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二辣识字》这部戏效果显著,让登高极为振奋,他随后抽出时间,又写出了一部四幕舞台剧《血染辛亥年》。剧中塑造了三个富家子弟,因为追求不同,分别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其中很大的成分,借鉴了登高自个儿的生活经历。在这部戏中,登高首次公开喊出了革命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同时也借着主人公之口,提出建立平等、博爱的民主政权的政治愿望。
完稿当天,登高就把剧本拿给六岁红。刚刚逃出魔掌的六岁红正在旺兴调养,接到剧本,便专心地阅读起来。那一阵子,登高的内心充满了期待与焦虑。他希望六岁红给予剧本充分的肯定,又害怕六岁红全盘否定。一股莫名的急切,让登高处在强烈的忐忑之中。
足足一个时辰,六岁红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剧本。登高盯着六岁红,很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到结果。可是,六岁红表情平静,没有任何波澜。登高忍不住了,一边给六岁红倒茶一边问,怎么样?能成吗?六岁红伸手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杯中的茶叶末儿,然后也盯着登高说,我只能这样说,这部戏,成了,而且是大成!登高眼睛亮起来,声音都打着颤儿说,真的吗?真的大成了?六岁红说,是的,我从小到大,读过许许多多剧本,这样的好剧本,还是第一次读到。登高同志,祝贺你,你写出了一部足以与《牡丹亭》、《窦娥冤》比美的好戏。
为了庆贺登高的成功,六岁红亲自下厨房炒了四个菜,还烫了一壶好酒。六岁红把酒席设在她的睡房中,为了不受打扰,她特意放下了窗帘,关紧了房门。六岁红说,登高,喝酒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给你听,好不好?登高说,有话请讲。六岁红说,那就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六岁红望着登高那张俊美的面庞,一双眼睛似乎在倾诉着什么。可是,眼神毕竟不能代替语言,六岁红鼓足勇气说,登高,我在认识你之前,听说过革命党,也听说过朝廷疯狂地捕杀革命党,当时我还想,这种事离自个儿太远,国家亡否,根本无须我操心。那时候,我傻,我不知道,一个平民百姓还能参与国家大事,还能去主宰国家的命运。所以,我一直那么浑浑噩噩地活着,只知吃穿,不知春秋。很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你,我本来是来赚钱的,没想到,一来,就融化在你的革命熔炉里,成了一个革命党。换句话说,我现在已经是大清政府的死对头。我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戏子,一个不被人尊重的下九流,居然也能成为朝廷的对头。我六岁红有此际遇,就是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了。
登高脸色红红的,像喝了许多酒。他望着激情万丈的六岁红,一时也是心潮起伏。是啊,真正能投身到革命当中,就是死,也会死得轰轰烈烈,这是每一个革命党人的共同心声。六岁红是这样,和尚是这样,闫二辣和刘会宇还是这样。现在,他的识字班已经由单纯的识字,演变成了彻底的革命。刘会宇和闫二辣、胡素清、谭福民、刘坤等人,由普通的农民,上升为坚定的革命者,和尚甚至为了革命英勇地献出了生命。而眼前的六岁红,一个吃穿不愁的艺人,面对朝廷鹰犬的严刑拷打,居然无惧无畏,宁死不屈。在此之前,已经不止二十位在旺兴识字的农民表示过,为了革命,他们愿意到诸城甚至到济南去刺杀清朝官员,达到震慑敌人的目的。这些事例,让登高越来越振奋。革命已经深入人心,已经形成了气势,露出了胜利的端倪。现在,登高已经不再怕牺牲了。他牺牲了,还会有更多的后来人积极地投身于革命事业当中。他甚至乐观地想,自个儿的牺牲,只会唤起更多的人觉悟,会让更多的人充分地认识到满清政府的腐败与残忍,会有更多的人追随在孙先生的革命旗帜之下,奋起反抗阶级压迫,勇于为建设一个全新的中国而果敢献身。
