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孤独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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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土豆的大地

远在家乡的朋友说要出一本关于土豆的书,约我写一写这方面的文章。人到了这个年龄,生命中的许多东西都定格了,再不会做一些无病呻吟的文字,写作多是有感而发,命题作文是写不出了。但这次的命题作文,我倒是来了兴趣,因为我的家乡就是一片片生长着土豆的大地。

土豆这样一个极普通的植物,生活在西海固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不会陌生。故乡人把它称之为“救命蛋”。在我的故乡西吉,土豆的历史本身就是一部关于饥饿的历史。一种植物如果跟人的生命牵扯到了一起,我想,它存在的意义本身就已经变得非同寻常。

记得一位朋友写过这样一篇散文《我们是害虫》,那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我披着父亲的大棉袄去地里看大人干活,临回家时母亲总是挑几个大个的山芋塞进棉袄袖筒里,现在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在夕阳下,一个披着大棉袄的小男孩从被翻过的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两个袖筒里的山芋蛋沉甸甸的,一荡一荡的。”我想这应该是一部乡村电影中的蒙太奇,这样的情节在我们这些六七十年代生人的记忆里肯定是非常清晰的。这样的画面是那个特定时代和那个特定的黄土山塬背景里永远的情节,看后让人有一种酸楚的东西在心里。

这样的文字,勾起了我的童年记忆。那应该是七十年代初,那时,我还是一个不过龆龀之年的孩子,那个年月人们的生活非常紧张,可用的粮食都是按工分值称斤按两,因此,在少劳动力的家庭,分到用以糊口的粮食就十分有限。补贴生活的东西,就只有开春地里长出的苦苦菜,地下翻腾出来的冻土豆。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茬口上,饥饿的老乡们除了挖野菜充饥外,能采取的谋生手段,便只有“偷窃”了。生存是人的第一需要,连生存都无法保障的时候,要让他恪守道德的底线,那多少带有乌托邦色彩。偷什么呢?生产队仓库里除了政府供应的红薯片、油渣片之外,再无一物,但那时看管得非常严,有专门的保管住在里面守着,能偷着的就只有生长在地里的还未完全长大成熟的土豆。

我有个堂嫂,形貌特征酷似鲁迅笔下的杨二嫂,她也姓杨。生产队里的劳动,工收得很晚,妇女们往往要在收工之后铲些柴草回家,以供烧火做饭之用。堂嫂每每在这样的黄昏都会乘黑抓挖上一把,偷抓几个土豆塞进柴草捆里回家,屡试不爽。起初生产队长刘二挨家挨户搜过几回,但都无果而终,这就无形中助长了堂嫂偷窃行为。她就更加大了胆子,熟不知刘二早已经布好了眼线,等着“贼”入罗网。最后,堂嫂偷得的土豆是在她家的地窖里被挖出来的。记得那天的天气非常好,太阳正冒花子的时候,刘二领着一干人挨家挨户地搜,其实听说他们早已掌握了情况,那只是做做样子,堵堵众人的口舌而已。最后就去了离我家不远的堂嫂家,直接在她家后窑的地窖里挖出了土豆。听说堂嫂见事情已经败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在童年的记忆中,饥饿如影随行。人们除了没粮吃,还有一个最大的困难就是没柴烧。贫穷让家乡的山头寸草不生。因此,老乡们烧火做饭的柴禾都成了问题,因此,到几十里外的山上去挖柴禾就成了人们的一大活计。我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在铲草胡、挖铁蒿根、扫茅衣、背柴禾,这些琐碎的忙碌中被打发掉的。挖满一背篓的柴禾,往往得一整天,晚上回家已是掌灯时分,空无一物的肚子常常发出接连不断地抗议声。情急之下,最当紧的是捞一碗苦苦菜,滴一滴清油,撒一撮盐拌上,再捣一碗土豆泥就着酸菜吃,那是绝好的美味大餐。如今这种廉价的饭食被富有心计的生意人搬进了高档饭店的餐桌,成了城里人岔口的奢侈品。有时,与朋友在外面吃饭,看到土豆泥和苦苦菜一盘十几元,常常令我感慨万端。

麦子在喂养一个村庄的使命中功不可没,但麦子有时太脆弱了。刘亮程《野地上的麦子》里写到,成熟了的麦子就会有一种特殊的麦香顺着风飘进村庄。那时,人们就会听到王铁匠打镰刀的声音,麦香飘过他铁炉的一瞬就被烤熟了。等人们急猴猴赶到野地时,麦子已经黄过了头,一场风就把它收割去了,这样的年份挨饿是注定的了。小的时候听父亲说,供人食吃的粮食都有仙根,对于十年九旱的西海固来说,我相信父亲的话。记得一九九五年的西海固大旱,山上的草木早已枯萎得差不多了,但山野地里的麦子却还活着,父亲用手拔拉开麦子根部的土层,厚厚的土层下面不见一丝潮气,但就是这样,麦子还是结着干瘪的小粒成熟着。不由得惊叹于这种植物的韧性。但就是这样能抗旱的植物,却无法抗衡一场突然降临的冰雹所带来的毁灭性打击,从此麦地那边再也没人理识了。当然,土豆也遭到了严重地摧残,但过了些时日,它却又换发了生机,这样,土豆就承担了救父老乡亲于水火的伟大使命,成为老乡们一年收成的唯一指望。“救命蛋”的名字就是从这些无法预料的生存危机中扎进了老乡们的心里。

童年是每个人生命中的神话,不管你的童年是欢乐的,还是忧伤的。我不知道自己的童年算不算神话,他带给我的多半是一些关于生存忧伤的记忆,人生也许就是这样,在忧伤中我们才能积淀记忆,在忧伤中我们才能学会坚强,在忧伤中我们才能把握生命的真谛。我珍视这样忧伤的童年。

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了,人们的生活普遍得到好转,故乡的变化也很大,人们有吃有穿了,生活开始向好的方向变化。土豆从另一方面来说,完成了它接济生命的使命。如今,更重要的是它作为一种发展经济的支柱产业,粉嘟嘟、蓝英英的土豆花在故乡的土地上遍地开放,带动了一大批以土豆为原料的龙头企业,为故乡的脱贫致富发挥着它的重要作用。过去的“救命蛋”变为如今老乡们手中赚钱的“金蛋蛋”。近日获悉,西吉马铃薯(土豆),通过了农业部专家组的评审,成为我区首批被批准的4个国家级地理标志农产品之一,名至实归,令人欣喜。

幼年懵懂中,还听大人们说有一种草叫灵芝草,传说是一种有灵性的植物,会为人们驱除病痛,护佑生命,人们习惯于把它叫作仙草。在我看来,土豆才是一种真正有神性的植物,它接济生命,解除贫困,它护佑乡亲,造福百姓。因此,老乡们叫它“救命蛋”、“金蛋蛋”自有一种秘而不宣的生命牵扯在里面。也寄寓了故乡人对它的深厚感情。土豆生长于这样的大地,土豆缘于这样的乡亲,我们说,这也许是一种宿命。

愿这片生长土豆的大地,因土豆而精彩,因土豆而生命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