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步青云,屡建『事功』
生命中,总有人不断地闯入,不断地离开;时光里,总有人不停地重逢和告别。有些风景注定停留在记忆身后,有些人则一直活在回忆之中。光阴的书页中记满了来过的身影,岁月的长路上,留下了远去的踪迹。
虽然乔宇远去南京,但好友湛若水和学生黄绾还一直追随在王阳明的身旁。湛若水作为陈白沙的学生,本身就有一定的名气;而黄绾生来善于言辞,凡是从他口中听说过王阳明的人,都把王阳明当作圣人般崇拜。如此一来,王阳明在大兴隆寺的书院中,官员、学子济济一堂,简直比国子监还要热闹。
细数王阳明的一生,学子如过江之鲫般数不胜数。王阳明的学问,让无数人豁然开朗,读懂人生,可连王阳明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学问竟然还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据传,御史郑一初久卧病榻,一连几位名医都对他的病束手无策,正在病榻上等死的郑一初,无意之中接触到了阳明之学,大为振奋的他,垂死病中惊坐起,连药都不吃,起身就赶往大兴隆寺,如痴如醉地站在一旁听王阳明讲学。
弟子多了,传奇的事件便也多了。王阳明的弟子之一方献夫,年仅20岁就高中进士,在翰林院为官,官位比王阳明还要高。虽说是王阳明的上司,可在学堂之上,每次见到王阳明,方献夫都要作揖尊称老师。
不同的人心中总是存在着不同的道理,王阳明的两个学生——王舆庵和徐成之就因为观念不同,吵了起来。王舆庵尊崇陆九渊,而徐成之则相信朱熹,二人时常争论不休,却又争不出结果。
朱熹和陆九渊同是生活在南宋年代的大师,但两人所学却背道而驰。两位大师虽有分歧,但始终保持着君子之交。南宋淳熙二年,为了调和朱熹和陆九渊之间的分歧,吕祖谦曾经邀请二人来到信州的鹅湖寺,让两个人在一处辩论一下各自的观点,这便是著名的“鹅湖之会”,讨论的议题是“教人之法”。
朱熹向来主张“格物致知”,格物,便是穷尽事物之理;致知,便是推致其知以至其极。他主张要多读书,多观察事物。根据以往的经验加以分析,才能得出最终的结论。
而陆九渊恰恰相反,他认为每个人的道德良心与生俱来,圣贤之人自古以来便倡导本心。将大好年华与宝贵精力浪费在引经据典上,只会让人更加迷茫。
三天的“鹅湖之会”,最终却也只是不欢而散。同样,王舆庵和徐成之之间的争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占到上风,最终还要王阳明来裁决。王阳明说道:“以朱学为是,陆学为非,是天下由来已久的定论,即使徐成之不去辩解,王舆庵也无法改变。”一时间众人哗然,人人皆知王阳明崇尚陆学,也正是如此,大家才跟随王阳明学习,可如今王阳明却说朱熹是对的,这让人难以接受。
但王阳明只是再一次将兵法用在了做学问上,他用一句话试探出了众心所向,原来陆九渊的学说已经深得民心。于是,王阳明再一次开口:“朱熹和陆九渊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二人的学说相互渗透,不必打倒任何一方。朱学早已风行天下,已无讨论必要,陆学四百年来蒙受不白之冤,是到了讨回说法的时候了。”众人再一次哗然,虽说看似不偏不倚,但仔细琢磨不难发现,王阳明还是倾向于陆九渊的。
一时间,深信朱子学说的人纷纷声讨王阳明,攻击他的文章频频出现,汪抑之、崔子钟、储瓘这三位王阳明的昔日好友,也因为一直以来深信程朱理论,从此与王阳明成为路人。
树大招风,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眼见王阳明的学生越来越多,礼部和内阁收到投诉王阳明的文书也越来越多。
一句话的风波远不仅于此,朝中一些握有实权之人将湛若水和黄绾视作王阳明的核心同谋,开始拆散他们。很快,借着越南国王去世,需要大明册封心王的由头,湛若水被派遣出使越南,而黄绾则因为遭到弹劾,告病还乡。在送别湛若水时,王阳明意味深长地说:“迟回歧路侧,孰知我心忧。”
生活的味道,在周而复始中品味,有时难免会觉得乏味。而人生,恰恰似枝上初生的蓓蕾,直到落英缤纷飘零,过程酿造甜与苦涩,最终只是一个人一条短暂的路程。
送走了湛若水和黄绾,接下来便轮到王阳明接受“处置”。正德七年十二月,王阳明再一次“升职”,职务是南京太仆寺少卿。一个管马的四品副职,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实权。王阳明的志向是入阁拜相,而这次升官,却有着“发配边疆”的意味。虽然职务是南京官员,但此去就任的滁州,距离南京还有几十里的路程。
