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老来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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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烛光晚情(1)

谁道风情老无份

韦材可恶!电话里提醒我:你有乐龄资格。

老人院的老大,这点资格是无可置疑的。我老人家不但有资格,还绝对乐龄。老而已嘛,你看大树,越老枝叶越茂。沾晨露、迎晚风,招展四方。

人老不可怕,最怕心情也老。

有个老人行动不便,吵着要回家,儿子一筹莫展,问计护士。

护士去问老人:打令!你要回家呀?你不要我们啦?你回家吻谁?你媳妇呀?

老人摇摇头,五官挤成一团,满面厌恶之情。

你不要回家啊!乖乖,知道吗?我以后跟你结婚。

老人开心了,笑得眉飞色舞。再不说回家。

访客中有位40岁的女士,长得很好看,穿得极朴素,她说:不好意思穿红,人家要笑!

我却爱红,来日七老八十,照红不误!

老妈当年芳龄20就打髻扮老人,一辈子没年轻过。青春欠了她,可不准再欠我。

不知是谁个不懂风情起的头,搞得世俗对老有不合情理的观念:不能穿红着绿,不能谈情说爱。

正待自由,无端来个年龄限制,捆手绑脚。年龄是什么东西?那不过是旅途的记录,走了多远的路就有多长的记号,看着增长的数字,应该胜利微笑,信步闲庭再前进。

老就老吧,我有年轻的心情,有抗拒世俗的勇气,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

不管90还是100,且让世界花红柳绿都年轻。谁道风情老无份?

少年无知又无暇,老来一身轻,正好学风流。

(1995年11月15日)

老人与我

“阿姆,你好吗?”

我走进12号房里,问候85岁的陈来宝。

她翻着眼瞪我,一脸生气。

“怎么啦?”我上前搂她肩膀。

“不要叫我阿姆!”她扭扭肩膀。

“是是!你不老。那叫你什么才对呢?”

“叫我阿宝,我叫你大姐。”

“好!!我就叫你阿宝。阿宝,我有惜你无?”我搂她肩膀的手稍微用力。

“惜!惜死我了!你是我乳母,一定惜我。”边说边嘻嘻笑,一副童真样。

“阿宝要乖,晚上好好睡,不可以起来乱跑,知道吗?你听话,明天买豆花给你吃。”

“外面有老虎,我不敢去,我要吃豆花就好。”

“医生,救我!我脚痛!”20号抬脚高喊。

“医生,我头晕,给我打针。”16号也跟着叫。

有时,为了让老人安心,也顺她们的意,冒充医生,走近去打打脉、翻翻眼皮,讲几句告诫的话。

“‘米西’,早安!”10号阿婆听见我的声音就高喊早安,不管白天晚上,什么时候都是早安。而我马上由医生变为护士。

酒鬼8号闯进厨房去找酒,给厨师亚珍连哄带骂拖出来,我去安抚她,她悄悄对我说:

“我住在这里,她连酒都不给我喝,还不许我去找;你跟她比较好,她不会骂你,你去看看有没有啦!”

我打了个哈欠,摇摇头:“不行!我昨晚醉得半死,今天又呕又吐,胃疼得要命,再也不喝酒了!”

她失望地咕咕噜噜,我极力忍住笑转过别处去。

陆家几姐妹来探望母亲,老人家一个个数,指着我说:“这个是阿娇,你的孩子有没有带来?中午留下来吃饭,今晚才回去。”

姐妹们看看母亲,问她:“她是阿娇吗?你看错了,她不是。”

老人急了,连连问道:“那阿娇呢?阿娇去哪里了?阿娇为什么没来?”

“妈!谁说我没来?我带小孩来,也带衣服来,这一次要住几天才回去。”我偎着她说。

“那就好,那就好!”她笑得多开心。

替探访者拍几张照片,老人向他们介绍我:

“她是我的亲戚,自己人。”

另一个说:

“她在这里住很久。”我提早住进老人院啦?

