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科走进悦来茶馆时,陈冰如正坐在里边喝茶,陈冰如并不急着说话,她知道,眼前这位爷虽说是登高的亲弟弟,却是另一条道上跑的车。办事之前,她要尽快搞清楚他的来意。这几天,诸城县里笼罩着一种可怕的气氛,陈冰如已经嗅到了血腥味儿。爹整天不回家,泡在县尉衙门里和一帮捕快密谋着什么。不用说,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陈冰如预感到这事儿可能和登高有关,但爹那边篱笆扎得紧,她想打探一下情况都办不到。就在这种敏感的时刻,登科来了,陈冰如的毛孔顿时张开了,她想从中获取些有用的消息。
陈冰如喝够了茶才放下茶杯,对着登科笑笑说,登科,你父母都好吧?登科也放下茶杯,叹口气说,别提了,我爹都快不行了。陈冰如一惊,马上关切地问,出了什么事?又闹土匪了吗?登科说,闹土匪倒好,几个钱就打发了,眼下是闹革命党,都闹到我家里头了。陈冰如知道缘由了,一笑说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样,这好办,你到县尉衙门递张状子就完了嘛?眼下,我爹他们天天都在抓革命党,抓起来杀了,一了百了。登科说,问题就在这儿,这革命党不是别人,是我哥呀,你不会说,你不认识我哥吧?陈冰如不动声色地抓起茶杯,轻轻地喝一口茶,慢慢地说,认识如何?你连我也要一起告吗?我可不是革命党,这你要搞清楚。登科赶紧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革命党吗?我来找你,主要就是想救救我哥,我觉得他滑得太远了,再不救他,要出大事哩。陈冰如不以为然地说,能出什么大事呀?登科说,陈小姐,我叫你一声姐,你得应吧?好歹你和我哥……陈冰如咳嗽一声,打断了登科的话头。陈冰如说,登科,你想说什么?直接说!登科说,我就是想让你出面,劝劝我哥,不要再闹什么革命了,再闹下去,我们叶家得败,我哥的命要丢,弄不好,连我们也得一起完蛋。这不是小事,是大事。姐,你帮帮我吧!
陈冰如不说话,而是耐心地给登科倒上新茶。茶香缭绕,沁人肺腑,陈冰如的嘴角轻轻地抿了一下,眼睛里闪动着迷人的波光。她还是想把说话的机会让给登科,只有登科把话都讲透了,她才好做出相应的决定。
登科知道,这位陈大小姐在和自个儿玩家教。多余的话不说,出格儿的事不做,这就是大家闺秀风范。不过,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直规。我不能让你牵着鼻子走,该说的话,我一定要说出来。凡事都有个目的,你的目的是静观其变,我的目的是拿到钱,或者拿到生意。至于能不能达到目的,那要看运气,要看造化,要看谁能胜过谁。
登科说,陈小姐,也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是亲戚了,对吧?陈冰如说,这又如何?登科说,如果我能叫你一声嫂子,那是我的荣幸。陈冰如一笑,婉转开口说,这要看天意。登科说,要看天意倒是真的,陈小姐,你可能也知道,现在诸城正闹革命党,闹得很凶。官府很可能要有大动作,我今天来,就是想和陈小姐探讨一下,下一步,我们叶家该如何处置啊?陈冰如心头一震,她知道,登科要向她摊牌了。
