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走进和尚住的西厢房时,和尚还在酣睡。知秋在和尚身边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他那张俊脸儿。看着不过瘾,知秋便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和尚的眉毛,那两道眉毛很黑,很浓,像是修剪过一样,齐展展一直伸到额角,透着迷人的英气。知秋觉得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又一揪一揪地痒,和尚的眉毛,分明是两把大刷子,刷得她坐卧不安,想做点儿什么了。具体做点儿什么,知秋又不知道,于是,便拾起一根细草,轻轻地撩拨着和尚的鼻孔。和尚打了一个喷嚏,顿时醒了。一转头看到知秋,和尚马上坐起来,惊异地叫道,知秋!
知秋的脸色变了,喘气也开始急促。知秋说,和尚,你给我出来,我有话问你。和尚试探着露出头,先讲开了条件。和尚说,知秋,你不许动手,行吗?知秋说,谁稀罕动你。我问你,我这一个多月没来,你是不是又挂上别人了?和尚懵头懵脑地问,挂上谁了?你什么意思?知秋说,少装糊涂,我问你,你又看上哪个女人了?和尚说,没有啊,天地良心,我整天忙得团团转,哪有工夫想女人。知秋揪住和尚的耳朵,大声问,那你想我没有?我和你眉来眼去这么久,你从来不想我吗?和尚疼得叫起来,拼命地抬着脑袋说,我想了……我真的想了……知秋说,骗人,真想我了?想我怎么不和我亲热?瞧你冷得像块冰坨儿,哪像是想过我的样子?和尚说,怎么亲热呀?我又不会。知秋说,亲亲我抱抱我,也不会?你是木头吗?知秋手上加劲儿,和尚叫得更响了。知秋说,让你叫,让你叫,叫啊,叫啊!和尚赶紧说,不叫了不叫了,你放手行吗?知秋松了一下手,质问道,还敢不敢叫了?和尚说,不敢了。知秋霸道地说,快,和我亲热。和尚斜着眼睛,盯着知秋问,怎么亲热?你说嘛,我真的不会,你应该知道我从前是干什么的。知秋把脸凑到和尚面前说,臭和尚,亲我!和尚生硬地亲了亲知秋,马上又把脸挪开。知秋不满地打了和尚一下,怒道,你这也叫亲热吗?有你这样亲热吗?你怎么这么笨?知秋把和尚的头扳过来,再把自个儿的脸贴上去,大声说,亲我!
和尚身子一颤,嘴唇也不停地哆嗦。他慢慢地靠近知秋,犹豫片刻,轻轻地亲了亲知秋的粉腮。他的眼睛闭了一下,一颗眼泪在眶间打转,良久,这颗眼泪终于沿着和尚那瘦削的脸颊蜿蜒而下。和尚的心好疼,像绸子上掉了一堆炭火,很快就千疮百孔了。没错,他是一个和尚,可他是一个知情的和尚,是一个懂事的和尚,他知道知秋爱他,他也同样爱着知秋。自从走上了革命道路,他就确定自个儿这辈子,已和佛祖告别,已然重新跳回了三界内。他清楚,他还有姻缘,他上辈子积下的阴德,化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子,这个女子,就是知秋。可他没想到,革命不但要流血,还要牺牲。流血他不怕,牺牲他也不怕,可是他却怕知秋做寡妇。如果有一天,他倒在大清政府的屠刀之下,那知秋怎么办?让她一个人跌坐在人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吗?