六岁红端起酒杯,神态庄重地举到登高面前。六岁红说,登高,请满饮此杯。登高微微点头,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六岁红目光如炬地说,登高,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我喜欢你。我并不要求你喜欢我,就这样默默地喜欢着你,挺好。登高也为六岁红倒上一杯酒,同样举到六岁红面前,殷切地说,六岁红,对不起,你喜欢我,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六岁红点点头,眼睛忽然红了。六岁红说,我知道,自从去了麻风村,我就什么都懂了。我看到你们兄弟之间的残杀,看到陈冰如的疯狂,我就知道,这世间的邪恶与正义,正在捉对儿厮杀。谁也不知道谁将首先倒下,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们……不过,倒下之前,我不想错过对你的感情,我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喜欢你,行吗?登高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猛地喝下去,坚定地说,行,谢谢你,六岁红,谢谢你的喜欢。六岁红给登高夹了一块肉,口气平和地说,登高,吃了它,我炒肉的水平不高,总是硬硬的,还没有味道,但这是我的心意,你多谅解才好。登高把那块肉放进口中,神态凝重地嚼着,是很硬,是没什么滋味,可是登高却吃得很香,就像在品尝山珍海味。登高说,肉再硬,也硬不过牙,很好,一切都很好。六岁红说,真的吗?你真觉得我炒的肉好吃?登高说,真的好吃,我从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
这一顿饭,两个人吃了好大一阵工夫。好像都吃出了滋味,又好像都没吃出滋味。吃到最后,谁也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偶尔给对方倒一杯酒。酒喝得并不多,菜吃得也不多,多的只是默契和理解。
吃过了饭,已是夜静更深。六岁红却兴致勃勃地提议,出去走走。登高很长时间没出去散步了,于是欣然前往。两人信步出了旺兴村,沿着一条田间小道,一直向前走着。旺兴村外的小南河,正在夜风中静静地流淌,弯弯曲曲的河道,不时折射着天边的残月。风很凉,吹在脸上,有一种辣辣的感觉。登高在想,这和他们目前的处境十分相似,一切都是辣辣的、凉凉的、硬硬的。不过,登高知道,目前,诸城已经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革命高潮,尽管危险在步步逼近,但是,杀戮与流血已不可能阻挡历史车轮的前进。胜利也同样步步逼近,而且最终的胜利,将向不久后的日出一样,照亮诸城这片肥沃而广袤的大地。
六岁红在一片红柳林里停住了脚步。她转身拦在登高面前,大胆地望着他,任凭气息直扑到登高的身上。六岁红问,登高,你想要我吗?登高上前一步,轻轻地捧起了六岁红的脸。月光下,那张脸是何等的娇嫩,何等的艳丽。登高隐隐地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可他尽力地抑制着自个儿的冲动,只把六岁红揽在怀中,静静地拥抱了一下。六岁红又问,登高,你要我吗?登高把脸埋在六岁红的颈间,良久才说,不!六岁红说,为什么?嫌我是一个戏子?登高再次捧住六岁红的脸庞,平静地说,不要这样说,六岁红,不要!我们是革命同志,是战友,我们没有等级之分。六岁红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是组织不允许吗?登高说,也不是。六岁红说,那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登高说,为了我自个儿,也为了你。见六岁红满面不解,登高又说,六岁红,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人,我希望你能够看到革命的胜利,我希望革命胜利后,你能够好好地活着,替我们这些牺牲的人,见证革命的正确性。为了这一天,我不想给你留下任何阴影,我要你的内心充满阳光、充满爱、充满希望和活力。你以后找一个爱你的人,你们能够相亲相爱,能够共同为建设我们的国家献策出力,那将有多么幸福。六岁红,如果有一天我牺牲了,那么,今天晚上,就让我先向你祝福吧,我希望你也能祝福我,祝福我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六岁红的眼泪慢慢地流出了眼眶,她再次环抱着登高的脖子,忘情地吻住了登高的嘴唇。登高的嘴唇好冷,像两片冰块。登高的嘴唇好硬,像两片石头。六岁红几乎不是用热唇在吻登高,而是用生命在吻登高,她要把登高留在生命中,留在永恒的记忆里。不知道吻了多久,直到寒风把两人冻透了,他们才默默地走回旺兴。
临进门时,登高回头问道,六岁红,你需要几天才能排好这出戏。六岁红说,我向你保证,七天之内,我一定让旺兴人看到你的《血染辛亥年》。登高说,好,我们拭目以待。六岁红不再说什么,一步跨进了自个儿的睡房。
