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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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陆游其人和斋名(2)

说秦观的“观”读平声,还有秦观自己的诗为证。元丰三年(1080)寒食前,苏辙因贬筠州酒税,经过高邮,与秦观游赏唱和。游扬州时,苏辙作有《扬州五咏》,其中第二首《平山堂》云:“堂上平看江上山,晴光千里对凭栏。海门仅可一二数,云梦犹吞八九宽。檐外小堂阴蔽芾,壁间遗墨涕汰澜。人亡坐使风流尽,遗构仍须子细观。”《全宋诗》第十五册《苏辙》九,第994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秦观当即有和作,题《次韵子由题平山堂》,诗云:“栋宇高开古寺间,尽收佳处人雕栏。山浮海上青螺远,天转江南碧玉宽。雨槛幽花滋浅泪,风卮清酒涨微澜。游人若论登临美,须作淮东第一观。”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上)第33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苏辙诗末句“仍须子细观”的“观”是动词,读平声。秦观诗末句“淮东第一观”的“观”是名词,是“大观”、“壮观”的意思,应读去声。说明秦观对“观”的读音不分,一律读作平声。这也说明秦观将自己的名读作平声而不是去声。平山堂墙壁至今仍存有“淮东第一观”石刻大字,即从秦观诗句而来。

秦观的“观”字取义、读音本来即很清楚,没有疑义。那么,为什么现代不少人误读作guàn呢?始作俑者是南宋的刘克庄。刘克庄《送实之倅庐陵》诗其二云:“君去江边春色浓,郡花照席万枝红。守分风月元非赘,吏白文书但托聋。黄本何堪处秦观,白麻近已拜申公。早归了却兰台吏,莫久吟诗快阁中。”《全宋诗》第五十八册《刘克庄》十六,第3635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根据诗律,此处秦观的“观”读去声,说明刘克庄认为秦观的“观”应读去声。后人又将陆游与秦观的名、字牵扯到一起,即认为陆游名、字源于秦观,既认为陆务观的“观”应读去声,那么,秦观的“观”当然应读去声了。南宋人认为陆游名、字本自秦观名、字,强调陆务观的“观”字读去声,已暗含秦观的“观”应读去声的意思。清代的钱大昕则明确说秦观的“观”与陆务观的“观”字一样,应读去声。(详见下文)但钱大昕并没有进一步解释清楚“观”字读去声的原因,只是重复刘克庄以来的记述而已。后来便以讹传讹,直至今日。

那么,陆游名字的来源、含义和读音又如何呢?与秦观名、字的关系究竟怎样呢?我们还是从头谈起。最早提出陆游字务观的“观”字读音问题的是陆游的后辈诗人刘克庄(1187—1269),他在《后村诗话·前集》卷二中说:“史相力荐放翁,赐第。其去国自是台评然。王景文乃云:‘直翁自了平生事,不了山阴陆务观。’放翁见诗亦笑云:‘我自务观,乃去声,如何把作平声押了?’”刘克庄著,王秀梅点校《后村诗话》第30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刘克庄认为陆务观的“观”字应读去声,且引陆游自述为据。但他没有进一步解释原因。又陆游诗文中并没有有关自己名字的直接记述,同时代人和陆游家人也没有陆游名字读音的记述,刘克庄记述的可靠性就要打折扣了。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作于六十岁(1247)以后,其时距陆游去世已隔40年左右,事实邈远,且无任何旁证,刘克庄的记述值得怀疑。刘克庄的记述只能解释为,他认为务观的“观”字应读去声。(刘克庄将秦观的“观”也读作去声,见上文。)刘克庄稍后的叶绍翁《四朝闻见录》“陆放翁”条记述陆游“名游,字当从观(平声),至今渭观(去声)。盖母氏梦秦少游而生公,故以秦名为字而字其名。或曰公慕少游者也。”叶绍翁著,沈锡麟、冯惠民点校《四朝闻见录》第65页,中华书局1989年版。叶氏此段记述,有几点可注意:1叶氏认为陆务观的“观”本应当读平声,但他没有解释理由。2叶氏说陆务观的“观”“至今谓观(去声)”。说明刘克庄的解释已很盛行,早已“深入人心”,大家都读去声了。3叶氏说陆游的名字来源于秦观,原因是陆游母亲梦见秦观而生陆游,因此以秦名为字,秦字为名。这一记载,不见陆游的自述,也未见陆游同时代人和家人的记述,可信性颇值得怀疑。于北山《陆游年谱》即断言叶氏之言“乃妄说”。4叶氏又记述有人说陆游因仰慕秦观而以其名字名己名字,显系根据《题陈伯予主簿所藏秦少游像》一诗而来,此诗确是表明陆游仰慕秦观,且说自己名字与秦观相同,但并不能得出有意取自秦观名字的结论,说是巧合,是合理的解释。于北山《陆游年谱》认为是“一时兴到语”,所言极是。如王安石的名与谢安(字安石)的字相同,只是偶合,王安石《谢安墩》诗即明确说:“我名公字偶相同。”叶绍翁,生卒年未详,其学出于叶适(1150—1223),是叶适的晚辈,不大可能亲见陆游,所述皆系传闻,并无可靠依据,因此也不能当真。

