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耳朵,就不能倾听了吗?
如果没有腿,就不能奔跑了吗?
如果没有眼睛,就不能流泪了吗?
如果没有心,就可以不爱你了吧?
“这句不押韵。”
“嗯?”
“‘如果没有心,就可以不爱你了吧?’这句。”
“呵呵,一个高一的男孩有回来我这儿写的,刚刚失恋。”
三月的时候严丝合缝的寒冬终于流露出暖意,呈现出晴朗而干燥的许多个下午。在那些午后的游荡中,总是避免不了的初春柔软的困乏,以其懒散的姿态彰显着某种近乎倦怠的美好。额头上方有浅蓝色的天空,云朵还不曾像夏天那样肆意地开放。
这本来不是瑞恩最喜欢的季节。
球场上逐渐蔓延出人群。
日光缓慢拖延暮色坠落的期限。
走廊里开始照进光。
树木的绿色还太隐约。
宣传栏里的纸张依然皱成旧色。没有什么新东西,只是纸张起皱,单纯地试图脱离束缚。全是失去时效性的东西,甚至还有去年的新一届学生会介绍。两个女生勾着手在这些纸张面前徘徊,伴随着轻慢的口吻说:
“你看这里还有叶谦的照片。”
“嗯,是啊。太可惜了。”
阴影遮蔽的海报上,少年定格的笑容好像一张苍白的信纸。瑞恩只是从她们身边走过去。
辛怡的办公室有很好的采光,从窗户望出去一半是茂盛的枝叶,一半是喧闹的操场。门外挂着一块素色的白板,常有学生经过在上面写写画画作为留言,辛怡曾经试图从那些潦草的字迹里分辨情绪存留的迹象,这只是作为职业病的一种专注,然而通常都是徒劳。于是变成只是笑着任凭它们逐渐被抹去。
这间办公室的官方名称是心理咨询室,而辛怡往往只称它为我的小屋。三年前她来到这所学校,并做起了这里的第一个心理教师,上课的同时更多地在这间小屋里接受一些同学带着苦恼的访问。工作平静并且单纯。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她一直在等待一个人。
在之前的冬天的末尾里,她频繁地接待着几个孩子的光临。而这等待的心情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从一个孩子最初的吐露中开始。
因而这一切只是寻常,当她看见在春天到来之前的那个中午,一个孩子推门进来,化解在她眼前的似乎只是脑海中的一幕。
“您这儿有人吗?”
“没有,你进来吧。今天中午没有人约。”
那个孩子的眼睛里透露出她早已知晓一切,甚至辛怡恍惚地觉得,她亦知晓自己这半个月来对她的等待。
走廊深邃得望不见尽头。
或者其实是尽头处有光,因而遥远的光线渗入眼眶,恍惚了一切周遭。
瑞恩还记得半月之前,她在这狭长里行走时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目光。就犹如现今微弱的光线一般,寂静地抬起脸投射出双眼里的那些情绪。
至于那些情绪是什么,她当时没有顾虑,现在亦没有心情深究。她心里只是觉得,那诸多目光大抵没有任何意味,只是下意识的一眼。
另外的窸窣的话语,却明显的语意清晰许多:
“这不是叶谦的……”
“嘘!”