闻者大笑。

(1990年)

老情人

老人家古树开花,找来个小他一半的女朋友。

徐娘半老,姿色可人,没夫没子牵挂,愿随终老。

老人半惊半喜,遍问诸亲好友。我大声说:“赞成!十分赞成!”

可是他有忧虑,因为他有钱。

他那些成年又成材的孩子们说:“你看到报上的新闻没有?来这里结婚的女人都是要钱的,嫁不到一年,要屋子要财产!不怕吗?”

老人果然怕,不敢结婚,只要同居,后来反复思量,同居也怕。

他极力观察,设法考验对方是否为钱而来。他也征询朋友们的看法。

我的看法很直接,只有一个问题:

如果你是那女人,请问你有何目的,是何心理?

说来说去,有钱就是麻烦!找个人来伴夕阳,还担心她来要钱。她如果不要钱,为什么恋夕阳?人老了难道还生珍珠?我若是他的孩子就说:

“随您意吧,老爸!管她要什么,只要您开心,我们安心。让她陪您拉屎撒尿洗裤换尿布,服侍您吃药吃饭,做个近身女佣,贴身情人,听您牢骚,逗您开心。我们放心地工作上班娱乐,星期日早晨轻轻松松去给您问个好。您就是把所有财产都给了她,我也没意见!”

一些人会赚钱不会用钱,年轻时拼命积晚粮,到老吃不了多少,看着算着,就舍不得买个快乐晚年。

老人,不单要有健康、有钱,有个老情人侍候也不错。管她的心是真是假,能在入暮前开心地欣赏夕阳最重要。塑料也无妨。

(1995年11月8日)

老宝

亚宝真是宝,是个很可爱的老人。

初来时候,我称她为亚姆。她大怒,指着我瞪眼:“叫我亚姆?我很老吗?我的名叫亚宝!你不知道吗?”

亚宝不容易照顾,她的脾气大,三个月摔坏五张床。对她生气不得,只有努力与她培养感情,耐心地建立良好关系。

老人差不多都是忘了近日事,从前的事却是越久越清晰。亚宝有严重的失忆症,胡言乱语的时候,千万不能与她当真。她可能乱骂人,也可能要打人,更可能一夜不睡,满院游走,拿着扫把说要开枪。

电视播映印度戏,她说是狄青会姑。我幸得略懂一点戏剧,便与她一边看着印度歌舞,一边胡扯狄青怎么出征、封王,太后对侄儿的恩情。亚宝大乐,温和起来:“你像是我的乳娘,你疼我。我叫你大姐。”

亚宝在园中散步,我伴着她,搂她肩膀,她开心得不得了,一路说梦话、怪话。

在亚宝心中,有三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父王”,给她三间金店,什么都替她做主。亚宝最讨厌吃米粉汤,一见便大喊父王快来评理。第二个是亚兴,每当看见男孩子,就招呼:“亚兴,来,坐,你吃了没有?后面有饭,留给你吃的。”那个亚兴不知是何等人,想必是她最疼爱的人,语气中总是充满慈爱。工人马林是亚兴,我的孩子们也都是亚兴。

老大拿米粉汤给她的时候,就告诉她:“亚宝,这是父王叫亚兴拿来给你吃的。”于是天下太平!

第三个是老虎,亚宝生气时候就叫:“老虎!来,背他去,吃掉!”