南宋末王应麟(1223—1296)《困学纪闻》卷二十《杂识》云:“《列子》曰‘务外游,不知务内观。’陆游字务观本此。”《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4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认为陆游的名字取义于《列子》。但这只是字面上的解释,并不能证明陆游名字必定取自《列子》。上文已论述秦观名字并不取义于《列子》,但字面上也相同。又《孟子·尽心上》云:“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也不能说明秦观和陆游名字来源于《孟子》。又南宋末韦居安的《梅硐诗话》卷中记载:“陆放翁名游,字务观,观字系去声。或云其母梦秦少游而寤,遂生放翁,因以其字命名,而名为字。《后村诗话》载史相力荐放翁,赐第,其去国自是台评,王景文乃云:‘直翁未了平生事,不了山阴陆务观。’放翁见诗,笑云:‘我自务观乃去声,如何作平声押了。’近时方蒙仲有《奉题刘后村文稿》数首,内一绝云:‘昔闻秦七与黄九,后有幼安与务观。’观字亦作平声,想后村见之,亦发一笑。”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第550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韦居安基本上综合重复了刘克庄和叶绍翁的记述,他又记述了同时代的方蒙仲(名澄孙,以字行,官至秘书丞。)《奉题刘后村文稿》七绝数首,其中一绝中亦将“务观”的“观”字作平声,说明南宋末仍有人认为“务观”的“观”应读平声,韦居安则认为应读去声。

此后,明代中叶的郎瑛在《七修类稿》卷二十一中亦重复叶绍翁的记述,认为陆游母亲梦秦少游而生陆游,故以秦名为字,秦字为名。清初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上卷云:“山阴陆务观,母梦少游而生,故名其字而字其名。”亦承袭《四朝闻见录》。查慎行在《得树楼杂钞》卷六中也认为:“陆放翁名游,字务观,其义出于《列子·仲尼篇》‘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取足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观字从去声,后人作平声,盖未详出处耳。”查慎行《得树楼杂钞》卷六,民国三年(1914)刊本。吴景旭《历代诗话》辛集七“莲花博士”也重复《困学纪闻》和《四朝闻见录》的观点。胡鸣玉《订讹杂录》卷二“大观壮观等语”条对“观”字读音做了综合考察,最后总结说:“宋王景文诗:‘直翁自了平生事,不了山阴陆务观。’放翁见之笑曰:‘我字务观乃去声,如何把做平声押了?’此虽戏语,亦可为用字不详出处者戒。”胡鸣玉《订讹杂录》卷二,民国八年(1919)刊本。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四亦云:“秦观字少游,陆游字务观,皆去声也。王景文诗:‘直翁自了平生事,不了山阴陆务观。’放翁见之,笑曰:‘我字务观,乃去声,如何把做平声押了?’”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第76页,上海书店1983年版。上述诸家皆承刘克庄等记述而来,坚持认为陆游名字是因其母梦见秦观而来,或认为源自《列子》。诸家皆认为陆务观的“观”字应读去声,钱大昕则明确说秦观和陆务观的“观”字皆应读去声,理由大概是,陆务观的“观”字读去声,自刘克庄以来,历代多有学者主张读去声,陆游的名字源自秦观,因此,秦观的“观”也应读去声。这种解释也不能令人信服。