此刻,和尚嗅到了知秋身上的香,像一只小小的蚂蚁,曲曲折折地爬到了他的心里。和尚不但没有了先前的冲动,反而眼睛一黑,竟像跌入万丈深渊。和尚轻轻地哼了一声,说,知秋,你没事就走吧,我还要睡觉。知秋慢慢地凑到和尚的眼前,坏笑着说,臭和尚,你一个人睡觉有意思吗?要不,我陪你睡?和尚心一紧,忙说,阿弥陀佛!知秋狠狠地打了和尚一巴掌,骂道,跟你说多少回了?不许你念佛,记住没?和尚揉着头皮说,记住了,可是,一到关键时刻,佛祖就在眼前晃,我也是……没办法呀……知秋说,那行,从今以后,你说一回,我打你一回,不许委屈啊。和尚说,噢,记得啦。
知秋还是一脸坏笑,慢慢地甩掉鞋,掀开被子,钻进了和尚的被窝。知秋牵着和尚的手,慢慢地移向自个儿的胸,和尚一脸死到临头的表情,脸上冷汗直流。那只手蛇一样滑过知秋的腹部,十分精确地在知秋的胸部停住。和尚的眼睛猛地睁开,鼻子边的肉在突突地跳动。和尚可怜巴巴地说,知秋,你杀了我吧……知秋的手开始向下,向下!知秋说,我才不杀你呢,你是我的宝贝,我怎么舍得杀你呀?和尚的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儿,像星星一样闪亮。和尚一直觉得不对劲儿,可是哪里不对他也不知道,他就知道,知秋那只手,就像是一条蛇,正往他最难受最没有抵抗力的部位行进。啊,知秋的手又往下走了!和尚觉得大腿根开始着火,像是加了干柴,烧得劈啪直响。和尚感到不妙,热血沸腾了,正在四处寻找出口,拱得他想哭。可是,他没有力气,像被抽了筋一般,动也不会动。知秋的手还在向下,向下!和尚本能地想拉住知秋,可是,他的胳膊像面条那么软,抬也抬不起来。知秋的手肆无忌惮地向下,向下,爱惜地握住和尚的家伙,再也不肯撒手了。
天渐渐亮了,和尚和知秋都安静了。和尚抱着知秋,像抱着自个儿的信仰。知秋也缠着和尚,像缠着自个儿的幸福时光。和尚打破了沉默,拍拍知秋的手说,知秋啊,你太傻了。知秋说,你才傻。知秋又补充说,我是假傻,你是真傻。和尚说,为什么要这样?你就不想想你自个儿?以后没了我,你该怎么办呢?知秋说,我为什么只想我自个儿?为什么不能想想你?和尚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我牺牲了,你怎么办?知秋说,和尚,不要这么说,我不要你牺牲,我要你活着,我嫁给你,我要给你生一堆小和尚,我要把他们喂成小猪,肥肥壮壮的,你说好吗?和尚的泪水已盖住了眼睛,他含混地说,唔,好!知秋还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还在设计着未来。什么也没有未来能让知秋兴奋和执著。知秋说,和尚,等有了孩子,你一定是个好爹,你每天干完革命,一回到家,咱的孩子们就围上去,抱腿的抱腿,搂腰的搂腰,爹长爹短,唧唧喳喳,你可不要烦啊。和尚说,不烦,不会烦的,都是自个儿的孩子,烦什么呢?知秋说,我们到时候也买一个院子,再买几块地,我们也种麦子,种地瓜,你爱吃枣,我还要种几棵枣树。到秋天,我到地里刨一大堆花生,天天给你炒,给你炸,让你吃得脑门锃亮,嘴角流油,好不好?和尚说,好。
和尚在想,如果真有那一天就好了,可惜啊,和尚没那个福气了。这几天,和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到自个儿正在向牢狱靠近。他不断地给自个儿壮胆,不断地告诫自个儿,如果他和登高之间必死一个,那一定是他,而不是登高。他不能容忍死神过早地扯上登高,为此,他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和尚原想躲开知秋,却不想,知秋是个躲不开的人,越想躲,她越靠得近。躲到最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和尚不无遗憾地抚摸着知秋,看着东窗上的一抹红色正在变黄,再由黄变白。很快,一抹亮色神奇地晃动着,一点点儿增大增强。和尚扭头去看知秋,因为睡眠不足,知秋的脸有些苍白,但知秋的眼睛里,像是跳荡着一朵艳丽的火苗儿,那火苗儿越烧越旺,几乎要把和尚烧痛了。和尚想,知秋啊知秋,你眼睛里的火苗儿,一定不要熄灭,一定要永远地烧下去。
登高带着和尚等人一通忙活,郝家班的戏终于开场了。
