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轮椅推她到花园,她不高兴,吵着要回床上睡,让她赏花,她说:“花是给死人看的。”
给她换尿片,她光火;替她梳头发,她高兴。媳妇带东西来,老嘱咐她:“盒子记得拿回去。”
对床江小姐夜间不停叫唤护士,她会责骂:“我都没吵。你吵什么?!”
记者来拍照,江小姐摆了几个姿势,她嗤着鼻子:“男人婆,像只猴子,以为很美哩!”
请她换个床位,她拒绝:“这里好,我看见外面的人进来。”
下着雨,我一进来,她就问:“老小姐,淋到雨没有?湿不湿?”
什么事没依着她,便说:“肥皂粉泡咖啡给我喝!死掉算了!”
后来她真的死了!癌症发作,流出黑黑的臭水,不断喊痛,叫着:“老小姐救我!”
我含泪看着护士给她换尿片,在她身上擦香水,爱莫能助!
为她展期度假,她一天拖过一天,终于在我回来的前一天归去。
到她灵前上香时,正是雨夜,她在棺里,是否也问:“淋到雨没有?”
(1989年10月25日)
醋妈妈
以前,老人院几乎是地狱的代名词,人们提到老人院就色变!
老人恐惧,孩子内疚,亲友怜悯。安老,安老,何曾安心?
风气好像渐渐改变了,人们开始接受老人院。有的老人甚至自己选择住进去。
老来最怕病,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独留家中,卧对四壁,冷冷清清,思前想后,竟觉生不如死!苦待孩子下班,他已疲惫得不想多说话。满室疲病萧索,相对心烦心酸!人生的下坡路,渐行渐暗!
无奈的住院者,总有一身病,瘫痪、心脏病、糖尿病、癌症、痴呆症、摔断脚不良于行的,还有那渴酒病、心理病……无病住院者,是稀客。
有位老夫人,子女一群。她能吃能走能骂人,就是拒绝跟孩子住,坚持独居。天未亮,睡不着,给孩子们一个个打电话,大呼小叫,着令马上来。男男女女睡眼惺忪赶到,发现妈妈什么事也没有。待字小女儿有约会,老妈妈像情人吃醋,吵翻了天!
最后住到老人院,儿子每天清晨开车廿公里,到老人院看妈妈,顺便在院里跑步做晨运,然后买来炒果、云吞面,与妈妈一块吃,这才匆匆上班去。
女儿下班也来老人院,陪妈妈吃饭谈天,晚了,还睡在老人院,通宵伴妈妈。
她的子女众多,访客不断,热闹过巴刹。周末假日前夕,孩子们纷纷来接她出去玩。
节后她度假回来,大女儿悄悄告诉我:“小妹情绪低落,约会途中开车撞大树,我们带她去看精神科专家。”
老夫人突然探首办公室,厉声大喝:“你说了我什么?!”
我对她女儿说,须要看精神科专家的,是她的母亲老人家。
(1996年3月)
少女的梦
找旧稿,准备出一本有关老人的书。
稿子丢了,而一些老人印象犹深。
想起江小姐,那个80岁的“单身贵族”。
江小姐是个读书人,教了半辈子的画画。长得纤纤细细、白白净净,遥想当年,应是我见犹怜。
江小姐很秀气,也有臭脾气。铜铃眼瞪起来,秀气全跑光。她有洁癖,洗澡必须三块肥皂,三条面巾,分上中下来用。她有财产,全拍成照片,一间组屋、一批首饰,据说还有几万现款。
当她惹恼我,就用这些照片来企图贿赂,这个也说给我,那个也说给我。我毫不为所动,迫得她只好听话,否则明天就不扶她到园中学步。
我是个佛教徒,而她最爱叫我为她念《圣经》。佛教的博爱原不分彼此,我也乐得给她一些精神安慰。
江小姐有少女的梦,每每听见医生要来巡院,赶着唤护士给她换衣,坐在床沿对镜细细上粉,擦口红。
她有时也要求我:买些肥猪肉、卤蛋,让我吃肥些。
吃肥做什么?
找个老公公。她微微一笑。
院外缘悭,院内个个躺在床上,与谁?
少女的梦,梦不成!
那年,她已是风中残烛,再不能行动了。天天盼生日来临,出去宴友请客。我们都料她上不了餐馆。谁知生日那天竟一反常态,神采奕奕地打扮起来。
吃了大餐回来,没多久呼吸困难,脸色灰暗,不能言语。给她套上氧气罩,她吃力地合掌抱拳,眼中溢泪。
此不寻常,已是大去先兆。她临终向我致谢,令人感伤!
救护车载了她,鸣笛而去。我与护士立于阶前相送,忍不住抱头落泪。我们都知道,江小姐此一去,不再回来。
斜辉淡淡,枯灯黯黯,在她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我们曾相聚。
(1996年3月)
林嫂
林嫂,初来时候,五个人抬她,都说:“好重!”
