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关于十七岁。]
我终于是扭扭捏捏地向十七这个数字看齐,想着前段日子乐此不疲地在云端面前装嫩装可爱装幼稚我就心惊胆寒。而如今被她一脸鬼笑地拍着肩膀说“我叫你再装”的时候,就只剩下一肚子的“怎么会这样”了。
然而每年,总还是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用来扮小的。十月天秤座的云端和一月水瓶座的我,总是在混杂着秋末味道的冬天里有着三个月的隔阂。在那些时间里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到一岁,然后还在我忘情叫嚣着“我比你小那么多你要让着我”的时候就已然迎来了重新的相等。
重新的,又是漫长的,相等。
[云端。关于十六岁。]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青冥很自然地甩过来一句:“你和王仑怎么分手了?”其实我倒是看得出来,她一直就想问。
几乎是自豪地宣布着自己是如何如何在我们决定分手那天就看出了端倪,又是怎么样最终确定了事实,被问到究竟是什么原因的时候,自己还是想不要说。她也并不追问。
后来我还是隐约地说了半句,我说是因为我事儿太多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真地听到。
长久以来持续的这样。很快地喜欢上一个人,跟他谈恋爱,然后又坚持不了多久就分手。有的时候我也不清楚这样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真的没有那么多的耐心,这次居然能跟王仑维持到一年以上,也是叫我自己都觉得颇为不错的结果。更何况也许他还是众多的他们里毛病最多的一个,要是在几年前我早就会选择分手,而现在破纪录的长久只能说是忍耐力长进了的缘故。
相比之下,青冥和良野依然是要我笑着称呼的“模范夫妻”。我们两对都是从一年前开始,具体日期隔不了几天,更有趣的是我是天秤王仑是水瓶,而到她那边青冥是水瓶良野是天秤。听青冥说都是绝配的组合,只是也许他们那种搭配的实验结果更成功些。我点点头,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从这个事上来看,就能看出我们有那么多不同。青冥轻易不喜欢什么,一旦喜欢就会持续很久。而我喜欢一个人都不能漫长更何况是东西之类。青冥在小事上很急躁,但在大事上耐心很足。我则可以忍受琐碎,大的方面却没有长性。青冥认为婚姻是保障。而我则认为婚姻是束缚。我一直都不想要结婚,因为一个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不用按点回家,不用被孩子所拖累,可以尽心地干自己喜欢的事,赚自己的钱。
而那贯穿我十六岁的恋爱,我也只能对这样的结果心安理得。
[青冥。关于十五岁。]
我觉得最让我们觉得吃惊又好笑的是,我和云端在十五岁的时候居然还被人认为是双胞胎。那个女生说觉得我们俩长得很像,然后我和云端就笑得不行了。我跟云端说我靠从五岁一直到十五岁,我可算受够了。
我们俩认识源于五岁左右时候上的舞蹈课,两个小丫头就经常凑在一起,性格又很合,就成了朋友。小学六年一个班,初中三年隔壁班,高中又考到一个班。小时候因为时常在一起就总被别人认作是双胞胎,那时候当然不至于是无语,而是觉得挺有意思的。大概是因为我们那时候都是瘦瘦的,个子都偏高从来没差出过两厘米,初二那年又先后从几乎同样的长发马尾辫剪成几乎同样的短发。所以云端笑着说,最好辨认的时期是她短发我长发的那段间隔。
性格上嘛我们小时候都比较温吞,文文静静的。长大了也并非南辕北辙。
于是自然就蔓延出来绵长而悠久的相同,铺陈在很多生活的表面,铺陈在一起上课一起去课外班一起吃饭的那些时间里,因而我始终觉得,这样的依存有一种温润的感受。
[云端。关于十四岁。]
其实经过初中三年的隐约分别,再度接近的我们已经大不相同。
我还记得高一做过一个考察自我认识与外界评估有何差别的测试,一张纸上排列着很多形容词,我拿给青冥给我填,然后想都不用想地拿回来。我对她说,我都能知道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无非是这些,“温和”,“平静”。这点默契已经轻而易举。