第一出演的是吕剧《窦娥冤》,六岁红出演窦娥,因为扮相好,唱腔棒,演技到位,在旺兴引起了轰动。四乡的村民纷纷赶来,争睹六岁红的迷人风采。六岁红因为身后站着登高,戏越发唱得好,当演到窦娥赴法场时,六岁红自个儿已哭成了泪人,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络绎不绝。登高看得投入,随着刽子手一刀砍下,六岁红像一截木桩直直地倒在舞台上,登高的眼泪也汩汩而下。他暗暗地说,难怪乡民都趋之若鹜,果然见功夫呢。正想着,刘会宇悄悄上来,把登高拉到僻静处。登高问,老刘,有事儿?刘会宇说,登高同志,村外来了很多兵勇,你看怎么办?登高说,不能吧,如果有事,陈冰如应该知道啊。刘会宇说,要不,你去看看?登高说,好,先不要惊动别人,我们看了再说。
登高和刘会宇来到村外,果然见到村东的树林里,围着一队清兵,一个个手持长枪,正向旺兴村里张望。带队的把总坐在槐树下抽着烟袋。旁边一个小兵,忙着掰枯枝,预备生火取暖。树上则挂着干牛皮缝制的酒袋,风吹不摇,看样子装满了烧酒。
登高走上前,向把总拱手说,这位大哥,从哪儿来呀?怎么不进村坐坐?村里正在演戏呢。把总斜了登高一眼,气呼呼地说,你穿的是什么衣裳啊?怎么看着这么别扭?刘会宇说,没见过?这是西服,是东洋人穿的。把总说,你是东洋人?怎么说一口山东话?刘会宇说,这是诸城留过洋的叶少爷,怎么,没听说过?那把总看看登高,慢慢地点头说,哦,听说过,听说过,我还听说叶少爷是陈太爷的未来女婿,是吧?登高不回答,刘会宇瞪了把总一眼,训斥道,知道还问?那把总不发火,只是拱了拱手,然后说,叶少爷,来,喝一口。小兵拧开牛皮酒袋,把酒倒在碗里。把总接过碗,一口干了,然后亮了下酒碗,把碗还给小兵。小兵倒了酒,递到登高面前。登高见酒太多,有些犹豫,刘会宇见状接过酒碗。把总说,哎哎哎,这可不行,叶少爷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个小小的把总啊?登高知道躲不过,硬把那碗酒喝了。刘会宇见把总有些嚣张,便上前拱手说,把总爷,小弟陪你喝一碗如何?把总不耐烦地说,我和你喝不着。刘会宇激把总说,怕了吧?这一带山川,还没人敢和我叫板。把总眼一瞪,大吼,你别吹牛好不好?来,今天不醉不归。刘会宇的酒量的确不俗,和那把总一人一碗,连喝了四碗,酒袋空了,把总又叫人到旺兴去打了酒。一连喝了五袋子,两人倒在地上,话都说不周全了。刘会宇拍拍把总的肩膀,粗声大气地说,怎么样……把总爷……兄弟行不行……把总也回拍刘会宇的肩膀,同样断断续续地说,你行……你太他娘的……行了……登高也有些晕,但神智还算清醒,他也拍着把总的肩膀,不动声色地问,把总大哥,你们到旺兴来,要干什么呀?把总怪笑一下,挥了挥手,口齿不清地说,告诉你吧,叶少爷……把总想坐起来,可是半天也没坐直身子,只好歪在地上说,我们是来驱散你们的,你请农民听戏是吧……真是为了玩玩儿?不是,我们都知道不是,绝对不是!你……叶少爷是革命党,谁都知道你是革命党,陈大老爷也知道……现在上面追得不紧,陈大小姐又喜欢你……所以呀,官府不抓你,可是,陈大老爷怕上面追究,还是让我来监视你……叶少爷,我敬重读书人,我看你还是早点儿走了的好,远走高飞,实在不行,回东洋去,大清的官儿,都怕洋人,你说是不是……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呵斥,住口!不用回头登高也知道,这是陈冰如来了。
陈冰如早就来了,她一直站在树林外,静静地看着登高和把总喝酒。这个把总她认识,姓吴,绰号老七。陈冰如从小就看到他在县衙里出出进进,只是没有正面接触过罢了。陈冰如上前,用脚踢了吴老七一下,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吴老七一见陈冰如,酒立刻醒了一大半儿,他赶紧爬起来,用手挡着满嘴的酒气说,是陈……陈大小姐,你怎么在这里?陈冰如话里有话地说,你能来这里,我就不能来这里吗?吴老七打了一个酒嗝儿,往后退几步说,是,陈大小姐自然能来。陈冰如说,这里也没什么事,你们回去吧。吴老七嗫嚅着说,大小姐,我们是奉……陈冰如打断吴老七的话头,不满地说,别啰嗦了,别的事我顶着,马上给我走。吴老七说,好吧,大小姐,你多保重,我们撤了。吴老七向登高拱拱手,带着兵丁一哄地走了。登高望着兵丁的背影,对陈冰如说,冰如,你怎么来了?陈冰如说,走吧,我们回去看戏。
