世称道。像先王这样报仇雪耻,铲平万乘强国,收缴齐国八百年来积蓄的财物,待到去世时,留下训诫继位子孙的遗教,执政任事的臣子,因此能够遵循法令,使庶出的王室子弟安份,恩威达于平民百姓,这些都可用来传示后代。”

“我听说善于耕作的不一定有好收成,有好开端不一定有好结局。从前,吴王阖闾对伍子胥言听计从,所以他能远征到楚国郢都。吴王夫差不是这样,反而赐他皮袋,将他投入江中。夫差不明白伍子胥的预见能为吴建立功业,所以把伍子胥沉入江中而不后悔;伍子胥没有及早发现阖闾、夫差这两个君主的不同气度,所以至死也没改变态度。能使自身免祸,保全破齐的功名,来证明先王的知人善任的业绩,这是我的上策。自身遭受毁谤侮辱的错误处置,因而损害先王的名声,是我最害怕的事。面临不测之罪,想侥幸求取私利,这是我绝对不会做的;”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与人交情断绝时也不说恶毒的话;忠臣离开故国朝廷,也不为自己的名声辩白。我虽不才,但经常受到君子的教诲。怕您轻信旁边人的话,而不理解我这被疏远者的行为,所以斗胆用书信作答,还望您费心一阅。”

谏逐客书

李斯

【导读】

公元前237年,秦人发现替他们修渠的韩国人郑国是个间谍,其目的是利用为秦国开挖渠道、兴修水利来消耗秦的国力,使秦无力伐韩。事情被秦察觉后,秦国的一些宗室大臣,便借机劝说秦王驱逐六国入秦的客卿,李斯也在被逐之列,于是他向秦王写了这封谏书。

李斯在书中指出,秦国只有广泛吸取和利用各国人才,才能完成统一大业。文章摆事实、讲道理,着重于正面叙说,略于反面推论。多用对偶排比句式,铺陈排比,反复论证,极具说服力。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1]。”李斯议亦在逐中。

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2],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文于晋[3]。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4],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5],移风易俗,民以殷盛[6],国以富强,百姓乐用[7],诸侯亲服[8],获楚、魏之师[9],举地千里,至今治强[10]。惠王用张仪之计[11],拔三川之地[12],西并巴、蜀,北收上郡[13],南取汉中,包九夷[14],制鄢、郢[15],东据成皋之险[16],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17]。昭王得范雎,废穰侯[18],逐华阳[19],强公室[20],杜私门[21],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22],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23],有随、和之宝[24],垂明月之珠[25],服太阿之剑[26],乘纤离之马[27],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魏之女,不充后宫;而骏马駃騠[28],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29]。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30]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31]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32],弹筝搏髀[33],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34],《韶虞》、《武象》者[35],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36]。是以泰山不让土壤[37],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38],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39],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40],却宾客以业诸侯[41],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42]。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之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注释】