就像十四岁跟那个男生分手,一定程度上是被甩。青冥知道以后嚷嚷着要找那个人算账,几乎是义愤填膺,那种生气的样子就好像这是她自己的事情。她说她看不得别人欺负我。也许她觉得我柔弱而又需要保护,可是她不知道的是,经历了这些以后,或者在经历这些以前,我就已经足够坚强了。
有时候被别人说跟青冥相似,我会笑着说,我们哪里像了。我想那些大不相同,既包括本身性格上显现出来的偏差,又包括这些,不同道路上的成长。
[青冥。关于十三岁。]
然而我也能够察觉出来,初中三年两个教室之间隔着的那堵墙,使得我们的变化都前所未有的激越。十三岁那年我们坐在分别的教室里,这只是时光太微小的一个空隙。
直到十三岁那年的阴郁再度在十六岁上演。我开始抑制不住地痛恨每一个从我身边离开的人,在他们离开的背影里我对自己的孤独无能为力。那大概是一段黑暗,日复一日地对于自己的生存空间感到绝望,这个冰冷的教室里我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在所有所有那些高手面前我只是个傻子,是块毫无资本的破铜烂铁。在那些岁月里我依靠想象力而生活,我想象如果没有考进这个班那么我该是多么的轻松快乐,如果没有如斯的分别和遇上这样一群人,那么高中会是那个万人称颂面貌里的美好。
那段压抑在如今看来已经丧失了它曾经青面獠牙的狰容。于是只有在如今这样的平静里,我才能偶尔想起我所忽略的一些事实。
当小一、良野、阿朱这些人们都离开我的时候,云端给予我的却是重逢。
分散的人流里,有那么一个人靠拢过来。只是当事人过于沉迷某种消极情绪,而对一丝轻薄的暖意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那十三岁的分别之后,十六岁悄然降临的,回归。
[云端。关于十二岁。]
十二岁小学最后的一次联欢会上青冥交给我一封信。在那片薄薄的纸张上她称呼我为姐姐,彼时的情境现在若要再提起,这份矫情又必定会让我们两个都羞愧难当。
这也是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明白的感情。很少能有人像我们这样多少年如一日地依随。而我,看起来似乎也的确比她显得有年长些的成熟或者平和。也许我们都是会因为琐碎的事物而心绪复杂的人,然而我从来都不曾在外人面前表现过我的不快乐。
而与一般亲密无间的女生之间的情谊相比,我们又是独一无二的。
我和青冥从来没有亲昵到那个份上。
从幼年时候起我们就似乎都有一种小心翼翼和不善表达。我们几度如影随形,却从来没有能够像那么多的女生那样,将所有的细小都交付给对方,甜蜜而紧凑地一起细数每一桩微妙的心情。我们似乎一直都不屑也不擅做这样的事情。
于是好像我和青冥从孩子时起就学会了冷暖自知。我们依随,安慰,鼓励,同时也在半米之外淡然地行走。
也许这样的淡然,只有这样的淡然,才能维持住如斯的漫长。
[青冥。关于十一岁。]
良野曾经做过这样的比喻,他说我和云端两个,我像是冰,而云端则是水。
我记得大概是十一岁左右,云端和我都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曾经频频地被气哭或者说哭。一块不大的地方圈住一群口无遮拦的孩子,再细心的老师也无法顾及每一处的躁动。
那时候我们坐得不太远也不太近,总之是那样我能看见她哭,却无法在她身边安慰她的距离。也许从那时候起,便已经激起了我的保护欲。因而在以后的时光中,我始终都忍受不了她被欺负的样子。之后的姿态里也许有无奈和心疼,然而当时的自己在看到云端流泪的时候,幼小的心中只有一种恨,恨到咬牙切齿拳头紧攥。
好笑的是,下课之后,我似乎也没有顾及上前去安慰她。
然而那每一次使她流泪的元凶,每一个说她坏话的人,总是让我或远或近地疏离。
无论是幼时还是如今,云端一直都是这样柔软的女子。哪怕她也彻底承袭了水的激越和坚韧,柔软的表象却始终无可替代。悲伤的眼泪总是能从她面庞上顺流而下,是这样水一般顺畅的女子。而那往往只在我心里虬结成坚硬而冷峭的冰针。
我一直都讨厌与别人雷同,而唯一让我几度想要效仿却最终未果的,便是云端的温润。
[云端。关于十岁。]