回到旺兴,正是下一出戏的高潮。六岁红这一次演了《秦香莲》,她一身缟素地跪在舞台上,涕泪涟涟地唱着——
一见韩琪送了命
怎不叫人痛伤情
韩将军为咱实为难
连累你无辜丧残生
韩将军哪
九泉之下你等一等
包大人面前我去把冤鸣
……
陈冰如一下被六岁红的唱腔和表演打动了,不禁感慨万端。一个乡下的戏子,竟然也有这样出色的功力,把一出经典戏唱得炉火纯青。只是这出戏太悲情了,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可能是一个不妙的预兆,也许用不了多久,秦香莲的悲情就会出现在自个儿身上。陈冰如的手悄悄地捉住登高的手,两只手一经接触,就紧紧地缠绊到一起。登高看了看陈冰如,陈冰如也看了看登高,两人的眼睛都有着丰富而沉重的内容。不及表述,却胜过万语千言。
陈冰如的内心有如黄河决口,万千感慨奔流而下。她从吴把总出现在旺兴,感觉到了事态的不妙。也许官府正在暗地里搜集证据,一俟确凿,将收网捕人。登高无疑是诸城革命党的首要人物,只要诸城官方动手抓人,登高势必首当其冲。陈冰如一边假装看戏,一边思忖着谋略,她想通过一个偶然事件,让登高跟她离开诸城。只要离开诸城,一切危险都将烟消云散,一切不利都会化为有利。以登高的才干和她的关系,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是绰绰有余的。
陈冰如扭头看了看登高,炽烈的日光下,登高正聚精会神地望着台上的六岁红。他的脸上,挂着明显的愤怒,仿佛秦香莲正是他的亲生姐妹。陈冰如觉得奇怪,自个儿已经朝不保夕,他怎么还能沉浸在一出戏中替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物担忧?陈冰如说,登高,这出戏我看过了,你陪我去走走吧?登高却说,别走了,这出戏多好啊,看一下吧,我很多年没看过了。再说,这么多农民在场,我走了,不大合适吧?陈冰如说,没什么不合适的,你走了,他们可能看得更加专心呢。登高想了想说,好吧,你想去哪儿?陈冰如一指村后的山头,细声细气地说,那里。
一步步爬上山来,陈冰如有些气喘。她抹抹胸脯,不无尴尬地说,瞧我,喘得像什么样子。登高体贴地说,已经很好了,别忘了,你平日可是足不出户啊。陈冰如说,足不出户,真能害死人。登高借题发挥说,就是就是,我们为什么要革命,就是要打破陈规陋习,提倡男女平等,一个国家、社会与民族,其文明程度,要用妇女解放的程度来衡量。中国妇女与日本妇女相比,那真是天上地下啊。陈冰如笑了,敬佩地说,不愧是革命党人,时时刻刻不忘宣传贵党的宗旨,看来,天下即将是革命党的天下了。登高自豪地说,这是大势所趋,无须怀疑。没有什么势力可以阻止,也没有任何人,能让历史的车轮倒退。冰如,你信吗?陈冰如重重地点头,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登高,良久才说,对,你说得对。从你身上,我已经看到了这种趋势,大清不会长久了,胜利是革命党人的。可是……陈冰如走到登高面前站住,忧心忡忡地说,胜利之时,你还站在革命队伍中吗?登高坚定地说,对,我一定还在。想了想,登高又说,除非我牺牲了,否则,我不会脱离革命,更不会背叛革命。陈冰如望着远处的村庄,口气幽幽地说,没有人怀疑你的忠诚和胆略,我一直想说的是,大清政府会不会眼看着你们夺去他们的基业?他们会不会反扑?会不会屠杀?会不会镇压?登高点点头说,他们会的,他们一定会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证明大清政府有着屠杀的本性。为此,我们不能有任何幻想,只能用我们的一切包括生命去战斗。冰如,胜利不会撞到我们的手上,我们要去流血,要去献身,要去战斗,只有这样,才能推倒腐败落后的大清政府,成立属于人民的自由、博爱的民众政府。冰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陈冰如点点头,握着登高的手说,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