“是啊,我就像只大象!”林嫂初醒,中风使她瘫痪不能动。
众人都笑了,此后偶尔也戏称她为大象,林嫂不以为忤,总是高高兴兴地应了。
为助林嫂康复,院方给她一系列的计划:定时服药,每天测量血压、规定饮食、减少饭量、请医生按期检验。
她几个当小贩的儿子,每次风雨不改,来给母亲按摩做运动,与她闲话家常。她总是开开心心地唱:床前明月光……
她儿子走的时候,护士们都说:“Uncle,再见!”林嫂也说:“Uncle,再见!”大家都被她惹笑了。
星期天,医生来巡院,林嫂非常认真地问医生:“是不是听医生的话就不会死?我儿子告诉我的!”
“医生的话要听,儿子的话也要听!”医生笑着回答。
“医生,有什么药可以吃了大便不臭?”
“大便一定会臭,不臭就糟糕了!”
林嫂很高兴:“我的大便很臭的,我现在还不会死!对面床阿婆每天讲我的大便很臭!”
护士问林嫂的儿子:“你母亲很开朗,她年轻时候也这样吗?”
“我父亲很早就死了!妈妈管我们很严,只要跟人家吵架,不管对不对,先打我们,她做工做得很苦,养我们兄弟八个人,从来不埋怨。”
林嫂一住四年,体积缩小,自己说:“现在不是大象了!”
她精神越来越好,每天有说有笑,除了照常服药,身体健康如常,就是还不能行动。
林嫂有个宝贝女儿,最爱表现孝心。每日临近中午,从外面买来大包小包孝敬母亲,医护人员劝告她:“卧病老人,不宜暴饮暴食,吃坏身体的。”
宝贝女儿瞪眼叫骂:“人老了,还不吃?这是我的母亲!如果是你母亲,你给不给她吃?!”
她三天两头,带来炒粿条、鸡饭、糕点、榴莲,吃完一餐又一餐,林嫂是饭来开口,饱饿全不知。
终于有一天,林嫂呼吸困难,再度中风,入院回来,长陷昏迷,她的儿子泪眼呜咽,俯伏母亲身边,抚摸她,在她身边声声唤:“妈,妈!阿光来看您,您开开眼睛……妈,您不用担心,您的孩子们都很好!”闻者心酸落泪!
林嫂的一生,不必叙述,大家都知道她以心血爱护孩子,都盼望她在孩子的孝爱里颐养天年。
“食得是福”这句话,您是不是要对它重新衡量?
“买多多东西给老人吃”并不代表孝心,您是否考虑改变孝敬方式?
(1994年8月19日)
人间慈母心
俗语说:好死不如歹活。
对生命留恋是自然的,特别是幸福中人,又或者心愿未了的,都不会想死。
最怕是路到尽头,求死不得。有些老人,早已放弃生存,甚至拒绝吃东西,一心求死。然而“爱护”他的人,想尽方法给他吊葡萄水,强灌营养汁,还混入维他命等等,由不得他了!
有那么一个老人,求死不吃。为尽责任,我坐到她床前,与她对话:“护士好不好?”
她点头。
“她们辛苦吗?”
她又点头。
“你不要吃,想饿死是吗?”我尽可能把语气放温柔。这句话并不太好听。
她居然又再点头。
“护士有责任照顾你,你不吃,她的工作做不好,要挨骂。你忍心她们挨骂吗?”
这一次她摇了摇头。
“你再不吃,我们只好送你去医院,你儿子就会花很多钱,你愿意让儿子花钱吗?”
她出力地摇头。
真是心死情未断!自己连命都不要,犹顾念儿子花钱。谁怜人间慈母心!
“你不想护士挨骂,不要儿子花钱,就要吃,好吗?”
老人缓缓点头,泪水,从眼角溢出。
从此,她没再拒食。一年,两年,她还活在床上。
我以为,成功了!
看她的子女们,日日来探,坐在床沿,面对一个不能动不能说话的物体。我心困惑:他们是否背负责任与痛苦而来?
我开始觉得自己劝食的残忍,万般无奈!
(1995年10月18日)
家里的天皇
一位中年人来本院参观,伴他的是位十分虚弱的老人。
老人参观后,坐在沙发上怔怔发呆。
“怎么样,阿爸?没有更好的了!”
老人神态忧悒,欲言又止。
“您担心什么呢?老伯!”我试图开解他的忧虑。
“我爸担心我妈过不惯!”中年人说。
噢!他家还有比这老人家更弱更需要照顾的老人!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他们父子商议了好久,最后做儿子的说:“阿妈现在这个样子,你又病了,不来这里,谁能照顾她?我们都要做工呀!”
他的妈妈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只听说很弱,躺在床上,不能动,又很怕冷。问他什么病,说是没有病。
隔天,她被送进来了,是躺着进来的,不言不语,仿佛是个没有知觉的骨架子。
完全没有病历记录,对我们的工作,有些困难,家属方面,又讳莫如深,无从问起。
经过几星期的细心护理,老人病况的进展令人满意。渐渐地,她不需要喂食,接着,能摇摇摆摆地走几步路。时常听到她模糊地嚷着要酒。我以为她神志不清乱说话。
她进院后的第一个星期,我接到她丈夫打来两次电话,声音很是孱弱:“她好吗?有没有找人?告诉她,星期六她儿子会去看她。叫她不要怕!还有,她很怕冷,你们不要给她吹风扇,晚上要加多一条被。啊!她有没有吃饭?告诉她,好好休养,我会去看她……”
夫妻之情,老而弥坚,好不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