亚宝常自言自语,单口相声。她独个儿可以自演许多单元剧,比如与邻居闲话家常,与老祖母谈亲戚,与财神爷说花会、十二支等等,剧情极之生活化,对白生动有趣,情感丰富,比电视剧好看得多。

(1995年9月27日)

老人饭

清晨6点,带着郊游的心情,开车上快速公路。

久不在这个时候出门,感觉很新鲜。车声摩托声,声声清晰;两排路灯,点点明亮,照耀拂晓的迷蒙。日未出,路上已热闹。

渐行天渐亮,两旁碧绿青翠可辨。半小时的路程,欣赏清新的如画晨光。

老人院篱门已开,地上落叶尽扫。白鹅听见车声,兴奋回响。鸟儿枝上低语,清亮悦耳。

院内,水声淙淙,护士们在替老人洗澡,轮椅一排排,衣服毛巾一叠叠,床单枕套脏衣一桶桶,男工马林打着一桶消毒水抹地。

录音机轻轻播送。

脚步所至,声声早安,伴着张张笑脸。

我最怕输,虽老不肯认,依然表现30年前的矫健。急急投身厨房,冲锋陷阵地备早餐:切面包,擦果酱菜油,泡咖啡、美禄,煮麦片……

有人要甜,有人忌甜,有人咖啡,有人美禄,有人咖啡加美禄。最是考验记性的好时刻!

老人见我来,笑语招呼:啊,这么早你来啦?喝咖啡了没有?

没有,你先喝。

一二三座宿舍分完早餐,等他们吃完,收洗杯盘茶壶,也不多,大概一百个吧。

转个身,听到老人喊:“我还没有吃!”还以为真漏了谁,却原来是那个糖尿病又半迷糊的阿金。唉,可怜!

午餐,两锅饭,一软一硬。一锅香粥,要加料。一锅汤二盆菜,外给员工加菜。餐餐换菜牌。

晚餐同样程序,不同作料。下午两点半另有点心。

与我同行者,请来吃一餐老人饭。

亚答屋着火

60岁。乐龄,可是不乐。

高、俊、儒雅风流。

大学教授,有才有情。

老婆走了一个又一个。

这是讲钱的时代,女人都拜金。他想。

不甘就此青灯黄卷,仍然努力从沙砾中找珍珠。唱歌跳舞,活泼、精神;四处托媒,充满希望。

冬去春来,爱神翩翩,他以飞奔的脚步迎接,青春重临,俨然又少年!

真奇怪!年纪越大,越疯狂!爱起来,就像亚答屋着了火!不可收拾。

也像煮快熟面,三分钟上桌,吃啦。

谈婚论嫁时,教授问朋友:我离怕了!如何才能与她两情长久?

如果她在洗碗,你别走开。朋友答。

她要我拿出积蓄重新装修房子。

你不如告诉她,积蓄为她买钻戒,房子不装修。

钻戒试情的险招,教授不敢用。他乖乖去给房子贴金。女友说地板用红色,他不敢喜欢灰的;女友说门窗用杏色,他不得不满街去找。找不到,女友说:你自己调!

调不均怎办?

我不管!非杏色不可!

一声不响,她逍遥自在去旅行了。十天后打电话问他:房子搞好没?

他正手伤脚肿,对着战乱般的屋子,尘满面,鬓如霜,心酸,心悔!谁人可以相对泪千行?

戏剧里的女人,一守16年。生气了也只是:“百般苦楚侬受尽,全无半句怨夫言。”现在的女人怎么啦?

谁教你爱得像吃快熟面!朋友说。

就继续吃吧!一包包一箱箱,已经三箱了,再三箱!他语带悲愤。

不怕!快熟面吃多了,长青春痘!

(1995年8月9日)

过新年

跑了几趟花圃,买了近百盆鲜花,两天工夫老人院的花园布置得璀璨亮丽。

去挤牛车水,给每个老人买套新衣;小除夕到中誊鲁巴刹,大除夕到裕廊西巴刹,填满院里大小冰箱。

挂花饰、打彩带、摆糖果、封红包、播年歌,红柑一堆堆……

心想,有个新年的样子了。

除夕下午绕院一圈,90岁阿伯有个要求:过年啦,我只想抽两根烟,好不好?

