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登科回到诸城,马上拜会知县陈世林。当时陈世林刚从省城回来,带来了朝廷的新指示。陈世林诡秘地告诉登科,发财的机会到了。朝廷说了,对革命党可以先斩后奏,也可以只斩不奏。对革命党人的财产,则要尽数没官。登科对后一条最感兴趣,什么叫尽数没官?就是尽数没入官员手中。利益驱动,总会有人不遗余力。
初一晚上,登科备下一桌酒席,专门答谢陈世林。两人坐在后街的一处小院里,浅饮小酌。登科低眉顺眼的样子,差一点儿让陈世林吐出来。他恨恨地想,你就表演吧,我今天什么都不计较,就要看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登科说,陈太爷,小的能有今天,全靠您提携,日后小的若能发达,一定不忘太爷洪恩。陈世林手捋长须矜持地说,二少爷不必谦逊,你日后辉煌,权势超人,老夫还要仰仗于你呢。登科说,太爷客气了。陈世林像是想起什么事,压低了声音说,二少爷,我知道你和小女之谊非常,故此,有一句话,我非说不可。你到飞黄腾达之时了,能否进步,却要看你的把握。依我看来,大清朝没那么快灭亡,你想想,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一个朝廷。所以,你大哥的杀头之罪,是免不了的。你们叶家要不要灭族,能不能平安,就全看你了。所以,你需要跨过一道坎儿,这道坎儿就是你大哥。到了关键时刻,你要狠,要毒,要敢于向亲人下刀。你觉得老夫这话说得可对?登科给陈世林倒上酒,恭敬地说,老太爷说得是。
这话不用陈世林说,登科自己也清楚,眼下,大哥不仅仅是一道坎,甚至可以说是一级晋身的台阶。只有卖了大哥,才能讨得主子的欢心,主子一高兴,给个一官半职,这辈子就什么都有了。当然,登科也知道,卖掉大哥,自个儿的心里会过不去。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大哥还是留过洋的大文化人,卖了他,等于卖了叶家的脸面,等于卖了叶家的骄傲。可话说回来了,大哥还是叶家的骄傲吗?这些年,大哥给叶家带来的,只有羞辱和灾难。如果不及时补救,恐怕叶家一门老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仔细想想,从大哥卖掉了榆树街府绸铺子时起,他和大哥之间,就已经竖起了一道高高的隔墙,大哥像个孤魂野鬼,幽幽地在墙外徘徊。他在仇恨,恨大哥是个败家子,恨大哥断送了叶家振兴家业的希望。爹老了,叶家日后要靠他们兄弟,但大哥的做法太让人失望了。等到登高出卖叶家所有的土地时,登科的仇恨便骤然之间升级了,他恨不得一口一口地咬碎大哥,他断然决定出手,坚决打击大哥的败家之举。那段时间,他已经顺利地进入了济南府尉衙门,做了一个极有实权的捕快头儿。连端了几个革命党的窝点之后,上峰便下令他移驻诸城县,开始清剿诸城的革命党。他选择了麻风村做基地,对诸城县内的乡镇逐一进行监视。很快,他就摸清了登高的活动区域和人员构成,登高、和尚、刘会宇、闫二辣和六岁红等人一一进入了他的视线。可以这样说,只要登高等人有所活动,便会受到他的全面掌控。下手之前,他有所顾忌,也有所期冀,他想用敲山震虎的方法,改变登高的初衷。他杀了和尚,抢了登高的活动经费。没有了经费,一切革命活动都将是泡影儿。
令登科始料不及的是,登高似乎并未屈服,他不但没有停止活动,反而进一步加大了活动力度,大办农民识字班之余,还成立了一个剧团,写新戏,排练新戏,还试图到石桥这样的大乡镇去演出。上峰已经严令他不择手段,尽力阻止登高的演出活动。如果让革命党的宣传工作得到施展,那朝廷将会人心尽失。上峰以为,此举极其危险,一旦既成事实,损失无疑是巨大而不可挽回的。登科全力组织破坏这次演出,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想到,登高却抽空掏了他的老窝,把田家庄的钱库给端了,钱没了不说,连桂珠儿也跟着丢了命。登科顿时失语,终日对着那把用一万两银子买来的腰刀,暗暗发恨。