在徐爱的陪伴下,王阳明前往南京赴任。徐爱曾经做过直隶祁州府的知州,如今身为南京工部员外郎。此时再见到徐爱,王阳明的不禁百感交集。他是自己的妹夫,也是自己的学生。当初王阳明被刘瑾追杀时,徐爱义无反顾地拜他为师,可王阳明却并没有为徐爱做过什么。为了弥补徐爱,他决定将自己多年的心得传予徐爱,便问徐爱道:“一别五年,不知你学业可否有长进,不如考一考你,将《大学》背诵一遍。”虽说《大学》是明朝学子的启蒙读物,可见王阳明说得如此认真,徐爱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背诵,刚背了两句,便被王阳明打断,称徐爱背错了。可是错不在你,在程颐和朱熹。他们曲解了曾子的意思,一字之差将后人引入歧途。徐爱起初还和老师辩论,可在王阳明一番耐心解释之后,徐爱终于信服。可是一直对程朱理学深信不疑的徐爱,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朱熹认为《大学》的宗旨是领悟正大光明的德行,方法是弃旧图新;而王阳明则认为《大学》的宗旨是领悟正大光明的德行,在于亲近百姓,造福百姓。朱熹将《大学》归纳为修己而后安百姓;而王阳明则将《大学》归纳为修己和安民并行不悖。他认为,执政者只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自然会得到拥戴。
一路上,王阳明时不时用自己的言传身教去引导徐爱,以致徐爱发出感慨:要是这条船永远开不到南京该有多好。徐爱将这一路的所得,悉数记录在了《传习录》的序言中,从此以后,王阳明的学说,没人比徐爱更能阐释得清楚。
正德八年二月,王阳明和徐爱在赶往南京的途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余姚。王阳明再一次见到了日夜思念的父亲。父亲王华已年近七旬,对儿子的一举一动却处处担心。他了解儿子的聪明,也知道儿子在京城的作为,他批评儿子不应该随意批判朱子,导致如今的境地。王阳明也不争辩,在家中休养数月,才重新踏上赶往滁州的行程。
岁月清浅,人生无恙。坐拥一季烟尘,时光煮雨,沏一壶茶,品一抹香,悠然于岁月。山清水秀的滁州,不仅让欧阳修写出了一部流传千古的《醉翁亭记》,也是明朝自古以来的马场。虽说调任王阳明到滁州,是对他的一种身体放逐,可每日有学生相伴,在美景中畅游,却让王阳明感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一天晚上,徐爱来找王阳明,说道:“弟子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前来讨教。先生讲只求之于本心便可达到至善境界,恐怕,还是不能穷尽天下之理。”王阳明告诉他:“心即是理,天下哪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徐爱再问:“对长辈孝顺,对朋友讲信义,对百姓仁慈,不都是心外之理吗?”王阳明继续教导:“这些都是存在于心中的天理,用在老人身上便是孝,用在朋友和百姓身上便是仁。”
豁然开朗的徐爱决定继续提问,师徒二人接着朦胧的烛火和皎洁的月光,相对而坐,纵情畅谈,不知不觉天色渐亮,两个人的话题已经转移到了死亡。徐爱告诉王阳明自己做过一个梦,梦中的和尚告诉自己活不长,这一次王阳明无语了,他看着徐爱瘦弱的身躯,感到一些心疼。
王阳明的拥趸者们听说他来到南京,便纷纷奔走相告,一时间,众多形形色色的人投入王阳明的门下,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王阳明对自己人生之路的指引。一位叫王纯甫的南京学子,苦于不会与人相处,前来求教,王阳明只说了一句话:“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
另一位叫梁仲用的官员,觉得自己一向急躁,请教王阳明如何做到沉默。王阳明笑道:“你向一个天下最多言之人问沉默之道,真是笑话,殊不知沉默中也包含着三种危险。一种是疑而不问,蔽而不辨,这是最愚蠢的沉默;第二种是用不说话讨好别人,这是狡猾的沉默;第三种是怕被人看清底细,故作高深,掩盖自己的无知和无能,这是自欺欺人的沉默。”正如王阳明所说,遵循自己的内心,便是最好的状态。
还有一位叫周莹的浙江人,不远千里来向王阳明求教。称自己的老师只教自己学什么,而不教怎么学,所以他始终没有找到学习的方法。王阳明说:“你已经知道学习的方法,别再来问我。”周莹不甘心,继续求教,王阳明便问,这次来滁州是否路途很长,是否一路辛苦。周莹承认辛苦,连仆人都累病了,自己还借了盘缠,才来到此地。王阳明告诉他:“你舟马劳顿,不辞辛苦,终于实现了愿望。这是谁教你的方法?不都是你自己的主意吗?既如此,你立志于圣贤之学,自然也会用这种方法去追求。现在还需要我教你方法吗?”