这话本来是她想说的——万一抓革命党,叶家该怎么收场?从种种迹象分析,叶登高是革命党,已属板上钉钉,毋庸置疑了。那么,一旦朝廷剿除革命党,叶家必有大祸临头。怎么办?她想说服登高退出革命,可那几乎没有可能。登高势必要革命到底,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半途而废。那么,现在她能做的,无非两个方面:或者保全叶家的资产,或者保全叶家的生命。如果朝廷追究登高的革命党罪过,很可能会株连九族,到时候,叶家满门难逃其咎。现在好了,登科来了,若二人联手,也许会让登高让步。哪怕他让一小步,事情都有回旋的余地。说实话,陈冰如并不赞成革命,好好的朝廷,好好的皇上,父亲好好地做着诸城县令,改什么朝换什么代呢?换一个朝代敢保就好吗?若是换汤不换药,还费那劲儿干吗?再说,革命的代价太大了,这几年,朝廷杀了那么多革命党,甚至连革命党的家属都不放过,万一杀到登高头上,破财丢命,连累亲友,值吗?就凭登高留学东洋的学历,凭他可靠的人品和精明的才干,三五年后混个出人头地,绝对是老现成。可他放着金光闪闪的前程不要,却死抱着丢命的营生不放。
陈冰如认为登高傻,革命就是丢命,还革个屁命?为此,陈冰如决定给登科一个好态度,促使他跟自个儿合作,这样,对付登高的胜算就大了。陈冰如说,登科,你哥跟你说过我和他的事儿了吗?登科说,说过,他对你很敬重。陈冰如一笑,说那好,那咱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登科说,是的,我盼着叫你一声大嫂呢。陈冰如红了脸,说到时候别嫌这个大嫂厉害就成。登科说,再厉害也是自家人,老嫂比母,你尽管厉害就是。陈冰如说,你来,有什么事找我?登科说,只有一事相求,就是求你买下我们叶家在诸城县里所有的生意。陈冰如说,这没问题,榆树街府绸铺子已经在我手上了,你们家还有什么生意?你说说看。
登科便一一说出叶家在诸城县里的生意:除了榆树街府绸铺子,还有后街的兴隆皮货行、马前街的兴隆客栈、府前街的兴隆饭庄、菜市口的兴隆典当行,另外还有与人合开的三家澡堂子……都是日进斗金的好生意。登科已经粗略地算过了,这些生意要是一口吃下来,大约八到十万龙洋。
陈冰如吓了一跳,都说叶家有钱,原以为只是小打小闹,今天才知道,叶家是属螃蟹的,肉在里边呢。这么大一笔生意,凭她那点私房钱,是断断吃不下来的。这事看来一定要让父亲知道,只有动用他的财力,才能通盘拿下。陈冰如说,我钱不够,你能帮我出多少钱?登科清楚,要想从陈冰如手中套现,必须赢得陈冰如的好感。此时决不能小气,毕竟前途事大,有了前途,还怕最终没钱?登科解下腰间的钱袋,不无戏谑地说,都在这儿了,只有五百个龙洋。陈冰如笑了,抓起那袋龙洋掂了一下说,这哪儿行啊,九牛一毛呢。
接下来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登科替陈冰如换了一壶新茶,又送上了事先买好的一盒日本香粉,外加一把日本塑料梳子。这两样东西都是陈冰如十分喜爱的,陈冰如笑容满面地说,登科,谢谢你呀。登科说,都是自家人,谢什么,以后遇到好东西,我一定买来,孝敬嫂子。登科不动声色地换了称呼,陈冰如居然充耳不闻。
临别时,陈冰如忽然说起一件事,让登科顿时眼睛一亮。陈家有个表舅,在济南府尉衙门做捕快头,最近上面要查革命党,原来那些只会欺压百姓的捕快自然没用,所以,全省上下都在急招懂武功的捕快,陈冰如知道登科一身武功,便建议登科到济南去试试,关系由她协调。登科站起身来,深做一揖说,承蒙嫂子成全,日后登科一定厚谢。
出了悦来茶馆,登科几乎要跳起来了。如果能进济南府尉衙门当差,那可有了用武之地。凭他的本事,三五年混出模样绰绰有余。只要进了官府,他有足够的能力摆平所有的上司。说穿了,官府就是钱的世界,有钱,便会路路通畅。