这一切,登科不会透露给陈世林,对这个老奸巨猾的县官,登科采用的是安抚与欺诈手段。登科除了给陈世林倒酒,就是好言哄着,临走时,还没忘了给陈世林一点儿礼物。他把一方精美的端砚送到陈世林面前,说,陈太爷,这个东西只能您用,我们这些粗人自然用不着。以后,晚生时时刻刻都会记着太爷,一有好处,必先想着太爷,您就放心吧。陈世林心中有数,嘴上却说,有二少爷惦记,老夫可是后世有福了。
登科送走了陈世林,自个儿也信步在后街上走走。掌灯时分,天还不晚,影影绰绰还能看到周遭景物。登科走着走着,忽然看到祥记大车店外蹲着一人,登科细细一看,顿时愣住了。那个衣着肮脏的老人,正是老爹叶福清。登科失声叫了一声爹,刚要上前认人,忽见大车店里出来一个小伙计,小伙计端着一碗稀粥,见四周无人,才把碗塞到爹手上。爹木然地接过碗,慢腾腾地喝着粥。登科想上前把爹带走,可是,转念一想,还是让爹留在祥记大车店为好。眼下局势尚不明朗,鹿死谁手还不确定,为了爹的安全,就让爹先委屈一下吧。
登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久久地望着爹。爹还是那样望着街面,似乎在回忆昔日的荣耀与辉煌。可是,他已经一无所有,只有一脸的茫然。很显然,他已想不起自个儿是谁,也不知身在何处。登科暗暗地说,爹,再过几个月,儿子领你回家,你保重。
转过身来,登科已是泪流满面。
为了配合这次石桥首演,登高专门油印了一份图文并茂的宣传单,详细地介绍了由他本人创作的现代剧《血染辛亥年》。在宣传单的另一面,登高还配发了一篇介绍中国目前形势的文章,重点批判了满清政府的腐败与无能,分析了当前的革命现状与民心走向,呼吁民众团结起来,勇敢地参与革命斗争,为振兴国家献计献力。
六岁红早在登高起草这篇文章之初,就细细地看过几遍。六岁红内心承认,登高不愧是大才,只有登高这样的人,才能从全局出发去考虑问题,而不是以偏概全。同样是阐述革命道理,登高由浅入深,有理有据,行文生动活泼,不拘一格,让人一看就心生共鸣。看这样的文章,不会乏味,不会觉得生涩,更不会不知所云。即使一个不愿意革命的人,读了登高的文章,都会觉得革命像鲜花一样美丽,而那些有革命倾向的人们,一旦遇到这篇文章,就会义无反顾地投身到轰轰烈烈的革命大潮中去。
六岁红对此深有感触。就拿父亲来说,身为一班之主,一直处事谨慎,不敢造次。在要不要革命这件事上,他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即使需要表态时,也是含糊其辞,让人摸不着头脑。六岁红觉得父亲老了,也不去深究。可是,就在夜里,父亲看了登高的文章,态度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明白无误地表示,革命是一件千古难遇的大事,不但女儿要参加,他也要参加。这不,今个儿一早起来,父亲就来到排练场,台前幕后地帮忙。看到爹那白发苍苍的样子,六岁红都要落泪了。
《血染辛亥年》的排练进展很快,不到七天,已经彩排了两场。登高请卢大头等人一起观看,他不看戏,而是着重观察卢大头等人的现场反应。看到高潮处,登高发现卢大头在流泪。一个心硬如铁的汉子,能在一出戏剧面前流泪,说明这出戏成功了,至少也能打动观众。登高的心稍稍放下,心情也随之振奋起来。