十岁的时候我们还只是两个学跳舞的小姑娘,常常被人说长得像。十岁的时候的青冥被班上另一个活泼的女孩子立姝带得性格外向了起来,我却似乎还是照旧的文静相,但现在看来,她从那时候延续至今的活泼性子也并没有使她变成一个显露的人。
初三毕业之后我、青冥和立姝一同去看望了我们原来的舞蹈老师。她已经年过五十但风韵丝毫不减,举手投足之间深蕴着已然融会成为生命的舞蹈气质。她说我和立姝都能把感情全身心地投入到舞蹈之中,而唯独对于青冥,她一语中的。
青冥啊,就是一直都不能打开自己。
我不用看青冥就知道她一定是在微笑。
她是这样不可显露的人。几年之后,在仍旧有人称叹我身上挺拔的舞蹈气质的时候,谈及青冥也曾经学过舞蹈总是会让一群人捧腹大笑。青冥自己也笑。她身上的舞蹈气质早已消磨殆尽,或者从未曾根深蒂固地存在过。
青冥热爱画画就像我热爱舞蹈一样。在我和青冥因为考学而放弃学舞蹈之后,我也尝试过跆拳道,但最终还是觉得并不对味。而青冥在一段的潜伏之后重新学起了美术,那终究是更为适合她的艺术形式。在缤纷的色彩和斑驳的铅色阴影之后,她可以很轻易地隐匿自己的感情,或者将某种感情挥洒成不为人知的美丽图案。
虽然我一直都不清楚这样一种需要隐匿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或者,只是不能确定。
[青冥。关于九岁。]
把我从小时候的内向变到开朗,立姝是我功不可没的朋友。她与我相反,常常是能够表达和叙说的一个人。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除了打打闹闹就是充满欢笑,但是我一直清晰地记得在九岁那年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九岁的立姝很直白地对我说,为什么你对云端总是比对我好?
现在想起,原来再如何外向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子都有如此敏感细腻的一面,尤其是当她还是一个说话从来都尽然表达的孩子。
那个时候,我是很不忍立姝她说这样的话的。现在也一样。
我并没有偏向,我并不试图偏向。然而云端于我是那么一种独特的存在。没有人比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和谐,没有人比她和我的交情更长,哪怕是算到仅仅九岁的年龄,也有约莫四年,那是占据到年龄一半的长久。小孩子就是如此天真地用时间长短来计数的,大人有时候也未必高明。
我想我对于立姝和对于云端的感情是不同类的。我从来没有故意要对谁好。只是云端,她像是一株安静站立的木棉,已然不自觉地植入了我的生命,我不是在拿她与立姝比,我是在拿她与任何人比。
她只是那样温和地站立着。
你们谁曾那样温和地站立着。
[云端。关于八岁。]
我的第一茬绯闻就是发生在这个年纪。八岁。连美丑都分不清楚的年龄。却已经在班级上小小地传着几条绯闻,谁和谁,谁和谁,小孩子的可爱与可笑真是让当时的小孩子长大一点后都觉得惊讶。
我记不清,但那时候必定也曾经小小地羞涩过一把。怎么会知道长大以后的自己竟然在恋爱这个当时不甚明了的条目上几乎游刃有余。
这总是无法控制的事情,哪怕有妈妈一再的责备也无法制止。我频繁地与不同的男生陷入到恋情里面,不久又爽朗地抽身而出,耐心耗尽之后就干净利落地分开,感受到温暖后又果断地在一起。纠缠在几段不同的短暂的恋爱里,又或者说不上纠缠,因为我的生活也没有因为这个发生太多的紊乱。
有一晚我和青冥长时间地谈到这个,我们谈论各自的爱情,谈论各自周围追逐的男生们,谈论他们种种不可理解的怪异和疯狂,谈论是否动心和为何从不动心。那是初三过后的暑假,一段长时间空白的时光。我们在欧洲旅行之中奥地利的那一站,那个宾馆外面的长椅,那个傍晚一直聊到暮色四合。
那时候我们才各自暗暗地发现,原来对于对方的了解已经疏漏掉了如此巨大的篇幅。然而内心中又饱含庆幸,庆幸我们依然可以如此毫无避讳地交谈。
天全部黑下去的时候青冥对我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家庭的束缚。可是我却一直都觉得你是最需要照顾的人。你看你老是这么多的病,又胃疼又肚子疼的,如果你一个人下去,你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那些生病的时刻呢?”