登科带着何黑子去了祥记大车店。掌柜的不在,店小二见到登科,马上溜进里间。少顷,一个肥头大耳的矮胖男人走出来,上下打量着登科。登科明显地感觉到此人的敌意。那矮胖男人说,你就是叶少爷?登科掸了一下裤脚,说正是,你有何贵干?矮胖男人说,还真有点儿事,这不是祥记大车店刚换了掌柜吗?以后就是由兄弟我——小姓梁——来执掌这家店,我查了一下账目,叶少爷还欠着本店九百五十个龙洋,今个儿你来了,我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还这笔钱。咱是小本买卖,你一家欠我们九百多个龙洋,咱担待不起不是?登科的脸腾地红了,他拧起眉毛问,你说什么?哎,我没听清楚,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身后的何黑子担心地望着矮胖掌柜,他真怕这家伙不知深浅,若真的再说一遍,那他可要吃大亏了。
矮胖掌柜不知死,居然又说了一遍。他那张油脸在登科眼里,比猪尿胞还难看。登科暗运一口气,突然飞起一脚,踢在矮胖掌柜的下巴上,那人惨叫一声,仰面摔倒。店小二刚要去扶矮胖掌柜,登科迁怒于他刚才的通风报信,顺手揪住店小二的辫子,一提一送,店小二已经飞出两丈开外。登科上前几步,拉起矮胖掌柜,转身一记摆莲腿,矮胖掌柜居然像一根木头一样,破窗飞出窗外。这一下太狠了,矮胖掌柜再也没能爬起来。何黑子从窗户探出头,见那矮胖掌柜口鼻流血,全身抽搐,只有翻白眼儿的份儿了。
正放浪间,杜捕快带着一群手下踢门而入。身后一人对杜捕快嘀咕说,就是他打你堂侄儿。杜捕快暗自咬牙,大声问,你是何人,为什么在此撒野?登科冷冷地反问,你是何人,敢管老子的闲事?杜捕快按着刀把,挑着眉毛说,呀嗬,还有这样跟我说话的?老子是本县捕快头儿,神刀杜捕快就是本人。来呀,给我锁上,带回衙门。
几名小捕快扑上来,甩出铁链套在登科头上。登科双手各拉住铁链两端,身子一拧,两伙儿捕快就撞在一起,惨叫不止。杜捕快一惊,抽刀在手大叫,你还敢拒捕?登科侧转身子,一脚飞出,那杜捕快虽说也练过几天功夫,哪抵得住登科的神腿,未及反应,刀已脱手,人也摔到墙上。登科跟进一步,踏住杜捕快的脖子,稍一用力,那杜捕快就昏厥过去了。
有机灵的捕快钻出人群,溜出门逃走了。没过一盏茶的工夫,门外又涌来了一队绿营官兵,为首的一名千总,舞弄着一把腰刀叫嚷,围起来,不能让他跑喽。待手下的兵丁摆好阵势,那千总便高声叫阵,喂,里面的,出来,快给爷滚出来。
登科照例掸了一下裤脚,不紧不慢地往外走。门外是一条宽阔的大路,黄昏时分,路上行人稀少。登科跨出祥记大车店,见那伙官兵已在门外一字排开,前排荷刀,后排持枪。千总按着腰刀把儿,怒目而视。千总见到登科,大喝一声,你是何人,还不跪地受死?登科淡然一笑说,受死,就凭你吗?千总上前一步,威胁道,再不就缚,来呀,弓箭手准备!一群弓箭手上前一步,弯弓拉箭,瞄准登科。登科连翻几个跟头,早混迹于官兵队伍中。只听一阵哭爹喊娘,上百人的官兵队伍顿时乱了套,千总刚要上马,被登科拿住脚踝,掀倒在地。登科扒下千总的布鞋,一连打了千总一百多个耳光。千总跪下来,抱住登科的腿讨饶说,大爷,饶了小的吧,小的服了。
这时,一个人趴在千总耳边说,大人,这人我认得,他是陈太爷的亲戚,我们惹不起。千总马上拱手道,好汉,我们不打了,不打了,能不能饶过小的?登科见那千总还算识趣儿,便放开他,让他收拾残局。千总让手下没受伤的兵士买来酒菜,又把杜捕快和祥记大车店的掌柜扶起来,整理好破碎的门窗,然后千总等人便围着登科,喝起酒来。
这千总姓任,大号任志,年长两岁,自称大哥。杜捕快居中,自称二哥。矮胖掌柜姓梁,比杜捕快小几个月,自然位三。登科最小,行属第四。四个人越唠越投机,带着酒兴,便拜了把子。任志说,以后,凡是在诸城县境内明火执仗的事,都包在愚兄身上。杜捕快说,凡是司讼事宜,包在不才身上。矮胖掌柜说,凡是吃吃喝喝玩玩耍耍,都包在在下身上。登科则说,凡是打打杀杀,任大哥不好出面的事,都包在兄弟身上。