看完了戏,登高和卢大头回到房间里喝茶。登高一边给卢大头倒茶一边说,卢兄,对剧团到石桥镇去演出的事,你怎么看?卢大头说,嗯,这样的好戏,即便是到济南府去演出,也是应该的,只是……卢大头引而不发,登高便笑了。登高说,卢兄的意思我明白,你是不是担心安全问题?卢大头说,是的,我真的担心你那位兄弟会对你们下狠手。登高说,这个我想过了,如果你能出手相助,事情就能成一半。卢大头说,可是,我只有一个人,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到时候你兄弟来一百人,我怎么对付?伤了我事小,伤了众位兄弟,事就大了。登高说,我们能不能玩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卢大头看着登高,似有所悟地说,你是说,我们在别处放把火?登高说,对,如果我们在诸城县弄出些动静来,他们势必首尾不能相顾,到时候我们速战速决,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们也收场了。卢兄,你意下如何?卢大头沉吟片刻,点头称赞说,好计,行了,这事就交给我吧,到时候,我保证诸城县里四处冒烟,八方起火。登高郑重地说,大哥,拜托你了,我等你的好消息。卢大头笑一下,起身退出去。
登高刚要上炕休息,房门忽然开了,一个瘦高的男人挑着一担米,径直走到登高睡房内。登高说,哎,怎么把米挑这儿来了?挑灶房去嘛。那人摘下头上的毡帽,露出了一张刀条脸。登高一怔,来人竟是登科。
登高看了看登科,那眼神充满了愤恨。他抓起一只茶杯,厉声逼问,你来旺兴干什么?登科说,哥,你先坐好,听小弟说几句话再发脾气不迟。登高轻蔑地说,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最多说一句各为其主罢了。登科却坐在卢大头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大模大样地喝起茶来。登高去抢茶杯,登科却说,哎哎哎,革命党也不能这么小气吧?兄弟来了,连杯水也不给喝?登高说,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兄弟?那你杀和尚时,怎么不想想兄弟之情?登科放下茶杯,看着登高说,哥,和尚再怎么说,也是外人,我们不同,我们是同胞兄弟,是一母所生。不等登高说话,登科又说,你看,都说各为其主了,可是大事临头,我还是要来,我是冒着被你杀头的危险来的。
登科首先提到了首演,口气显得有些急切。登科说,哥,大哥,我今天来,纯粹是从兄弟情谊上考虑,没有任何功利。你想想,咱是什么关系?刀割不断的关系呀,亲兄弟呀,一奶同胞啊,手足啊!哥,你听我一句劝,咱不去触这个霉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什么要去撞枪口呢?平时,你带着一伙穷人闹革命,兄弟我不管,人各有志,你爱闹革命,你闹好了,既然人各有志,你就不能过界,你就得守本分,兄弟也有饭碗,你不能只顾自个儿,不管别人。什么叫兄弟?兄弟就得互相照顾,就得给对方面子,是吧?你给兄弟面子,兄弟在上峰面前说得过去,日子就好过,兄弟好过了,大哥也好过,这叫一报还一报,是吧?可是,如果兄弟不顾哥哥,哥哥也不顾兄弟,那后果就严重了,就会自相残杀,那时,我们之间的亲情会转化为仇恨,那是咱叶家列祖列宗不愿看到的,是人间悲剧,是吧?大哥,我劝你再想想,咱能不能不到石桥镇去演这出戏?演一出戏就能救国,这未免有些太天真了吧?国这样就能救,你也别闹革命,我也别做官,演戏好了。论演戏,六岁红咱不敢比,总会强过那个刘会宇,更会强过闫二辣吧?哥,不是兄弟说你,你自个儿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刘会宇在后山村,那就是个无赖,剜绝户坟,砸寡妇门,打瞎子骂哑巴,无恶不作。闫二辣就是一个泼妇,这个女人不守妇道,刘会宇辛苦一年的收入,还不够她输一个冬天。再看看和尚、六岁红、郝班主、卢大头……除了恶棍、戏子就是土匪,你说,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有王侯气象?