[1]客:客卿,指其他诸侯国在秦做官的人。[2]由余:晋国人,原为戎王之臣,出使秦国,秦穆公设法使其投奔秦国,成为穆公谋臣。戎:西戎,对西方少数民族的总称。[3]丕豹:晋大夫丕郑之子,丕郑被晋惠公所杀,丕豹逃至秦国,穆公任以为将,领兵攻晋,生俘晋惠公。公孙支:字子桑,岐州人,原住晋国,后投奔秦国,为秦大夫。[4]并国:指并吞西戎各部落。[5]孝公:秦孝公,公元前361年至前338年在位。他任用商鞅变法,使秦富强。[6]以:介词,因。后省略“之”,指变法。[7]乐用:乐于被使用。[8]亲服:顺从听命。[9]获楚、魏之师:指公元前340年(秦孝公二十二年),商鞅率兵击败魏军,虏获魏公子印(áng),魏割河西之地以求和。同年秦军侵楚。[10]治强:国治兵强。惠王:秦惠王,孝公儿子,名驷,公元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12]三川之地:在今河南洛阳一带,以境内有黄河、洛水、伊水而得名。[13]上郡:在今陕西省北部,原属魏国。[14]包:吞并。九夷:泛指楚国境内的少数民族。[15]制:控制,威胁。鄢、郢(yānyǐng):地名。鄢在今湖北省宜城县境,郢在今湖北省江陵县西北。[16]成皋(咖):地名,又名虎牢,在今河南荥阳。[17]施(yì):延续。[18]穰(ráng)侯:即魏冉,秦昭王母宣太后的异父弟,曾四次出任秦国丞相,封于穰邑,又称穰侯。[19]华阳:宣太后的同父弟,封于华阳,称华阳君。他和穰侯倚仗宣太后专权不法。后昭王用范雎之计,免除穰侯职务,把华阳君赶出国境。[20]公室:这里指朝廷。[21]私门:指贵戚王室的势力。[22]向使:如果,假使。却:拒绝。内:同“纳”。[23]致:收罗。昆山之玉:昆仑山北麓的和阗(今新疆和田),以产美玉著名,人称“和阗玉”或“昆山玉”。[24]随、和之宝:随侯珠和和氏璧,都是古时珍宝。[25]明月之珠:一种名贵的珠子,夜间放光如明月。[26]服:佩戴。太阿之剑:古宝剑名,相传春秋时吴国名匠干将和越国名匠欧冶子所合铸。[27]纤离:北方骏马名。[28]駃騠(juétí):良马名。[29]丹青:产于西蜀的红色和青色的颜料。[30]宛珠之簪:用宛地所产的珍珠装饰的簪子。傅玑之珥(ěr):缀有傅岩出产的珠子的耳环。傅,傅岩,古地名,在今山西平陆东。玑,不圆的珠子。珥,耳环。阿缟之衣:用齐东阿出产的丝绸做成的衣服。锦绣之饰:产于锦城的绣制饰品。锦城:四川成都别称。[31]随俗雅化:随着时尚变化装饰打扮。佳冶窈窕:容貌艳丽,体态优美。[32]击瓮叩缶(fǒu):敲打瓦器。缶,一种腹大口小的瓦器,秦人用作打击乐器。[33]弹筝搏髀(bì):弹奏秦筝,手拍大腿。筝,古代秦地流行的一种弦乐器。髀,大腿。[34]郑、卫桑间:泛指郑、卫一带民间音乐。[35]《韶虞》:相传是虞舜时的乐曲名。《武象》:周武王时的舞曲名。[36]兵:武器。[37]太山:即泰山。[38]众庶:民众。[39]四时充美:一年四季富足美满。[40]黔首:秦时对百姓的称呼。[41]业:用作动词,成就功业。[42]赍(jī):赠。

【译文】

秦国的宗室大臣都对秦王说:“各诸侯国的人前来事奉秦国,大都是替他们的君主游说、离间秦国罢了,请把全部客卿一律驱逐出境。”李斯也在计议驱逐之列。

于是李斯上书秦王说:“我听说官吏们商议驱逐所有的客卿,我私下认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从前秦穆公招纳贤士,从西方的戎地聘请了由余,从东方的宛地得到了百里奚,从宋国迎来了蹇叔,从晋国招来了丕豹、公孙支。这五个人,都不是秦国人,可穆公任用他们,结果兼并了二十个小国,终于称霸西戎。秦孝公采用商鞅的新法,移风易俗,人民因此富裕兴旺,国家因此强盛,百姓乐于为国效力,各诸侯国都对秦国顺从听命,而且打败了楚国和魏国的军队,夺取了千里之地,直到今天国家仍然安定和强盛。秦惠王采用张仪的计策,攻取了三川一带的土地,西面吞并了巴、蜀之地,北面收取了上郡,南面获得了汉中,兼并了九夷,控制了楚国的鄢、郢二城,东面占据了成皋的险要,割取了肥沃富饶的土地,于是拆散了六国的合纵联盟,使他们向西而来侍奉秦国,这功业一直延续到现在。秦昭王得到范雎,废掉穰侯,驱逐华阳君,加强了国君和朝廷的权力,堵塞削弱了贵戚王室的势力,蚕食吞并了诸侯各国,使秦国成就了帝王之业。这四位国君都是凭借了客卿的功劳。由此看来,客卿哪里辜负了秦国呢?假使当初这四位君主都拒绝客卿而不肯接纳,疏远外来的贤士而不任用,这就会使国家没有富裕强盛的实力,因而秦国也就不会有强大的盛名了。”