正喝得起劲儿,门外一阵闹哄,任千总出去一看,陈冰如带着几个衙役来了。任千总与陈冰如也很熟悉,急忙把人让到正屋里。陈冰如让矮胖掌柜老梁上前回话。老梁说,大小姐,你怎么来了?陈冰如说,听说这里闹腾得凶,来看看。登科赶紧说,嫂子,是兄弟酒后无德,现在没事了。陈冰如看了看登科,埋怨道,少喝点儿。喝酒就闹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知道吗?登科说,知道了嫂子。登科口口声声叫陈冰如嫂子,让在场的人都有些犯傻。陈冰如也不解释,说,你们继续喝吧,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陈冰如走出院门,任志才如梦方醒,他拉住登科叫道,登科兄弟,你怎么叫陈大小姐嫂子?杜捕快说,登科兄弟,这是怎么回事儿?矮胖掌柜老梁也说,兄弟,你叫我老板嫂子,可把我们叫糊涂了。登科喝下一杯酒,逐个看看这些新结拜的兄弟,慢腾腾地说,不知道吗?她是我大哥登高没过门的媳妇儿。任志瞪着眼睛说,你大哥是哪一个?没听说过呀。杜捕快毕竟是衙门里的人,马上拍着脑门儿叫道,噢,是不是那个留过洋的叶公子?登科慢慢地笑了,望着杜捕快说,我姓什么?我叫什么?杜捕快说,你姓叶,你叫叶登科——这就对了,叶登科,叶登高,可不是亲兄弟嘛。任志端起酒杯,攀住登科的肩膀说,来来来,既然越说越近,那还等什么?干了这一杯,干了,谁不干谁就是王八啊。
一时间,猜拳行令,乱成一团。
喝到耳热之际,登科便大诉其苦,说他无事可做,终日睡着迎春院里的井改子。任志忽然说,兄弟,你这么好功夫,怎么能窝在家里泡婊子呢?登科想起陈冰如说过的话,便说,我嫂子说过,让我去济南府当捕快。杜捕快说,那好啊,兄弟,不瞒你说,这年头,当捕快比当兵吃粮好得多。像老哥我,你看,就提着这把刀,一年随便也弄个千把两银子。小酒儿喝着,小娘们儿睡着,小钱儿拿着,透着一个舒服。如果陈大小姐真能让你去济南府,你一定要去,不行就使钱啊,钱不够,我这有,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哥哥没二话儿。登科兴致勃勃地敬了一圈酒说,行,有几位哥哥这番话,登科知足了,来,再干一杯。几个人都豪爽地喝酒,对登科更是恭恭敬敬,俨然登科已经高就济南府的捕快,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出了祥记大车店,陈冰如直接回家。进了后宅,父亲居然还没睡,正在看一份上级通报。看到陈冰如进来,父亲便转过身来,看着她说,刚回来?
陈冰如看到父亲的头发稀了许多,一条辫子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又深了,眼神也近于呆滞。陈冰如的心竟然一抽一抽地疼起来。陈冰如给父亲倒了茶水,低头思忖片刻才说,爹,想和你说说登高。父亲点头说,唔,登高是大事儿。陈冰如抬起头,热切地望着父亲说,爹,真要剿革命党了吗?父亲不动声色地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有那么一阵子,陈冰如一直在掉泪。她不时擦一下眼泪,那种故意夸大的动作,其实是在提醒父亲,她爱那个德才兼备的年轻人。她用执拗宣示着决心,没有这个人,她也决不苟活。父亲不是俗人,一定会读懂她的身体语言。果然,父亲开口说话了,冰儿,你要有思想准备,登高如果不能及时脱离革命党,一定会有性命之虞。父亲虽为县令,可在朝廷眼中,县令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官,不顶事儿。陈冰如抹掉眼泪,盯着父亲问,怎么样才能让登高脱离革命党呢?我有一个直觉,登高的革命热情很高,意志极其坚定,让他脱离革命,怕难哩。父亲想了一下,头也不抬地说,凭你,也拉他不回吗?父亲用了一个不常见的语法,让陈冰如一震。她也在想,是啊,凭我陈冰如,也不能让登高回心转意吗?