登高颇为认真地听着登科的话,听到紧要处,还微微点头,以示重视。等登科说完了,登高才慢腾腾地说,老二,你说了这么多,我是不是也说几句?登科说,哥,你说。登高喝一口茶,认真地说,老二,你的意思我明白,一,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大气候。二,救国不是你我的事,是京城里那些大人物的事。三,为了所谓的民众,牺牲了自家的性命划不来,对不对?登科说,哥,你说得太对了,就是这么个理儿啊,你为什么还傻乎乎地闹什么革命呢?革命有什么好处?革命革得叶家都快破产了,革得爹都疯了……登高一怔,他拉住登科的手,急切地问,你说爹怎么啦?登科沉痛地说,爹现在流落到诸城祥记大车店,好在那里的梁掌柜是我的朋友,看在我的份上,还没让爹饿死。登高怒道,那你为什么不把爹送回新生?你为什么让爹寄人篱下?登科猛地抬起头,盯着登高质问道,大哥,你还知道你有爹吗?你口口声声责备我,你呢?你在干吗?叶家的铺子是不是你卖的?叶家的田产是不是你折腾出去的?你口口声声为了民众谋福,民众有福了,叶家人却落难了,这是什么逻辑?革命党人都是傻瓜吗?
有那么一刻,登高一直沉默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登科解释革命这个既复杂又简单的词汇。给登科讲解《血染辛亥年》,远不如给他一块龙洋。在登科的是非观念中,只有龙洋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在和尚被害前,登高曾幻想着与登科好好谈谈,革命的一个最大宗旨就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打破各种阶层的坛坛罐罐,让所有的中国人都站到一个阵营中来的。可是,登科在没什么征兆的状态下,突然把黑手伸向了和尚,伸向了尚显脆弱的革命队伍,大肆屠杀革命党人。登科所暴露出的残忍与狡诈,让登高不敢对他抱任何幻想。
登高给登科倒上一杯茶,沉重地说,兄弟,我刚才说了,咱不谈政治,只谈兄弟情义,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情义已经弥足珍贵了吗?登科,生在这样一个选择大于亲情的时代,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或生或死。这是命,我信。至于你问我图什么?那我告诉你,我别无所图,只图能够内心安宁,能够死而无憾。牺牲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看你怎么对待了。能牺牲,就证明我有良知,还有公心。这是文化的深度,你可能不感兴趣,也可能弄不明白。我说过,不是我想革命,而是我应该革命。我不能容忍一个反动腐朽的政府奴役我们的人民,践踏我们的国土,出让属于民众的利益。大清政府已经没有能力治理国家了,国家是民众的国家,不是皇帝大臣的国家,为此,革命就势在必行,就义无反顾。刚才你几次说到放弃,你让我放弃什么?放弃革命?我问你,你能让满清政府放弃统治吗?你能让他们放弃皇权,把发展与振兴的权力还给民众吗?算了,不说这些,我还是那句话,不谈政治,好吧?兄弟,来,再喝一杯,喝下这杯茶,你从此就可以不用顾及兄弟之情,可以大开杀戒了。
登高率先喝下这杯茶,猛地将杯子摔到地上,哗啦一声,杯子碎裂了,瓷片飞溅,有几片甚至蹦到了桌子上。
登科久久地看着登高,猛地跪下,给登高磕了三个头。登科说,哥,有你这句话,兄弟知道怎么做了,哥,你保重。不待登高开口,登科已一个鹞子翻身,蹿到窗外去了。
登高怔怔地望着登科的后影,不觉自言自语道,劲敌啊。
腊月初十晚上,《血染辛亥年》在石桥镇东土地庙拉开帷幕,正式上演。四乡的农民成群结队地向石桥涌来,比前年求雨的阵容还大。登高承诺,凡是来看戏的都有半个龙洋的茶水钱。石桥镇的男女老少呼朋唤友相扶相携,把土地庙围得水泄不通。尽管登高事先让刘会宇安排了几个学员在庙前广场上维持秩序,却丝毫不起作用。刘会宇愁眉苦脸地找登高汇报,登高说,没事,乱好,越乱越好。刘会宇不解登高的意思,惊诧地问,什么?你说越乱越好?登高说,你去准备上场吧,这里我来。