历代所论如此。要彻底弄清陆游名字,还得详细论证。陆游父亲陆宰,有四子,长子陆淞,次子陆濬,三子陆游,四子陆漫。“淞”字有两读,一读作sōng,专指吴淞江,一读作sòng,本作“淞”,意指如水淞、雾淞、雨淞,陆淞名取义当指后者,应读作sòng。“溶”是“浚”的异体字,读作jùn,指水深或疏浚。“游”读作yóu,指河流的一段,如上游、下游,又指游泳。“漫”读作shòu,意为水貌。从兄弟取名的规律看,陆游兄弟四人名皆从“水”部,与水有关,且极可能取名词意义,这样,兄弟名才一致。陆游的“游”字取义极可能指河流一段的“游”,或取“争上游”之义,而不是动词游泳的“游”。退一步说,即使指游泳的“游”,也不可能指旅游、游览的“游”。“游”字本为两字,一为“游”,一为“遊”。“游”与“遊”读音相同,意义有别,一从“水”,一从“辵”,浮行为游,行走为遊。但因两者音同形近,古籍中往往互相通用,但与“水”有关的,仍作“游”,而不作“遊”。陆游的“游”与“水”有关,绝不是旅游的“游”(遊)。因此,陆游名不可能取自《列子》中的“务外游”。按通常情形,陆宰给儿子命名,是先考虑好的,儿子名皆从“水”,给长子取名与“水”有关,接下来其他儿子取名也都从“水”部。陆宰不可能先给三子取名陆游,且是秦少游的“游”,再给长子取名陆淞,二子、四子名也与“水”有关。陆淞名在前,已定下诸弟名皆从“水”的规矩,陆淞的“淞”与秦少游的“游”有何关系呢?由此可见,陆游的“游”只与“水”有关,与秦少游的“游”也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陆游字务观与秦观有无关系呢?陆游确实仰慕秦观,有意学习秦观的作品,诗文中多处述及。《剑南诗稿》卷六十二有《出塞四首借用秦少游韵》,是摹仿学习秦观之作,卷七十有《出游归卧得杂诗》七绝,其中写到:“半幅生绢大年画,一联新句少游诗。”明杨慎《词品》卷三有陆游《莺花亭》一诗,也是追思秦观之作。《渭南文集》卷三十一有《跋秦淮海书》、《跋淮海集后》,《老学庵笔记》中亦有两处言及秦观。但所有这些都不能说明陆游的名字来自秦观。《剑南诗稿》卷六十六《题陈伯予主簿所藏秦少游像》更明确表达对秦观的仰慕之情,诗云:“晚生常恨不从公,忽拜英姿绘画中。妄欲步趋端有意,我名公字正相同。”此诗只能说明,他的名字与秦观的名字相同,并不能说明其名字的命名来源于秦观。如仅理解为字形相同,只是巧合,是没有问题的。若理解为字义、读音皆相同,有意为之,则有问题了。由上所论,秦观的“观”是观看的“观”,读作guān,而不是读作guàn;陆游字务观的“观”如与秦观相同,则也应读作guān,而不是读作guàn。若如是,又与刘克庄《后村诗话》中记载的陆游自认为“务观”的“观”应读去声相矛盾。至于“游”字,秦少游、陆游的“游”音义皆相同,应无疑义。但这并不能证明陆游取义于秦少游。秦少游得名于马少游,陆游四兄弟名皆从“水”部,从由长兄“淞”字而来,与秦少游实无关系。

《列子·仲尼第四》云:

初,子列子好游。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而曰固与人异欤?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按:一本作“不如”)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于是列子终身不出,自以为不知游。壶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眠。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杨伯峻《列子集释》第127—129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杨伯峻《列子集释》说:“外游内观相对,则观亦游也。”也就是说,游和观同义,可互训,游即观,观即游,观即观看、观览。此处,“观”字应读guān,而不应读作guàn。壶丘子认为,一般的游属“外游”,是外在的;真正的游,属“内观”,是内在的。游在本质,不在形式,“内观”是“游之至”。对照姓名的“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说陆游字务观本于《列子》,“观”是内在的,故用以为命“字”,这样解释是可通的。只是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陆游名字一定来自《列子》。

陆游字务观,即使取义于《列子》,“观”字也只能读作guān,而不能读作guàn,这又与陆游自述“观”应读去声相矛盾。这又如何解释呢?只能有以下几种解释:1陆游将“观”字读音读错了。2陆游并没有说明“务观”取义于《列子》,而是另有他义,“观”字读去声是对的,因此,“务观”不可能源自《列子》,后人的理解是错的。3陆游的“自述”是刘克庄的编造,错在刘克庄而不在陆游。4如认定“观”字读去声是对的,则陆务观既不可能源自秦观,也不可能源自《列子》,只能取义于观阙、道观的“观”,这样理解于意义上又解释不通。

朱东润先生信奉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中“母氏梦秦少游而生公”之说,在《陆游传》中是这样描写陆游降生情形的:

窗外的雨声停下来了,仓里好像安静了一些。他(陆宰)想起早一晚夫人曾经梦到秦观,这一位比自己高一辈,诗和词都做得很好,也能写些文章。是一位旧派呀,不知妇道人家为什么会梦到他?何况这两年皇上正在禁止元祐学术,凡是学习苏轼、黄庭坚、秦观、张耒这些人的诗文的,都要受到处分,那么即使真是秦观投胎,那有什么好处呢?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岳母不是晁家的吗?他的兄弟辈冲之、说之、补之,还不都和苏、黄有一些来往?补之和秦观一样,是苏轼的门生,“苏门四学士”中的人物。可能正因为这个关系,夫人会梦到他罢。“秦观,字少游,这个孩子就起名陆游吧。”陆宰做出了决定。及至陆游长大以后,朋友们称他为陆务观,就是这个由来。来东润《陆游传》第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

这一段描写相当生动,真是“煞有介事”,其实是主观发挥,将传闻当作事实,这是不科学的。

古人命名取字的情况比较复杂,有的人“名”与“字”并无意义上的必然联系,多数人名与字存在意义上的联系。班固《白虎通·姓名》说:“闻名即知其字,闻字即知其名。”班固《白虎通·姓名》,从书集成初编本。名以正体,字以表德。古人更重视“字”,其中多寄托自己的志趣和文化情怀。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亦云:“字所以表其人之德。”表德之“字”,意义与“名”多有必然联系。前文已论证,秦观,字少游,名与字并无意义上的联系。陆游字务观,“游”与“观”属同训体,可相互解释,其意义上的联系是非常明显的。陆游的“游”字既不是源自秦少游,务观的“观”字也未必源自秦观。当然,由“游”、“观”产生联想,以秦观的名当作自己的“字”,也是可能的。“务观”是不是源自《列子》中的“务内观”呢?这仍不能断定。陆游的名既与《列子》中的“务外游”无关,字也不一定取自“务内观”。不过,由“游”、“观”产生联想,取“务内观”的“观”作为自己的字也是可能的。陆游字“务观”还可以有另外的解释:“务观”的“务”与隋许善心、宋谢师稷皆字“务本”,唐关播字“务先”,南朝梁韦黯字“务直”,清彭行先字“务敏”的“务”意义上可能是一致的,皆是强调“必须”或“勉力从事”。古人取字喜带“务”字,不独陆游一人。这样解释,陆游名与“水”有关,是“上游”的游,引申为游览的“游”,字“务观”是强调认真仔细观游,真正的“游”,则完全可通。另外,如说陆游字务观源于《孟子·尽心上》“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杨伯峻《孟子译注》第311页,中华书局1960年版。不是也有道理吗?可历代学者皆没有如此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