风很冷,吹在身上让陈冰如打了一个冷战。陈冰如紧紧地抓着登高的手,须臾也不愿分开。她拼命地体验着登高的存在,是的,这是她的登高,他还在。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只手就会失去热度,就会永远消失。陈冰如想,陈冰如啊陈冰如,你真的能保护自个儿的男人吗?你为什么不去求求爹呢?爹作为诸城知县,完全有能力救下登高,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也是登高的女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吧?陈冰如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登高,跟我走吧,我们明天就走,去济南、去上海、去日本……随你去什么地方,吃糠咽菜,我也跟定你了,好吗?登高一言不发,只是更紧地握着陈冰如的手。陈冰如摇晃着登高,大声问,登高,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登高听到了,近在咫尺,登高怎么能听不到?这些话,陈冰如不说,登高又怎能不知道?可是他不能表态。他能走吗?诸城的革命形势日益转好,广大农民的革命热情如火如荼,且有燎原之势。他不能走,甚至连换人都不能考虑。现在的诸城农民,认的就是登高,跟的也是登高,信的更是登高,没了登高,先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这是不允许的,也是登高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登高不止一次告诉自个儿,你就是谭嗣同,你要从容赴死,为此,你只能硬下心肠,拒绝一切来自于自身或者他人的游说。
登高轻轻地把陈冰如搂在怀中,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都望着远方出神。日头慢慢地落下西山,留下一片火红的晚霞。登高和陈冰如都变成了漂亮的橘红色。登高把西装外衣脱下来,披到陈冰如的身上。陈冰如揪着西装的下摆,缓缓地把头靠在登高的肩上。一行热泪正悄悄地沿着她那俊美的脸庞,蜿蜒而下。
这时,有人在山下高喊着登高的名字。登高回头一看,和尚正快步向他跑来。登高松开陈冰如,快步迎过去。登高问,和尚,出了什么事?和尚说,六岁红已经向农民宣布了,晚上接着唱戏,远道的农民不想走,我来问问,我们要不要管饭?登高说,要啊,粮食够不够?和尚拍着自个儿的头皮说,肯定不够了,这怎么办?登高说,我们手上还有多少个龙洋?和尚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只有十几个了,一顿吃光了,下顿怎么办?我们在旺兴光是学生就有上百个,总不能让人家自带口粮吧?当初我们可是夸下海口了。登高目光如炬地对和尚说,革命党人说话算数,说管饭,就要管到底。这样,你去买米,三天之内,我一定会筹到五百到一千个龙洋。和尚说,好,我马上去办。陈冰如说,登高,我手上已经没有现银了,看来一时还帮不上你。登高笑着拍拍陈冰如的肩膀,真诚地说,冰如,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要说一声谢谢。陈冰如鼻子酸酸地说,谢我干什么?我是谁你不清楚?登高话里有话地说,我当然清楚,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冰如,走,我们回去。
晚上,六岁红唱的是梁红玉,同样是戏路娴熟,唱腔优美,特别是一杆长枪,让六岁红舞得花团锦簇,呼呼作响。台上台下叫好声此起彼伏,观众的情绪空前高涨,把郝班主都惊得瞠目结舌。郝班主望着台上的女儿,又怜又爱地说,登高少爷,真是怪了,我这闺女从没这样卖过力气,这戏唱得绝了。登高说,郝家班的人情,我叶登高永远铭记在心,希望前辈容我时日,再报不迟。郝班主望着登高,目光烁烁地说,孩子,你言重了。这些天,我也看出了眉目,你们革命党,是真想为百姓谋福,我虽不才,但也明白些道理,我们大清子民,就是太多人只想自个儿,不想别人,才落得个挨打的份儿。都像你叶少爷,中国不是眼下这个熊样子。我看出来了,六岁红认同你的道理,这个架势,是想做你的同志呢。登高少爷,你能接受一个下九流吗?登高拦住郝班主的话头,郑重地说,革命党的一个基本主张,就是人人平等,男女平等,不搞行业歧视,不搞性别歧视。