登高手持一个铁皮喇叭,跳上一个土台子。登高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正由四面八方向广场中间涌来。登高大声说,静一静,大家静一静。人们骚动一下,很快静了下来。登高亮出一把龙洋,亲切地说,乡亲们,不要乱,一会儿戏就开演,我希望大家能安心看戏,戏散场的时候,请大家主动排成一排,依次领取龙洋。在场的乡亲们两人一组,领到龙洋自行分割,好不好?下面一片叫好声。登高又说,如果有人捣乱,希望乡亲们能自觉维护秩序,好不好?下面又是一片叫好声。登高说,好,下面,开始演戏,在这里我想问问大家,你们是为了什么来看戏的?靠近登高的上百人大声说,为了龙洋!
为了龙洋!这种想法多么狭隘,多么自私,多么无知!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只认龙洋吗?只有龙洋才能牵动你们的心吗?登高没有时间愤怒了,他调整一下精神,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举起双手,制止了台下的喧哗。登高说,乡亲们,你们都听到了吧?有人来看戏,不是来受教育的,而是为了龙洋。这是多么可耻的想法?就在东海的对面,有一个日本国,他们正想着派兵来侵略我们中国,你们还记得七十年前的鸦片战争、十一年前的八国联军进北京吗?还记得从前的每一次割地赔款吗?这一次不像以往的任何一次,这一次是亡国,灭种!同胞们,到时候了,到最关键最要命的时候了,我们不能再盯着龙洋了,龙洋已经不能买来大家的好运气了。一个小伙子直着喉咙大叫,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登高环视四周,眼睛里渐渐地有了亮光儿。民众有了这种质问,作为一个革命党人,就有回答的底气了。登高说,好办,我们要抗争,要和侵略者战斗;我们要自强,要完善自己的各个方面,我们要有信仰,要有公心,要有奉献精神,要为国家的富强而努力。当然,我们的一切努力都不是为了腐败的大清皇帝,而是为了一个全新的政府,一个革命的政府,一个民主自由、民众当家作主的共和政府!有人在台下大叫,你是革命党!是乱党!朝廷要砍你的头!登高傲然屹立,大吼一声,对,我叫叶登高,是新生庄叶家的大少爷。我就是革命党,我就是为了唤醒民众,将来要被你们所谓的朝廷砍头。我就是诸城的谭嗣同!也许有人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告诉你们,就是为了中国不亡,就是为了在场的各位能有好日子过,就是为了中国有朝一日能昂首挺胸地站在世界民族之林,骄傲地宣称,我们不是东亚病夫!
刘会宇在台下听了登高的话,顿时热血沸腾。他也跳上土台,大声宣布,我是后山村的刘会宇,我也是革命党,如果将来要砍头,我就陪叶少爷砍头。我们革命,就是为了国家富强,为了民众的自由和平等,为了把所有的侵略和掠夺挡在国门之外。乡亲们,我呼吁你们关注革命,同情革命,支持革命,参加革命。只有革命,中国才有出路,中国才能真正摆脱贫困和落后,才能不挨打。闫二辣也跳上土台,向大家举起了拳头,她尖着嗓子说,乡亲们,我是闫二辣,我就是刘会宇的媳妇,要砍头,也算我一个。我不怕,砍头就是碗大的疤,二十后,我又是闫二辣了。我们就是要以死抗争,就是要和反动的大清王朝战斗到底,直到他们滚出中国的政治舞台,实现革命胜利,你们说好不好?闫二辣的话,引起了台下女人们的好感,她们纷纷举起拳头,冲着闫二辣大声叫好!登高说,好,他们说得好,现在我宣布,现代剧《血染辛亥年》演出正式开始。
刘会宇和几个农民学员把四盏雪亮的汽灯挂在舞台的四角,音乐旋即响起,大幕也缓缓拉开。闫二辣扮演的女主角背着一个巨大的畚箕,衣衫破烂地走上台来。音乐陡然轰响,一阵尖锐的丝竹声,从潮水般的声响中脱颖而出,渐成主流。
闫二辣唱道:
天黑了,国亡了,夫死了,家没了!