陈冰如慢慢地调理好气息,思绪也渐趋冷静。她再一次给父亲添了茶,才说,爹,万一,我是说万一,朝廷要对登高动手,你能不能网开一面,给他一点儿逃命的时间?毕竟他是我喜欢的人,我真心喜欢他。爹,闺女求你了。陈冰如说着话,忽然扑到父亲面前,重重地磕起头来。父亲忙说,起来,冰儿,快起来。陈冰如不起来,头磕得更响了。父亲无奈,只好起身拉起陈冰如。说,放心,只要在我职权范围内,我一定救他不死。
陈冰如回到自己房里,关上门,开始算账。叶家的生意不少,如果爹出些钱,她完全可以把这些生意都盘过来,放在她的名下。这样,进可攻,退可守,总能保住一头。现如今的官员,下来查办案子,最乐意的事就是查抄人家的生意。一桩案子查下来,大把大把的银子像水一样流进他们的口袋。陈冰如身在官场,见得多了,心里就有了相应的对策。万一登高革命事发,丢命不会丢钱。只要有钱,登高或许连命也不会丢。这年头,钱就是命啊。陈冰如想到这里,底气就更足了。她正在谋划的事,不仅仅是敛财,而是为登高保命。只有登高活着,她才有幸福可言。她痴痴地想,这事再难,也值得做。
陈冰如让丫环帮忙,开始清点自己的所有财物。两人翻箱倒柜,直到天光见亮,才忙出头绪。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这些年,她的账上居然有了近万两银子,可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呢。这笔财物,陈冰如决定只动用一半,余下的部分,她要让父亲出。登高在刀刃上行走,她不能手中没钱。俗话说得好,爹有娘有,不如自个儿有。万一爹到时候耍花招,那她身无分文,不傻眼啦?
账算清了,便开始策划盘铺子。陈冰如琢磨过了,登科只是二少爷,还不能做主叶家的生意,这事儿,又不能直接和叶老爷子接洽。叶老爷子没有理由同意转让叶家在诸城县里所有的生意。叶老爷子不出面,那该谁出面呢?陈冰如有些头疼,便草草梳洗,闷头睡了。
恍惚之间,陈冰如看到登高正在旺兴村里讲课。奇怪的是,登高的脸上有一块青痕,颈上还挂着一块重枷。锁在枷上的一双手腕都磨出了血。登高好像不介意伤痛,还在滔滔不绝地宣传革命道理。这时,父亲突然带着一队捕快进来了。为首的杜捕快举起腰刀,往登高的头上砍去,登高不躲,还冲着杜捕快直眨眼睛。陈冰如尖叫一声,抄起一条板凳就扑向杜捕快。那条板凳太重了,她举了几次都没能举起来。登高的头上中了一刀,血哗哗地流下来,染红了身上的西装。陈冰如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上……
陈冰如身子一挣,猛地坐起来。原来是一个噩梦。陈冰如全身冰凉,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她爬起来,换了一身衣服,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头疼得厉害,全身像来了好事一样酸软。陈冰如咬着嘴唇,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这一夜没睡好,闭上眼睛,就是登高的头在冒血。她一直试图帮登高止血,可是一切都是徒劳,血一直在流,登高的头一直在刀剑的包围之中。陈冰如觉得自个儿的头也中了刀,血流到胸前,强烈的血腥味儿钻进鼻子,她忍不住恶心,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陈冰如连早饭也不吃,直接去了祥记大车店。登科尚未起床,陈冰如让小二把登科从睡梦中叫醒。稍顷,登科睡眼惺忪地出来,到客房中坐下。小二端来早餐,登科吃了几口便扔下筷子。说,嫂子,这么早,有什么事?陈冰如说,情况有些不妙,我找了所有的关系,钱还是没筹够,只好来找你商量,看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登科叫小二撤下碗筷,上了茶。登科问,嫂子,你手上现在有多少钱?陈冰如沉吟一下说,五千龙洋。登科有些失望地说,这么少?我估摸着至少也得有一万。五千不够啊。陈冰如说,我爹手上有钱,可是,现在还不到让我爹出面的时候啊。办事儿,总得留点儿余地吧?登科说,那也是。不过,你最好能凑够一万个龙洋,这样,接下来的事好办。说来说去,事情就在钱上。陈冰如说,这是自然。