井改子再来旺兴的时候,已是严冬时节。她进了登高的房门,未曾开口,先大哭了一场。井改子哭的时候,登高始终板着脸,默默地坐在旁边。井改子哭到高潮时,抓起登高的手,紧紧地捂在脸上,任凭滚烫的泪水一无所遗地蹭在登高的手心里。
井改子实在是太委屈了。哭了足足一个时辰,她才抹去泪水,开始向登高诉苦。这时登高才知道,登科在田家庄养了外室,他在济南挣到的钱,都悄悄地送到那个名叫桂珠儿的女人处藏着。这个登科,他又在玩什么花样呢?登高知道这个桂珠儿,说起来,她是他的远房表妹,去日本上学之前,他还在田家庄见过她。平心而论,她算是一个美人,也很聪明。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桂珠儿不应该和登科搅在一起。没吃过死羊肉,也应该看到活羊走。井改子就是现成的例子。为了井改子,登科还和卢大头结了怨。虽说最后没死在青龙潭,但登科与井改子,也算是生死之交。这样的交情,登科都能弃之如敝屣,又何况一个表妹呢?让登高不解的是,登科是如何与桂珠儿挂搭上的呢?这几年,没听说他和桂珠儿还有来往。
不过,登高知道井改子此来,必有目的。于是,登高便起身给井改子倒了一杯茶,开口问道,改子,你来找我,是想让我说服登科回头吗?不等井改子说话,登高又说,改子,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你可能不知道,我刚刚被登科放回来,对了,和尚你认识吧?一个月之前,他被登科杀了。
井改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和尚她自然认识,那个高高大大的俊小伙,曾经跟着登高到迎春院去过两次。和尚长着一双带笑的眼睛,皮肤白得晃眼,一口碎银一般白净的牙,让迎春院所有的姑娘都想亲他一下。对了,和尚还是知秋的相好,登科怎么下得了手?他就不怕知秋和他拼命?
和尚的事先不去管他,倒要问问大哥,登科把钱私藏在田家庄的事,到底该是怎么个了法。井改子说,大哥,不管怎样说,我对你兄弟登科也是真心实意的,这个你知道,是吧?现在他阔了,不能做陈世美吧?
登高觉得好笑,国家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个井改子还在计较个人得失。商女不知亡国恨,这就是国人,这就是现状,这就是悲哀啊!这些话,可以想,却不能对井改子说,登高随意地问,改子,你想让我做什么?去为你主持公道吗?井改子气呼呼地喝下一杯水,急火火地说,大哥,你还不知道吧?登科和陈冰如也搞到了一起……登高一怔,你说什么?他盯着井改子问,你说登科和陈冰如……这怎么可能?陈冰如是什么人?登科又是什么人?他们怎么会有可能在一起?井改子一拍桌子,不管不顾地说,你不信啊?我告诉你,大哥,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有确凿的证据呀。登高说,你有什么证据?井改子说,那,我有一个堂兄弟,就在县尉衙门当差,他亲眼看到登科和陈冰如睡在一起,他们还……登高一摆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让井改子适时地住了口,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长长地出神。登高知道,以陈冰如的性格,这种事她做得出来。她一定会强硬地想,你可以和六岁红,我就不能和登科吗?……登高心头一动,似乎有了主意。
登高先让厨房做了饭,然后陪着井改子喝了几盅酒。登高觉得井改子倒是一着妙棋,如此运用得法,可以牵制登科。登高说,改子,你是不是想拿回田家庄那笔钱?井改子说,我还想收回田家庄那颗心,登科是我的男人,不能让桂珠儿分享。登高说,这样吧,吃完了饭,我陪你到田家庄去一趟,看看有没有办法解决这事儿。井改子赶紧给登高倒酒,嘴里一连串地说,大哥大哥,你真是好人,我就知道,叶家的事,只有你能主持公道。
撤了饭桌,登高吩咐套车,亲自陪着井改子赶往田家庄。从旺兴到田家庄是五十里路程,马车最快也得走三个时辰。一路上,井改子兴致很好,不停地和登高说东说西。登高也很随和地回应着井改子,并不时伴以爽朗的大笑。井改子感慨地说,一母所生,真是不同啊。登高说,我和登科其实很像,只不过我们各为其主吧。井改子说,官府能用登科这种人,说明官府和土匪也没什么两样。说实话,这一年下来,登科巧取豪夺,弄了不少钱,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要是一品大员,那还不得挖地三尺啊?这样的官府,能为老百姓做事吗?大哥,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信哪。登高说,对,谁都不信,所以,我们革命党才要起来造反,才要不惜性命去推翻它、打倒它。井改子看了看登高,半晌才说,要是这样,我也赞成革命。如果说田家庄这笔钱能要回来,我捐一半给你,支持你去闹革命。登高说,好,本来这里就有我们的钱,是登科从和尚手中抢走的。可惜了和尚,死得惨啊!井改子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登科真能下得了手,他连自个儿的妹夫都不放过。登高望着车窗外的田野说,疯了,为了名利,很多人都疯了。可是,他们都忘了,与我们一海之隔的日本人正望着我们磨刀霍霍,正筹划着瓜分我们的国土,掠夺我们的资源,奴役我们的国民。杀人刀已经高悬在我们头顶,我们要尽快清醒啊,再不醒来,要死无葬身之地喽。