吃人的大清朝罪恶滔滔!
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民不聊生,私囊中饱。
看华夏大地,尸横遍野,
望九州沃土,禾枯花凋,
老天爷啊,你睁睁眼,
你把这旷世的悲惨好好瞧一瞧……
闫二辣流着泪水唱出这一段悲中带愤的歌词,顿时把台下几千名观众给镇住了。几名混在观众中的农民学员带头鼓掌,于是,观众们也开始鼓掌,还有人在大声叫好,场内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登高正站在舞台的边幕处看戏,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服。登高回头一看,卢大头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登高喜出望外,低声问,卢兄,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卢大头说,你随我来。
走到台后的树下,确信身边无人,登高才说,卢兄,有什么情况吗?卢大头说,登高,登科带着一百多人,此时正混在台下,看样子,他们是要动手了,上级让我通知你,不要等演出结束,你必须马上转移。现在趁着人多眼杂,你换换衣服,我拼出一条命,也要护送你出去。
登高心里咯噔一下,脸上也出现了异样的神情。但很快他就镇静如初了。他口气坚定地说,终于来了,好吧,就让他们看看,革命党人是不是孬种,革命党人是不是怕死鬼!卢兄,我不能离开,那会让其他同志寒心的。卢大头担心地说,我刚才听到捕快们私下里议论,这一次,他们重点是要抓你,你还是走吧。登高走到一堵矮墙边,探头看看安静有序的人群,再看看不远处的舞台,猛然转身说,卢兄,我不走,一步也不会离开,舍生取义的时候到了,卢兄,如果你见到我的父母,请代我给他们磕个头,兄弟这里有礼了。
登高说着话,忽然跪下来,冲着卢大头磕了三个头。登高说,拜托了,请多保重。不等卢大头有反应,登高站起来,大步走回后台。卢大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的舞台上,一群日本士兵正扑向刘会宇扮演的大清兵丁,刘会宇叼着一支大烟枪,一路歪斜地逃走,后边一个协统则背着一个娇艳的女人。
刘会宇愁眉苦脸地唱道:
快点儿逃,快点儿跑,
跑慢了,小命就没了!
我们有烟枪,人家有大炮,
烟枪不会响,大炮手段高,
我这边一枪放倒了自个儿,
人家那边一炮就能让我们一营人报销!
哎哟哟,炮声一响,
我怎么光想着撒尿?
一群百姓慌不择路,与一群日本士兵狭路相逢。日本士兵举枪射击,中国百姓纷纷倒地毙命。刘会宇扮演的大清兵丁却在草丛中谩骂道:
天下哪有这么笨的人?
撞人家的枪口岂不是死路一条?
都死了可怎么好?
剩下我成了日本兵唯一的目标!
倒不如投降算球了,
那日本兵心一软,
或许我一条小命有得保……
刘会宇扔掉手中的大刀,站起来,高举双手向日本兵投降。刘会宇唱道:
逃跑的不是我自个儿,
还有身后的大清朝,
当官的跑得比兔子快,
小兵儿我投降也有情可原,
为贪官污吏而死,
反而更糟糕!