六岁红是劳动人民,唱戏也是在传播和保留中国的传统文化,她对教化国民,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我们革命党人欢迎她走进革命队伍,我本人也欢迎她参加革命。只是有一点我要事先声明,革命有极大的风险,也许还会死人,你要告诫六岁红,千万不能心存侥幸,要有牺牲的思想准备。包括我在内,也要有这个准备。郝班主说,这些,我们都知道,登高少爷,如果不弃,我也想跟你闹革命,我的胳膊腿儿,还能抵挡一阵子呢。登高握住郝班主的手说,欢迎啊,郝前辈,有你加入革命队伍,诸城甚至山东的梨园行都是一大轰动啊。
戏唱到交更时分才完,登高和和尚为六岁红准备了夜餐。本来是想让六岁红自个儿吃,可是六岁红硬拉登高作陪,登高无奈,只好让知秋去陪陈冰如,他担心回去晚了,陈冰如会害怕。
都是素菜,六岁红却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出,她很兴奋,眼睛一直亮亮的,跳动着灯火一样的光芒。登高客气道,郝姑娘,辛苦了,一天唱了三出戏,都是全场的大戏,顶得住吗?六岁红看了一眼登高,自信地说,放心吧,我顶得住。再唱三天,我照样没问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身上就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就算是唱悲戏,也很快活,登高少爷,不,登高同志,你说这怪不?登高给六岁红添上一碗粥,又把一碟鬼子姜咸菜往她面前送了送,真诚地说,也许是回到了自个儿的阵营当中,你心里高兴吧?六岁红显然没听懂登高的话,但她略略地明白登高的话意,她眼睛亮亮地说,对,我就是心里高兴,高兴极了,我从来没这样高兴过。登高同志——革命党是这样叫的吧——我头一次不是为了钱唱戏,心情还真不一样呢。登高说,你是什么心情,能说说吗?六岁红说,我也说不好,就是那种很高兴,很高兴的心情,我觉得自个儿很高大,很善良,很不一般。这种心情是革命的心情吗?登高说,对,虽然你认识上还有些狭隘,但感觉正确。革命者就是这样一种甘于奉献勇于牺牲的心态。六岁红,我相信你以后会是一个彻底的革命者,你努力吧。六岁红说,好,我一定会努力,你是老大哥,你要帮助我。登高说,放心吧,我们一定会互相帮助的。六岁红看了登高一眼说,登高同志,我知道你有陈小姐,我们虽是同志,可是我很想和你成为朋友,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可以结为兄妹,你愿意吗?登高看了看六岁红,他发现六岁红的眼里竟然噙着泪花儿。登高说,革命党人,不允许拉帮结派,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私下里,你也可以叫我大哥。六岁红笑了,笑眯眯地看着登高说,登高,你想不想抱抱我?登高赶紧说,不不不,这怎么行?六岁红还是笑意盈盈地说,这怎么不行?我又不和陈小姐争名分,你不说我不说,那只有天知道了。登高摆摆手,还是不肯。六岁红站起来,拉起登高说,不是说革命就是为了建立新生活吗?不是说男女平等了吗?你抱抱我,又不是强迫的,怎么不行?六岁红岔开登高的双手,身子一贴,人就钻进登高的怀里。
登高一时有些慌乱,还有些迷惘。他没想到六岁红会如此的大方,如此的不同凡响。说了抱抱,人就钻进怀里,这让登高有些进退两难,又让登高有些欲罢不能。他想理智地推开六岁红,可是,他的手一直不肯配合,就那样半举着,不知所措。
门开了,陈冰如一脸兴致地进来,嘴里还在叫,登高,你看……话说到一半,陈冰如已看到了拥抱在一起的登高与六岁红,她先是一怔,继而便抽身而出,那扇沉重的木门及时地表达了她对登高的不解与愤怒。
登高赶紧松开六岁红,追出门去。可是,陈冰如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登高回到自个儿的屋子,发现陈冰如不在,再到偏房里找丫环,发现丫环也不在。登高便跑去问刘会宇,闫二辣迎出来说,刘会宇刚刚去送陈姑娘了。登高一听,顿足说,坏了,出事儿了。闫二辣忙问,登高同志,出什么事儿了?登高一时也说不清楚,忙转身回来,向和尚交代防范事宜。