回头命孩子专程去找他要的牌子,老人拉住我,手在发抖。

福伯意兴阑珊,了无情绪在发呆;丁婶打从一早就发脾气,坐在床上使劲抓脚皮,护士劝她,她没好声气嚷道:是我自己的脚!不要你管!

不能回家过新年,是心底最大的悲哀!游子还有归家日,老人院的住客,住下就是家。

我是“家长”,只能竭尽所能营造家的气氛,试图讨老人欢喜,菜单列了出来,向他们报告:我们今晚有大鱼大虾、鸡、鸭,还有暖炉汤、海参鱼鳔,明早初一吃素,有莲蓉包、莲子白果龙眼煮红枣,吃了年年好,明晚猪肚炖鸡……

我心里很清楚:任你山珍海味堆满桌,不如家中子孙围绕坐。

初一中午给老人做好饭,歇下来与孩子下棋,看来访者络绎不绝,感触万端。

忽然笑对孩子说:我以后老了,你要讨我欢喜,天天对我说好话,给我钱。

要多少?

每天一百吧,越多越好,老人没有安全感。

哇!这么多?!我怎么过日子?

晚上等我睡了,你再拿回去。

看官别笑,给儿子买跑车的大有人在,几曾看见跑车载老人?

你若年老,请看破世情。

你若年轻,多培养爱心。

(1996年2月28日)

老爷子吃饭

潮汕乡下有风俗:孩子长大,娶了亲,兄弟分屋居住,若是双亲俱在,说好父亲到哪家吃饭,母亲到哪家吃饭。又有逢年过节,全家才在一块吃。如果家中剩下一老,这个老人就轮流去儿子家吃饭。

有的老人因为媳妇唠叨、孙子吵闹,在家中坐不住,跑到老人组打牌聊天,或是四处溜达,时间到了才回去吃饭。而往往有这样的事发生:

老人去晚了,媳妇训道:“吃饭也要人家等,摆送什么老爷款!”

老爷子下次不敢晚,早些去。媳妇又训:“成天没事干,只会等吃饭!”

再下一次,不敢迟不敢早,老人算准时间进门。媳妇还是训:“什么都不会,吃饭最准时!”

笑林有则故事:主仆出门,半路饿了,主人进店叫了一碗面,仆人跟着也叫了一碗。吃了面,仆人没钱还,主人心痛地代付了。

走在路上,主人骂前面的仆人:“我是你的跟班吗?”仆人赶紧走到主人的后面,主人又骂:“我还替你带路吗?”仆人想想,走到主人身边,主人又恼:“你和我平辈吗?”

仆人问:“我究竟该走哪里?”

主人说:“你还我吃面的钱,随你走哪里。”

老爷子若天天拿钱给媳妇买菜,大概也是随你几时回来。

人老了,不单要忍受生理的毛病,还要接受环境的改变,特别是家庭里的改朝换代,一切重新适应。聪明的老人,都懂得装聋作哑,好话都听到,不中听的立时耳背。逗趣的,赞美的话不妨多说。超越范围的,无能为力的,最好一问三不懂。

心里有怨气,打麻将去。麻将消悒去闷,又能防止痴呆。只要不输大钱,有益无害。

若“家规”所限,不能打麻将,散步去,踢踢小石子,解闷消气松松筋骨,有益身心。

老人,除了嘴巴,全身应该多活动。

(1996年3月)

老大姐

一直怀念我爱老院里第一个去世的老人。

85岁,身体肥胖,半身不遂,花衣黑裤,一头长发不肯剪,老说喝了咖啡能使头发更黑,福建粗话骂起来,声音大得吓死人!第三期癌症。

她不吃饭,专吃番薯,没番薯便什么都不吃。哄她,不吃;求她,也不吃;生气她,更不吃。想了一法对付她:东西拿了就走。淡淡地说,不吃算了。她会问:“不吃还有什么?”告诉她什么也没有。她又问:“饿了怎办?”对她摇头表示没办法,说完走开。她慌了,连忙喊:“拿回来,我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