“现在陛下您得到了昆仑山的美玉,有随侯珠、和氏璧之类稀世珍宝,垂挂着夜明珠,佩戴着太阿宝剑,乘坐着纤离骏马,树立着翠鸟羽毛装饰的旗帜,放置着鳄鱼皮鼓。这几件宝物,秦国一种都不出产,然而陛下您却喜欢它们,这是为什么呢?如果一定要秦国所出产的才可以使用,那么这些夜光璧玉就不能装饰在朝廷,犀牛角和象牙制成的器物就不会让您把玩赏识,郑国和卫国的美女就不会充实于您的后宫,而駃騠那样的骏马也不会饲养在您的马棚里,江南所产的金锡也就不能用来制作器具,巴蜀所产的丹青就不能用来做染料。用来装饰后宫的珠宝、充满堂下的姬妾、娱乐心意的器物、悦人耳目的音乐绘画等,如果一定要秦国所出产才可以使用,那么这些嵌着宛地珍珠的簪子、缀有傅岩珠子的耳环、东阿白绢制成的衣物、绵城绣制成的装饰品就不会进献到陛下您面前;而那些打扮入时、美貌艳丽、体态优美的赵国女子,也不能侍立在您身旁了。再说敲打陶罐瓦器,弹奏古筝,拍打大腿伴奏,呜呜哇哇歌唱着来娱人耳目的,才真正是秦地的音乐呢。郑国、卫国的民间音乐,以及《韶虞》、《武象》一类乐曲都是异国的乐曲呢。现在陛下您不要听敲击陶瓮瓦器的秦乐,而要听郑、卫二国的音乐,不听弹筝而听《韶虞》之类的乐曲,像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呢?只不过是贪图一时的称心如意、宜于观赏罢了。如今您用人却不是这样。不问可用不可用,也不论曲直是非,不是秦国人都赶走,凡是客卿都驱逐。陛下这样做,表明您重视的只是美女、音乐、珠宝、美玉,而所轻视的却是人民。这不是用来统一天下、制服诸侯所应采取的方法。”

“我听说土地辽阔,粮食才富足;国家强大,人民才众多;兵器精良,士兵就勇敢。因此,泰山不舍弃微小的泥土,所以能形成它的高大;河海不排除涓涓细流,所以能汇成它的深广;国君不拒绝所有的百姓,所以能显示他的恩德。因此,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国界,一年四季都富足美满,鬼神都来降福,这就是五帝和三王无敌于天下的原因。现在陛下却抛弃百姓以资助敌国,驱逐宾客以成就别国诸侯的功业,使天下的贤士退缩不敢西来,裹足不敢入秦,这就叫做把武器借给敌寇,把粮食送给盗贼啊!物品不出产在秦国的,可是其中宝物却很多;士人不出生于秦国的,可是愿意为秦国效忠的却很多。现在驱逐客卿来帮助敌国,损害自己的人民来增加敌人的力量,结果使自己国内空虚,而对外又结怨于诸侯,这样做想求得国家没有危险,是不可能的啊。”