登科用了一个时辰,对陈冰如详述了叶家财产转让的必要。用登科的说法,这叫欲擒故纵。不过,登科声明,这些财产只是暂时寄存在陈冰如手上。因为是自己人,他才放心过户。到了他有能力赎回之时,陈冰如要如数返还这些财产的经营权,他会按预先的商定支付相应的利息。一句话,他需要钱,需要现钱,他要在父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凑够一笔钱买到前程,然后再把这些生意赎回来。这个时候,登科的心情是暗淡的。他开始恨大哥,恨革命党,恨这个吃人的世界。如果没有这些烂事儿,他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做个二少爷。可是,现在不成了,现在的情况十分糟糕,再不出手,只怕有一天他连小命儿也保不住。
陈冰如有些吃惊,可以说,登科的话,让她不得不对这个貌似轻浮实则深沉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了。陈冰如暗忖,这才叫城府,这才叫心计啊。和这样的人合作,才会有前途,才会有钱可图。这是我陈冰如的万幸,也是叶登高的万幸。有了登科,叶家这盘大棋就全活了。陈冰如决定出手支持登科,尽快让他步入江湖。以登科的头脑,几年之后,一定能打出一片属于他的天地。
当然,陈冰如也怕登科志大才疏,光说不练。陈冰如说,登科,你有抱负固然好,可是,我们做事,还得按规矩来。登科说,这是自然,这样,我过晌就把诸城县里的店掌柜都召集起来,让他们跟你签过户手续,五千就五千,如何?陈冰如说,好。
本来登科想让陈冰如在祥记大车店吃午饭,可是陈冰如急着办事,先走了。陈冰如去了县衙门,直接找了父亲陈世林。她把与登科达成的协议简单一说,父亲便拿出一张一万元的银票,放在陈冰如的面前。陈世林说,办事别这么拖泥带水的,免得坏了陈家的名声。陈冰如看了看那张银票,不免有些迟疑地问,爹,不是五千吗?一万元全付啊?陈世林说,对,一定要全付,这样会省去麻烦。陈冰如说,爹,这可是一万元啊,万一……陈世林说,你光想着钱的万一,你怎么不想想登高的万一?登高要是出事,而叶家的财产没有全部过户给我们,这才是大麻烦。到时候,只怕是人财两空,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陈冰如暗暗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她收起银票,回家吃了午饭,便再到祥记大车店来。
一路上陈冰如都很开心,没想到,爹这么爽快,自个儿出了一万元,把她的钱省下了。陈冰如仔细地盘算过爹的动机,似乎有所感悟,但一时又不得要领,只好不去理会,先把登科的事办了再说。
登科已经找来了叶家所有店铺的掌柜,榆树街府绸铺子的王掌柜也一并到场。登科先说明一下情况,然后指着陈冰如说,这就是你们的新东家,以后大事小事,都要请教她了。兴隆客栈的掌柜小心翼翼地问,二少爷,我想问一下,这件事老爷知道吗?登科一瞪眼说,怎么,你嫌我做不了主吗?客栈掌柜说,不是,我就是……登科说,你就是不想干了,我明白,好,过户手续没办之前,我宣布,你被解雇了,出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客栈掌柜怔住了,傻站着没了主意。登科说,你没听到吗?让你滚蛋呢。客栈掌柜这才红着脸,慢腾腾地向门口挪。陈冰如看在眼里,一把拉住客栈掌柜说,这位掌柜贵姓?那掌柜哭丧着脸说,小姓高。陈冰如和气地说,高掌柜,你坐一下,一会儿我做了东家,我用你,好吧?客栈掌柜看了登科一眼,一时不敢定夺。陈冰如看着登科说,老二,就这么办吧。登科哼了一声,再也没看客栈掌柜一眼。
其他几个掌柜都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手续很快办好,登科接过陈冰如的银票,轻轻地吹了一下灰。他忽然睁大眼睛,目光定在那张银票上。登科忍不住问出了声:嫂子,怎么是一万元?不是五千吗?陈冰如故作知心地说,你要进入官场,钱少了可不行。这一万元,能让你走出很远,至少也要少走十年弯路吧。登科手一抖,银票差一点儿脱手。登科动情地说,嫂子,登科就不说谢了,大恩不言谢。陈冰如淡然地说,自家人,客气什么?