井改子不说话,望望登高,再望望车外,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要说欢海浮沉,自个儿也是老资格了,十四岁卖进迎春院,十五岁接了第一个客人,算到今天,也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可谓阅人无数,怎么就没看透登科这个人呢?都说窥一斑而知全豹,可是,登科已经在自个儿面前亮出了几乎全部,为什么还能走眼呢?本来,国家大事,轮不着一个婊子操心。婊子就是婊子,天生就是男人们的玩物。这一点,人家不说,自个儿也明白。可是,婊子也是人,也有尊严,婊子一旦从了良,就和常人无异。登科大小也是个男人,娶了婊子,就得认账,就得认真对待。阴一套阳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算什么?想玩风流把戏,那可找错人了,老娘是什么人?是专玩男人的人,是婊子。如果让婊子翻了脸,那么男人就等于活到刀锋上了。别说一个登科,就是皇帝老子,也在劫难逃。
井改子暗暗发狠,一定要让登科为他的花心付出代价。哼,井改子恨恨地想,你不就是爱财吗?你不就是好色吗?我要让你财色两空,让你白忙活儿,让你悔得肠子都青了,也悔不出个名堂。
黄昏时分,登高和井改子到了田家庄。桂珠儿正在院门口收谷子,见到登高,马上迎上来,很正式地福了一福。桂珠儿认识登高,脸上的笑也很亲切。桂珠儿说,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稀客呀。登高说,桂珠儿妹子,一向可好啊?桂珠儿说,托大哥的福,凑合活着呗。桂珠儿还看了看井改子,拉着她的胳膊肘儿往屋子里让。桂珠儿说,这位美人是谁?大哥你也不介绍一下。
等进了屋,登高说,桂珠儿妹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姑娘姓井,是登科的媳妇……桂珠儿一怔,很快打量了一下井改子,不咸不淡地说,她是谁的媳妇,和我有什么关系?井改子说,当然有关系了,闲着没事儿我们找你干吗?桂珠儿不理井改子,扭头看着登高,口气变得不再友好。桂珠儿问,大哥,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登高说,我们今天来,是为了那笔钱。如果桂珠儿妹子没意见,井姑娘想把那笔钱带回去。桂珠儿一脸无辜的表情,看了看登高又看了看井改子。桂珠儿说,大哥,你这话是从何谈起的呀?我哪来的钱?哪笔钱呀?都把我说糊涂了。登高说,桂珠儿妹子,咱都是自家人,不用拐弯抹角的是吧?我把家里的地押了六万个龙洋,这张银票由我的妹夫和尚带着,准备到诸城去兑现银。半路上,被登科劫走,他还杀了和尚。桂珠儿妹子,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登科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你和她在一起,下场可想而知。桂珠儿说,大哥,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什么时候和登科在一起了?你看到了?你有证人?你要能说出登科哪天来过田家庄,那我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凑出六万个龙洋还给你,怎样?
还是井改子机灵,眼见事情要改道,忙接过话头说,桂珠儿,听说你和叶家是亲戚?桂珠儿说,是,那又怎样?那就能证明我和登科有一腿儿?笑话!井改子说,我不想证明什么,我只想告诉你,这笔钱,是叶家五千五百多亩地的押金,由你藏着,似乎不大合适。桂珠儿把脸一板,对登高说,大哥,我是一个女人家,丈夫去年外出,一直生死不知,你们如此咄咄逼人,恐怕于理不合,如果没什么事,就请回吧,今天妹子有事,不方便留大哥吃饭,请大哥原谅。登高未及说话,井改子再一次开口道,桂珠儿,那你把钱柜打开,让我们看看行吗?桂珠儿冷笑道,胡说,我家的钱柜,凭什么让你看?你是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井姑娘,你叫井改子,其实就是一个婊子,怎么?茅房一样的贱货,也想到我家来发号施令吗?井改子忽地站起来,面红耳赤地说,你……你……桂珠儿一脸蔑视地说,我怎么啦?我一没偷人,二没伤风化,你能咬我?