秦王于是废除了驱逐客卿的命令,恢复了李斯的官职。

卜居

《楚辞》

【导读】

本文选自《楚辞》。楚辞是战国时期在楚国民间歌谣基础上创制的一种诗歌体裁,其创始人是屈原。汉朝时刘向把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合编成《楚辞》。“卜居”就是向神灵卜问自己应该怎样处世。表现了他廉洁正直的品行和不与黑暗现实妥协的战斗精神。全文以屈原问卜的散句开篇,以郑詹尹“释策而谢”答语作结,中间以一连串对立设问的韵语贯穿,往复盘旋,富有气势。这种体式,对汉赋“设为问答,以显已意”的出现,具有极大的启示意义。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而蔽障于谗[1]。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2]:“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3]:“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4],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5],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茆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6],喔咿儒儿[7],以事妇人乎[8]?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9],如脂如韦,以絮楹乎[10]?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汜汜若水中之凫[11],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12]?将随弩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13]?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14],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15],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注释】

[1]蔽障:遮蔽阻隔。指屈原遭谗被楚怀王疏远隔绝。[2]太卜:主管占卜的官名。[3]策:蓍(shī)草,用以占卜。龟:龟甲,用来占卜。[4]宁(níng):表选择,宁可。悃(kǔn)悃款款:诚实勤劳的样子。[5]将:表选择,还是。送往劳来:意谓随处周旋、巧于应酬。[6]哫訾(zúzī):以言献媚。栗斯:阿谀奉承状。栗,恭谨,恭敬。斯,语助词。[7]喔咿儒儿(ní):强颜欢笑的样子。[8]妇人:指楚怀王宠姬郑袖,她与朝中重臣上官大夫等人联合排挤谗毁屈原。[9]突梯滑(gū)稽:迎合世俗、态度圆滑貌。[10]絮(xié)楹:指把方状物体做成屋的柱子,引申为削方为圆的处世之态。絮,度量物体周围的长度。楹,屋柱。[11]汜(fàn)汜:飘浮。凫(fú):野鸭。[12]与骐骥亢轭:指与骏马齐驱。[13]鹜(wù):鸭。[14]溷(hùn)浊:浑浊。[15]数:术数,这里指占卜。逮:及,到。

【译文】

屈原已被放逐,三年不能再见楚怀王。他对国家竭忠尽智,但是却被谗言诽谤,把他与楚怀王遮蔽阻隔。他心烦意乱,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于是就去见太卜郑詹尹说:“我对有些事疑惑不解,希望通过先生您的占卜来决定。”郑詹尹就摆正蓍草,拂去龟壳上的灰尘,问:“先生您有何见教呢?”屈原说:“我宁可诚恳朴实以效忠心呢,还是迎来送往、巧于周旋来摆脱困境呢?宁可开荒锄平勤劳耕作呢,还是去与达官贵人交游来沽名钓誉呢?宁可直言不讳使自己遭受危险呢,还是去顺从世俗贪图富贵而苟且偷安呢?宁可卓尔不群以保持自己的操守呢,还是阿谀奉迎,强作笑颜,以侍奉楚怀王的宠妃呢?宁可廉洁正直以保持自己清白呢,还是迎合世俗,像油脂那样光滑、像兽皮那样柔软地去趋炎附势呢?宁可像神俊奔驰的千里马那样呢,还是像浮在水中的野鸭随波逐流,以保全自身呢?宁可与骏马并驾齐驱呢,还是追随那劣马的足迹呢?宁可与天鹅比翼齐飞呢,还是去和鸡鸭争食呢?上述这些,哪个是吉哪个是凶,我该舍弃什么跟随什么?现在的世道混浊不清,以为蝉翼是重的,千钧是轻的;贵重的黄钟遭到毁坏舍弃,低贱的瓦釜却发出雷鸣般的声音;谗佞小人趾高气扬,贤明之士默默无闻。唉,还是沉默吧,有谁了解我的廉洁忠贞呢?”