不待台上的日本兵转过身来,台下的观众都被刘会宇塑造的清朝兵丁激怒了。靠近舞台的观众先是高声怒骂,后来便石头瓦块一起往台上扔,刘会宇猝不及防,头上挨了几块砖头,顿时血流如注。
登高和六岁红等人赶紧冲上舞台,大声向观众解释,这是演戏,不是现实。可是观众已经被剧情打动,还是愤怒地叫骂着:
打死卖国贼!
打死汉奸!
打死投降派!
……
登高再次挥起双手,大声说,乡亲们,听我说,我们现在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刚才这一幕戏,就是未来的预演。所以,我要呼吁大家团结起来,振作起来,努力提高素质,消灭腐败的清政府,为国出力,为民族的繁荣出力。大家说,好不好?
这一次,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登高不经意间,看到了登科那一张瘦长的冷脸。登科身边还站着同样阴冷的陈冰如。陈冰如的身后,则是几个彪形大汉,头上盘起的辫子,预示着他们随时随地会发起一场攻击,彻底毁掉这台大戏。登高挥起双手,悲壮地说,乡亲们,请允许我再说几句话。也许过几天,你们就能在诸城见到大清政府的鹰犬屠杀我,到时候,请你们为我做个见证,我叶登高不会怕,不会逃跑,我要堂堂正正地死在清政府手中,我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为你们做个榜样,就是要唤起民众的觉悟,一个叶登高倒下去,千百个叶登高站起来!乡亲们,你们可以互相看看,就是现在,大清政府的鹰犬已经站在你们当中,你们要学会抗争,学会判断,学会选择。好了,继续看戏,我希望大家不要再打我们的演员了,他们不是敌人,也不是坏人,而是我们的阶级兄弟,好不好?
登高一摆手,音乐再次响起,六岁红一身新颖的服饰,大步走上台来。六岁红唱道:
我不卖身,不裹脚,
封建社会让我进火海,下油锅,
我要拼死抗争,百折不挠!
这个世界已经变了,
这个世道已经改了!
男女平等,天公地道,
再也没有什么男尊女卑,
再也没有什么封建礼教!
我就是要反抗,
我就是要逃跑!
我要投身革命队伍,
我要把中华儿女的凌云斗志,
送上云外九霄!
六岁红跑过一片草丛,躲进夜幕中。身后几个农民学员扮演的地主家丁紧紧追赶。这时,一群日本兵出现,向家丁们举起枪来,家丁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四散而逃。日本兵转而盯住六岁红扮演的中国女孩,淫笑着围上来,动手动脚。危急时刻,几名革命党人出现了,他们冲上去解救中国女孩,奋力击倒那几个日本兵。台下旋即响起了惊雷般的掌声。
六岁红深情地唱道:
天亮了,天晴了,
天上的乌云,换成了红日高照!
我眼中不再流凄泪,
我心中仍有怒火烧。
我的恨不再没有方向,
我的爱不再无根飘摇。
我有了寄托,有了依靠,
我有了鲜明的旗帜,
在眼前高高地飘啊飘!
一个革命党县长出现在舞台上,热情洋溢地与沿路的民众握手。这位县长脸上的微笑,让很多民众流下了热泪。县长还走下舞台,与观众握手,还不停地向远处的观众招手致意。
这是预先没想到的场面,登高暗暗叫道,演得好!这位演县长的演员叫高小宝,平时不爱说话,想不到演戏却有神来之笔,他走下舞台,一下子就拉近了演员与观众的距离,观众热情高涨,戏就有了神奇的效果。登高悄悄地瞄了一眼台下的登科,让他震惊的是,登科在聚精会神地看戏,就连刚才一脸不屑的陈冰如,也看得津津有味。登高想,好啊,不但教育了我们的朋友,就连我们的敌人也顺便教育了,可见,这出戏是空前地成功!登高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如果能到诸城去演一场,那就更漂亮了。像《血染辛亥年》这种有内容、有情节又有号召力的好戏,一定会有大批观众追捧,到时候,诸城的革命工作就将打开全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