那些时候,又由谁来照顾你呢?
[青冥。关于七岁。]
七岁那年我连续地生病,感冒发烧后来又得上水痘,很长时间没有去上学。那时候我一度觉得云端是我所见得的最健康的人。
哪知道她后来逐渐暴露出来的诸多病痛。
七岁的九年之后,有一次她的肠痉挛又忽然发作。还是在升旗仪式的时候,大家都排着队站在操场上。我搀着云端往医务室走,门是上锁的,便只好呆在水房等待医务室老师回来。我们东拉西扯地说话,主要是我在说,她觉得稍微好一点就回一两句,不行的时候就弯下腰去。她一直弯着腰,只是幅度来回不同。
我也只能看着她,一次一次深深地弯下腰去。
这样的观望,在痛苦面前,又再度展现出它宿命般的本质。
这么多年来,虽然过的只是那万人称颂的童年和青春,却一不小心着实花掉了最稚嫩最容易受伤的光阴。在这样脆如生铁般的光阴里,所有的疼痛和阴霾,纠缠不休的情绪,全都即将在之后的成熟里大放异彩。所以我深知,云端你的陪伴,有多么不易。
哪怕我们从未掏心掏肺那样的面对。我却知道,那样的面对,太沉重,又太辛苦。在这漫长的路上,不必。
你说那叫冷漠或残忍吗?我们彼此的观望?我们彼此几近平淡的交往?
我却总知道,命里终究是孤独。
我们终究是孤独。
因而我们幼年起便因性情内敛而长久地维持给彼此的隐忍,便显得如此恰当,而又珍贵。它附着在我们灵魂深处,一不小心,让我们走过那样长久的年岁。
我总是猜测,长大后的你都经过什么你不曾对我说过的事。也许又会是那样,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却知道。然而我想我们都是一样的心思细腻,一样的善变情绪,因而我们大抵是享受过几乎同样多的磨难和劳役。或者谁还甚过谁,也不用划分得如此清晰。在那些世事背后的阴影里,我们面对彼此的表情始终都是微笑和平抑。
你说,这是信任缺失,抑或是冷漠?
我只知道这多年来,
我一直坚强而独立。你一直坚强而独立。我们一直坚强而独立。
[云端。关于六岁。]
我还记得我第一天上小学,就在惊喜地发现居然是跟青冥同班。放学的时候,我们排着队走出去,我的手拉着青冥的手。青冥向站在两边的人群中自己的家长招呼,你瞧我居然是跟云端一班呢!
小孩的脸上是极单纯的高兴。
从甚于那而更早开始的缘分,延长至今竟然已经十年。但我们两个都不是黏腻的性情,亦不知该如何开口去探究某些深谙的话题,因而这友谊竟颇显平淡。
就像青冥说的,我们在一起呆了那么多年,呆都呆腻了!
是这样丧失了新鲜感的亲切的平淡。
在每天生活的小起伏里,在平凡的喜悦和庸俗的忧愁里,如同底线一般的存在。
青冥,我想我们就是那样的人。哪怕以后要经过好久不在一起,经过长年的分别,再见面也依然能够畅快地聊各种话题。好像没有任何阻隔存在过。
这样的朋友,在生命中又能存在几个。
就像我也曾经说过,当我们初中被分到不同的两个班的时候我对你说,这样我们就可以认识更多的朋友,而不占据彼此的位置。我们不担心失去对方,因为我们从没想过会失去对方,因为多年来我们一直未曾失去对方。我只知道我所相信甚至于迷信的我们,是无需交换秘密、互相讨好或整日黏昵来维持的,是无须刻意而为的自然而然的存在。
是在危急或无聊时,永远可以转向并交付依赖和慰藉的那样一个,笑容平易的存在。
这多年来的依存,扶持,安慰,鼓励,亲近,也许终将历久弥新。
[青冥和云端。关于五岁。]
我们是在舞蹈班上认识的。那年才五岁。最早的印象里似乎面前有一面巨大的镜子,然后谁站在谁左边。
保存完好的照片上有那时候参加舞蹈表演的样子。两张粉嫩的小脸上浓妆淡抹得分外相似,捏着红纸扇穿着鲜艳衣服,对镜头笑得天真灿烂。
真可爱。
◎李东宇
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后新概念时代领军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