郑詹尹于是放下蓍草,向屈原致歉说:“尺比寸长,也有它的不足;寸比尺短,也有它的长处。世间万物皆有不完善的地方,人的智慧也有不明了的时候;占卜也有难解的问题,神灵有难以通达之处。请您按自己的心愿,照您的意志办事。我的龟壳和蓍草确实不能预知这些事。”

宋玉对楚王问

《楚辞》

【导读】

宋玉是楚顷襄王的文学侍臣,常跟随在楚王左右。文章以“对问”的形式表现了宋玉不被人们理解的痛苦和愤慨,反映了他在仕途上的失意潦倒。写作上宋玉自辩采用了借喻晓理、引譬设喻的方式。文中先以曲与和作比照,再借用庄子《逍遥游》中的凤与鹦、鲲与鲵的意象对比,从而标榜自己志趣绝俗,行为超群,表现出君子不可与小人同日而语的傲岸气魄与清高情怀。成语“曲高和寡”即出自此文。

楚襄王问于宋玉曰[1]:“先生其有遗行与[2]?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3]?”

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4],其始曰《下里》、《巴人》[5],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6];其为《阳阿》、《薤露》[7],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8],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9],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10],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11]。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12];夫藩篱之鷃[13],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14],曝鬐于碣石[15],暮宿于孟诸[16];夫尺泽之鲵[17],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18],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注释】

[1]楚襄王:即楚顷襄王。宋玉:楚国人。屈原学生,著名文学家。[2]遗行:可遗弃的行为,指有失检点的行为与作风。[3]庶:众。不誉:不称赞,非议。[4]郢(yǐng):战国时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县北。[5]《下里》、《巴人》,均当时流行的民间俗曲。[6]国:国都。属(zhǔ)而和(hè):聚在一起相应和唱。属,相聚。和,跟着唱和。[7]《阳阿(ē)》、《薤(xiè)露》:当地较通俗的歌曲。比《下里》《巴人》高雅一些。[8]《阳春》、《白雪》:古代楚国雅曲名。[9]“引商”二句:指讲究声律,有很高的音乐演唱技巧。古代有宫、商、角、徵(zhǐ止)、羽五音,商音凄凉,羽音慷慨,徵音凄厉。引,延长。刻,减损,此指刻画。[10]弥:更,越。[11]鲲:传说中的一种大鱼。[12]杳冥:高远深邃,目力难及的高空。杳,高远。冥,深。[13]藩篱:篱笆。鷃(yàn):鷃雀,一种小鸟。[14]昆仑:即昆仑山,在我国新疆。墟:山脚下。[15]曝:晒。鬐(qí):鱼脊。碣石:山名,在今河北省昌黎县境内。[16]孟诸:古大泽名,故址在今河南商丘。[17]尺泽:一尺来宽的小水塘。鲵:小鱼。[18]瑰意琦行:指具有高洁美好的情操和行为。瑰、琦,奇伟美好之意。

【译文】

楚襄王对宋玉问道:“先生大概有失检的行为吧?为什么众多的士人百姓对你非议很厉害呢?”

宋玉答道:“是,是这样的,确实有这样的事。希望大王能宽恕我的罪错,允许我把要说的话讲完。有一位在都城唱歌的客人,他开始唱的是《下里》、《巴人》,都城中聚在一起跟着唱的有几千人;当他唱《阳阿》、《薤露》时,都城中聚在一起跟着唱的有几百人;当他唱《阳春》、《白雪》时,都城中聚集在一起跟着唱的不过几十人;当他唱歌时高引商声,刻画羽声,夹杂运用流动的徵声,都城中跟着唱的就不过几个人而已。这就是说,他所唱的曲调愈高雅,能相唱和的人就愈少。所以鸟中有凤,鱼中有鲲。凤凰击翅向上九千里,穿起云霓,背负苍天,用脚拔乱飘动的浮云,飞翔在极高远的天空。那跳跃于篱笆间的鹈鸟,怎么能和凤凰鸟一样知道天地之高大呢?鲲鱼清晨从昆仑山脚出发,中午在碣石山畔曝晒鱼鳍,日暮时住宿于孟诸泽。那尺把深小水塘中的小鲵鱼,怎么能与鲲鱼一样测量江海的深广呢?所以,不独独只是鸟中有凤凰,鱼中有鲲鱼,士人中也有俊杰啊。圣人有宏大的志向和美好的品德,卓尔不群,那些世俗之人,又怎么能理解我的行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