井改子的脸色骤然剧变,她冷不防揪住桂珠儿的头发,猛地用力,把桂珠儿按在地上。没等桂珠儿回过神来,井改子的拳头雨点儿一般捶在桂珠儿的身上。桂珠儿没有井改子力气大,眼见不能翻身,便大声叫道,大哥,救命,救命啊。登高高声叫道,改子,你这是干什么?有理讲理,打人不对。等登高把井改子拉开,桂珠儿已经披头散发伤痕累累了。井改子说,说我贱货,你不贱?你偷人丈夫,是君子所为?你昧人钱财,是光明之举?婊子怎么啦?本婊子是叶家二老承认的媳妇,你呢?名分在哪儿?能和登科混在一起,我怀疑你丈夫是被你们奸夫淫妇给谋害了,明天老娘要到官府首告,大哥就是证人。
桂珠儿被打得气喘吁吁,已经无力再同井改子斗嘴了。
卢大头给登高带来了两个消息,可谓一喜一忧。喜的是知秋有了下落,她到麻风村找到二哥登科大闹一场之后,被押回新生庄软禁起来,目前没有性命之虞。忧的是父亲叶福清失踪了很久,一直没有消息。娘为了这个已经白了头,整天疯疯癫癫地乱跑。
登高在屋子里闷坐了一下午,一直想不出个好主意。到了吃晚饭时,六岁红进来,向登高报告了《血染辛亥年》已经排练完成。听到好消息。登高展开眉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登高说,这么快就排好了?我还准备等几天呢。
六岁红向登高提出了一个相当大胆的建议,几乎吓了登高一跳。登高说,你说什么?彩排现场放到石桥去?六岁红说,对,场子越大,影响也越大。登高马上叫来刘会宇等主要演员开了一个小会,大家都认为彩排现场应该放到石桥镇,以便放手发动群众,争取更大的影响与轰动。闫二辣兴奋地说,我大姑就住在石桥镇上,要是她看到我的演出,一定会乐疯的。刘会宇打趣地说,可别把你大姑乐疯,还是留口气儿吧。要不人家会说,可不能看旺兴农民剧团的演出,谁看谁疯!你看,好事变成了坏事,革命变成了害人。闫二辣白了刘会宇一眼,骂道,你这狗嘴里真的吐不出象牙来。刘会宇一本正经地张开嘴,逐个展示一番,挤眉弄眼地说,一个象牙也没有,都是狗牙。
大家都哄笑起来。
登高笑得很是欣慰,原来担心农民觉悟不高,现在看来,担心是多余的,农民的觉悟根本没有问题。几个月前还是普通农民的刘会宇、闫二辣等人,已经成为坚定的革命者。就连一向被社会歧视的六岁红,也变成了革命队伍当中十分优秀的一员。有了这些宝贵的革命力量,登高越来越愿意相信,胜利终将是革命党人的。
晚上,登高在旺兴驻地给卢大头接风洗尘。穷乡僻壤,没什么好菜,登高让伙房杀了一只鸡,切了两斤煮牛肉,干豆腐卷大葱,萝卜条儿蘸大酱,两个人便喝开了诸城高粱烧。登高说,卢兄,谢谢你给我带来了知秋的消息,这些天,这个妹妹可让我急死了。卢大头说,吉人自有天相,你不用急,这不好好的吗?登高给卢大头倒上酒,一脸不解地说,卢兄,你说说看,人和人的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卢大头把酒喝光,望着登高说,兄弟,为什么这样感慨啊?登高自己也干了一杯,脸色红红地说,卢兄,你当年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土匪,接触到了革命之后,马上洗心革面,加入了革命队伍,真可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再看我那个亲兄弟叶登科,完全不顾大势所趋,竟然倒行逆施,甘愿成为清政府的鹰犬,捞取钱财也就算了,他一面穷凶极恶地捞钱,一面丧心病狂地屠杀革命志士。卢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干掉他?你放心,我说的是真话,我对这个畜生深恶痛绝。
正说着话,刘会宇进来,愁眉不展地说,登高同志,粮食不多了,只够明天一天吃的,怎么办呀?登高看了刘会宇一眼,一时无语。卢大头说,要不,我向上级反映一下旺兴的情况?只是,眼下上级组织也十分困难,若想挤出这么大一笔费用,恐怕不行哩。登高说,我想过了,有一笔钱可以用,可是,它不在我手上,如果想拿过来,怕是要动动干戈,卢兄,我正要找你商量此事呢。卢大头说,你说,要是能帮你,我一定全力以赴。