登高清楚,陈冰如不是一般人,她翻手为云,覆手则是雨。毕竟她有着非同寻常的背景。唉,登高恨恨地砸了一下自个儿的脑袋,心里快速盘算着对策。和尚不紧不慢地说,登高,你不要慌,也许事情还没到那个份儿上。登高抬起头,盯着和尚问,万一到了呢?陈冰如回家把旺兴的事儿说了,诸城县能没有动作?我当然希望没有动作,可是……和尚说,不管怎样,先见到陈小姐再说嘛。登高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等吧。和尚说,不能瞎等,我看,还是派出哨探吧,只要石桥范围内有官兵或捕快,我们就分散撤出去,好不好?登高说,就这么办,你在旺兴守摊子,我即刻到诸城去。和尚说,也行。不过,你要小心。登高说,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登高连夜赶到了诸城,看看天色还早,他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这半夜的折腾,登高已经很累了,却睡不着,反反复复地考虑下一步的事态。登高不愿意相信陈冰如会出卖旺兴,更不相信她会出卖他们的爱情。多么美好的爱情,美得像北海道秋天的枫叶。陈冰如有头脑,她绝对知道一旦惊动官府,谋反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砍头是轻的,稍重一些,就要灭族。陈冰如真的忍心让心上人灭族吗?登高摇了摇头,从床上坐起来。这间屋子不大,空墙上刷着白灰,在豆大的灯光下,显得有些灰暗。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登高赶紧整顿精神,急匆匆地去了县衙。县衙大门一早开了,两个衙役正在清扫地面。见到登高,一个衙役放下扫帚,快步进了后衙。少顷,乔书吏一脸笑容地迎出门,把登高让进陈世林的书房。一杯茶未完,陈世林咳嗽一声,慢慢地踱进来。陈世林说,冰儿在你家?登高一惊,如此说来,陈冰如还没回家,不过,脸上却是一副平常的表情,登高说,放心吧,她很好,昨天说是回来了,我怕她路上有事,今天过来看看。世伯,她还好吧?陈世林顿时睁大眼睛问,怎么?昨天冰儿回诸城了?没见到人啊。陈世林转身去问乔书吏,口气已很是焦急。陈世林说,老乔,你见过冰儿了?乔书吏一脸茫然地回答,小姐根本就没回来过。陈世林再回问登高,登高,你们闹别扭了?登高照实说,有点儿小误会,但不能算是别扭。陈世林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唔,冰儿脾气躁,都是我惯坏了,登高,你毕竟是留洋回来的饱学之士,凡事,都让着她些,反正你们也不是外人,是吧?登高歉意地笑笑说,这是自然,都怪我没照顾好冰如。陈世林拍拍登高的手背说,世侄言重了,言重了。不过你放心,冰儿应该没事,如果有事,现在早就有动静了。这样,我一会儿要升堂,你先回去,等有了冰儿的消息,我马上通知你,好吧?
登高只好告辞。
陈世林看着登高的背影,表情慢慢地变冷。他的身后,悄悄地出现了陈冰如。陈冰如显然哭过了,眼睛又红又肿,表情沉重得像深冬的冰坨儿。陈冰如给父亲倒了茶,便坐在父亲对面,重重地吐了口浊气。陈世林说,冰儿,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哭了。陈世林用高瞻远瞩的口气说,现在看,叶家被抄只是早晚的问题了,别看眼下没事,一旦有事,就是大事。谋反的罪名可不是随便担的,会灭族!你掺和在里面,到了那一天,让我怎么办?是处理你还是不处理?处理你,你是爹的掌上明珠,爹舍不得;不处理你,你是朝廷钦犯,爹的乌纱帽就不保!冰儿,你为了一个活死人,犯得着这么伤心吗?我且问你,你准备怎么处理你和登高的关系?陈冰如说,他和六岁红又搂又抱,想起来就让人恶心,我准备和他一刀两断。陈世林说,错,现在你不能和登高断了来往。叶家那一宗财产,你了解多少?陈冰如说,我略知一二,叶家有良田五千五百亩,山地一万多亩,有骡马一百五十匹,县城里的商铺有十五家之多,其中十一家在我们手上……用市价衡量,叶家的总资产应该在五十万龙洋上下。陈世林说,是了,这么大一笔家业,你准备让它旁落他人之手吗?陈冰如疑惑地看着父亲,良久才说,爹,我明白了,还是你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