周莹听过之后恍然大悟:凡事听从内心的辨别,每一条路也要自己亲自去走,如此,才能开创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但行此事,莫问前程
寂寞是无人相伴的旅程,是没有星光的夜空,它使空虚的人孤苦,使浅薄的人浮躁,使睿智的人深沉。
“心外无物”的王阳明,便正是如此耐得住寂寞之人。他深知,若要改变世界,必先改变自己;若要改变自己,必要磨炼内心。命运不会让王阳明的一腔抱负与一身才华空空消耗在马场之中。做了一段南京太仆寺少卿之后,朝廷再一次向王阳明抛出了橄榄枝。他被提升为南京鸿胪寺卿,虽然依然并无实权,但总算离开了马场,回到了权力的核心地带。
王阳明喜欢南京,那里灵秀的山川、宏伟的气象,以及昌盛的文学,都让他魂牵梦萦。他坚信,在那里教学,一定能创造出更大的成就。
南京鸿胪寺卿的职务,同样非常悠闲。白天,王阳明潜心公务;晚上,他则和好友们聚在一起,讲学论道。他讲学的声音,仿佛绕梁三日而不绝于耳的美妙歌声,缓缓穿过亭台楼阁,穿过宽街窄巷,在日月交辉之中,缓缓飘入人们的心灵。
学生徐爱,成了王阳明在南京办学的得力助手,虽然不到二十多岁的年纪便做到了五品官,但他协助起老师办学,却依然尽心尽力。王阳明只顾讲课,管理学生的事情一概交给了徐爱。当初从各地追往滁州的学生,又随着王阳明来到了南京,加之南京当地的学生也为数众多,不得已之下,徐爱只得让学生们睡在鸿胪寺的库房里。学生们都没有怨言,似乎与听到王阳明讲学相比,一切的艰苦看起来都是甜蜜。
人们越来越热衷于王阳明的学说,但大部分的人,只是将他的学说当作一定要追随的新鲜事物,很少有人能真的读懂学说中的精髓。朝廷没有想到,无论将王阳明放在多么偏远的地方,他的学说依然有无数人热衷,好在,朝廷也并没有强行打压,毕竟那只是一种属于个人的学说观点,也无法对朝廷造成什么威胁。
王阳明任由自己的学说和精神,在南京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尽情流淌。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德十年,按照明朝的制度,官员都要定期进行考察,四品以上的官员以自我陈述的方式,对自己的功过进行评定。朝廷自然也不会允许官员们自吹自擂,隐瞒过错,夸大功绩。凡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必定要将一份自我评定的内容交送都察院和吏部,两个部门按照评定的内容进行审核,一旦有隐瞒不报的过错被查出来,则按欺君之罪处理,从此,官便没得做了。
所有受查的官员,官阶都比都察院和六科高上许多,平日里难免遭到羡慕和嫉恨,每到京察,都察院和六科都会格外的认真,稍有纰漏便会一查到底,生生地将有问题的官员拉下马来,为他们一直以来的嫉妒,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
王阳明清楚,自己倡导的陆子学说,已经让朝中许多人都以自己为敌,这次京察,想必有许多官员等着看自己被查而出洋相。于是,兵法再一次被他派上了用场,一招“以退为进”,被王阳明应用得恰到好处。在自察之中,他先是蜻蜓点水般将自己所做的功绩表扬一番,接着又将对自我的批评轻轻一笔带过,最着重强调的,反而是自己被刘瑾陷害,贬官荒蛮的龙场,途中又遭到追杀,险些丧失性命,加上往来的路程,前后一共受了五年的苦。
王阳明的计策再一次收到了效果。他的遭遇是朝中官员有目共睹的,他说的一切也都属实,面对有着如此遭遇的人,即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忍心硬要从王阳明的身上挖掘出一些过错来。于是,王阳明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京察。
大凡耐得住寂寞的人,多半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在浮躁、功名、奢华、喧嚣面前,毅然保持着清醒和理智,平和与淡然的心态,潜心做事,便会走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一向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正德皇帝,似乎并不甘心于寂寞,他突然决定大力推广佛教,派遣太监刘允前往乌斯藏赉送贡幡,奉迎佛徒。内阁的大臣们强烈反对,王阳明也站在反对的队伍之中,他用一封两千多字的《谏迎佛疏》,表达了自己反对的想法,认为不能因为迎佛而增加百姓的负担。可让人难以捉摸的朱厚照,在王阳明还没有呈上这封奏疏的时候,就放弃了迎佛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