登高便把登科在田家庄藏匿钱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卢大头说了。卢大头说,这好办哪,今晚,我带几个人去一趟不就行了吗?登高说,你要把握好度,不能激化矛盾,毕竟桂珠儿不是反革命,只是一个没有觉悟的农家妇女。卢大头说,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当天晚上,卢大头带着刘会宇等人,悄悄地出了旺兴。登高则坐镇排练场,亲自指导六岁红等人排戏。六岁红一番唱念做打,把剧情演绎得惟妙惟肖,演到伤心处,居然让登高红了眼圈。中间歇息时,登高亲自为六岁红倒了一杯茶,感激地说,六岁红,辛苦了。六岁红却说,能演一场这样少见的好戏,是我的荣幸,何谈辛苦呀。郝班主也过来说,登高,《血染辛亥年》真是千古一遇的好戏,不瞒你说,我落了几次泪了。登高说,再好的剧本,没有好演员演,也不会有好效果,我要谢谢你们啊。郝班主说,登高,你真能把首演放在石桥,那影响可就大了。登高信心百倍地说,我们一定要把首演放在石桥,我要让这出戏深入人心,起到前所未有的最佳效果。六岁红说,对,为了唤醒民众的革命意识,死一回也值。郝班主看看六岁红,心疼地说,胡说些什么?好戏还没演,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六岁红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
彩排了两遍,已是夜静更深。六岁红见演员们都累了,便宣布收场。演员们纷纷离开排练场,回到房中休息。六岁红则说,登高,到我房里来,我准备了些吃的,你来尝尝。登高正要应承,却见卢大头和刘会宇等人已经策马归来。登高便说,我不吃了,你自个儿吃吧,我有事了。六岁红也看到了卢大头等人,只好独自离去。
登高把卢大头带到自个儿屋里,关切地问,怎么样?有收获吗?卢大头不动声色地说,收获大了,没想到,田家庄竟然藏了十几万两银子,我不能白去,一起拿回来了。登高说,桂珠儿呢?卢大头说,也一起带来了。登高说,糟糕,你让她来干什么?我们是亲戚,见了面不好说话。卢大头从身后解下一个包袱,轻轻一抖,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便滚到了地上。卢大头说,恐怕不会给你找什么麻烦了,她被我砍了。登高吃惊地盯着卢大头,连连追问,谁让你砍她了?我不是让你把握好度吗?卢大头说,不杀她,事情就大了,只有杀了她,才能保证旺兴平安无事。登高气恼地说,那也不能滥杀啊,我说过,桂珠儿只是一个没有觉悟的妇女,革命党人不能草菅人命。卢兄,这事你做得过了,已经违背了革命党人的组织原则。
六岁红把酒菜送到登高的房中,登高默默地为卢大头倒上酒说,卢兄,你杀了桂珠儿,犯了纪律不说,还将激怒登科,这对下一步《血染辛亥年》在石桥首演十分不利。我担心,登科会对旺兴进行疯狂报复,到时候,耽误了演出事小,影响了革命事业,事就大了。
卢大头闷头喝下一杯酒,才抬起头来,平静地说,登高,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所以……登高忽然吼叫起来,把卢大头和六岁红都吓了一跳。登高说,我什么不知道?你是匪性不改,见了杀人,眼睛立马红了,手就不听使唤了,是不是?卢大头说,不是。登高一拍桌子,大吼,什么不是?如果你不是杀人成性,为什么要杀桂珠儿?我不是没提醒你,对吧?卢大头强硬地说,登高,你应该知道,桂珠儿早就沦为满清政府的爪牙,可谓死有余辜,光是她替叶登科藏匿赃款这一项,她死两回都绰绰有余,这你应该清楚。登高说,革命不搞株连,不能不分青红皂白,都像你这样随意杀人,那我们革命党与满清政府还有什么区别?卢大头却说,桂珠儿近墨则黑,死却不冤。再说,为了能除掉叶登科,她必须死。
登高一怔,他望着卢大头,一时忘记了自个儿还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