现在,事情已按照预先的设计做完,陈冰如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她开始计划着尽快见到登高,有很多事情,应该和登高面谈。至少要说服登高为自己准备一条退路。登高的退路就是她的退路。共同进退,已是她和登高的唯一出路。
回到家里,父亲陈世林刚退了堂,正在书房中喝茶。乔书吏正在汇报着什么,见到陈冰如回来,乔书吏知趣地躲出去。陈冰如给自己倒了茶,边喝边说,爹,事情办好了,所有的铺子都盘过来了。陈世林微微点头,深沉地说,冰儿,别想得太简单,事情远还没完。陈冰如不禁睁大眼睛,疑惑地问,爹,还没完?还有什么没办好啊?陈世林看了看闺女,想说什么,却没说。
陈世林暗想,到底是闺女啊,看问题浅哪。有些话,碍着闺女和登高的关系,他是不能直说。话不说,问题却在。就说叶家的铺子,表面上看,叶登科拿了陈家一万元龙洋,铺子也盘到了陈家的手上。但登科毕竟不是叶家掌门,他的字据,还不能说彻底有效。接下来,万一叶家变卦或者质疑,极有可能就是一场官司。这样的官司,在诸城县还可以掌控,一旦到了济南府或山东省,局面就糟了。以叶家的财力,搞起御前诉讼,也不能说没有可能。况且,叶家还有一个留洋的学生,如果登高动用他的东洋资源,孰败孰胜,且很难说。
不过,陈世林想昧下叶家这批产业的决心已下,对策也早已有了。陈世林不动声色地说,冰儿,见到登高了吗?陈冰如说,没呢,他还在旺兴。陈世林咳嗽一声,沉吟片刻说,闺女,你要是真心喜欢登高,就要放下小姐架子,到旺兴走一遭。陈冰如娇嗔地摇晃着身子说,爹!陈世林却说,这有什么?我闺女想去就去,谁管得着?不用怕舆论,舆论是什么?舆论就是帮你成事的手段,懂吗?爹想过了,登高闹革命,那是大势所趋,我认为,未来的中国,一定是他们的天下,登高弄不好,就是开国元勋哩。闺女,爹必须承认,你有眼光呀,你看好的这个人,可是真正的栋梁之材。
陈冰如有些呆了,她似乎没听清父亲的话。去旺兴?这可能吗?与革命党亲密接触,那是叛逆之罪,爹真的不怕?爹真的认为登高他们将是国之大统?陈冰如的脸红红的,喘气儿也带着响儿,握茶杯的那只手,因为激动而瑟瑟发抖。陈冰如说,爹,现在去找登高,好吗?陈世林说,好,怎么不好?一个到了出阁年龄的女子,去找自己中意的郎君,天经地义。去吧,能把登高变成陈家的乘龙快婿,那就是功德无量的好事。陈冰如羞红了脸,低着头说,爹!陈世林哈哈一笑说,傻闺女,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名正言顺啊。陈冰如站起来,急急地出门而去。
陈世林知道,欲擒故纵之计,就算正式开始实施了。眼下要紧的是,让陈冰如先把登高拉上道,只有登高上了前台,这出好戏才能敲锣打鼓地开场。望着陈冰如急匆匆地背影,陈世林笑了,这丫头,虽说头脑不凡,毕竟还嫩。凡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世林兴奋地想,好,就让她在前边搅和,个中的妙处让本官来操持,不管事态向哪个方向发展,本官都会坐收渔人之利,都会稳立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