如果说那些目光里没有好奇、探询、着意、惊讶、怜悯,那么……那么其实那些话语里也没有好奇,没有探询,没有着意,没有惊讶,没有怜悯。
瑞恩心里想,有的只是从她身上看到的那些。
有的只是希冀从她身上看到某些。
看到悲伤,便表达怜悯。看到笑容,便表达惊讶。如此而已。
半个月之后便好了很多。
像如今的走廊,空旷而安宁得犹如一整个天地。
这一整个天地里只有瑞恩一个人。
她并不像有些女生那样嗫嚅于一个人行走,但此时的独自行走,却因为漫无目的而显得有些形单影只的着意。她却也无可奈何,并且这想法受了半个月以来的孤单嘲笑,而被轻易而自然地抹去。
校园里的行走因而迟缓得理所当然。瑞恩的脚步在这似冬非冬似春非春的暖意里语焉不详,之后她只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站在那间与众不同的小屋门口。
也并不想用“鬼使神差”这么玄幻的词汇,瑞恩只觉得那自然而然。这迟缓而漫长的游荡里,这只是必经的一站。
于是在那个仿佛已有所感知的中午,她推开了心理咨询室的门。
辛怡的第一批学生里,就有叶谦和瑞恩的名字。彼时她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怀揣着一半被实际打破的玲珑梦想,每每在课堂上被初一的孩子气得说不出话来。而那一年之后,那批孩子中的几个还是会不时地到她的小屋来坐坐,通常都是三三两两,过来随便聊聊天说说话。那之中,也有逐渐出落的叶谦。
按照辛怡的形容应该是,略显成熟的男生。
而最早来到这里的,辛怡自己清楚,却不是这几个说说笑笑的男生,而是四个女孩子。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性格却都有所不同,有热情些的也有冷淡些的。大概都觉得心理是又玄乎又好玩的东西,便很有兴趣地花整个中午来找她说话闲谈。四个女孩子里有瑞恩,并不是给人印象深刻的一个。
只是往往有一脸思索的表情。
两三年后,辛怡得知叶谦和瑞恩开始在一起。彼时这第一拨的孩子们已经成为了高中生。辛怡并不是一般保守而古板的老师,然而她还是觉得这两个孩子做那种终身挚友一类也许更为合适,这种想法,也曾经告诉给叶谦。当时的叶谦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甚至他们两个还曾经一起来到这里,像是一种合谋的探望。操场上篮球赛的鼎沸声从纱窗里渗透进来,因而那个秋天的中午,两个人自然都有一些心不在焉。
一年多以后,再来到这里竟然还是如出一辙。
桌椅什物还是按照原位摆放,毛绒玩具之类也没有兀然变旧的迹象。细想自己其实也并未仔细关照过它们,便也着实看不出什么变化。
窗口依然面对一片树木。这样的窗口总是能令瑞恩心觉欢喜。
又或者只是放在以前还会的欢喜。
自高一和叶谦来到这里的一次短暂拜访之后,不知觉竟然已经一年过去。最近瑞恩常常察觉自己的生命里不知觉就漏掉大段大段的时间。一年多没有来的道理很简单,她只是不擅也不乐于表露的人,至少在大部分时间在大部分人面前。而这大部分人自然包括所谓的心理老师,即使是冠冕的职业道德也并不能给予她的表露以安全。
因而再度会面的陌生,竟然要呈现出着意的熟悉来。
瑞恩也确能记得之前的那个秋天,同样的中午,她和叶谦只是在这间小屋子里心猿意马,惦念着操场上的球赛成绩。而那个中午,据叶谦说,是跟辛怡约好了才带瑞恩一同前来,到头却也并没有看出什么约好的迹象。
大概只是辛怡想听他们说什么,他们却没有想说。或者反过来,辛怡想对他们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辛怡不知道她的等待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瑞恩再次出现之后,便常常在中午光临她的小屋,隔不了一两天。每每她背靠着还未浓郁的绿色,神色无辜地倚靠在角落处的沙发上,若有所思或者神情涣散,有初春的光亮温和地笼在她的瞳孔上。
诸多安好,只是没有语言。
辛怡的等待换来的结果是沉默。那许多的中午,她在网上查看信息或者手写些东西,不大的屋子里便只有鼠标单调的点击声,或者纸笔厮磨的沙沙声。
在那诸多中午,瑞恩没有说一个字。
辛怡也曾经在开始时尝试与她交流,然而瑞恩只是缓慢却一再地摇头。久了辛怡便也不再追究。
她自认并非是没有办法的,却丧失了对瑞恩实施任何方法或技巧的兴趣。如果换了别的人,她大概会倾尽自己的努力进行心理上的治疗和帮助,但面对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实行任何手法。尽管它们已然在脑海中酝酿了多次。
然而面对瑞恩直接而柔和的目光,她终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开口。那眼神里表露出来的清醒已然言之凿凿,她只是太过聪明并且早已经将自己说服,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等待一个语焉不详的结果。
辛怡知道她可以做的,只是给予这等待一场偌大的沉默。然后也许某一天这个孩子可以最终得到解脱。于是在这庞大的安静里面也有着部分的安然,甚至于安然到连春天都一再地徘徊不前。
在那些春日也吝啬于前进的时间里,辛怡偶尔会联想起还算健谈但其实话也并不多的叶谦,一样安静的少年在大半个月前只是不复存在。
叶谦死后,瑞恩唯一做的事情只是向言简意赅的极端无限地进发。
这长久的缄默时常让她觉得仿佛堕入了多云的梦幻中,现实世界中的一切都不复存在,而这梦幻得到了睡眠的长久喂养,因而浮现出安稳而祥和的姿态。
一切只是不需要语言。她已经清楚,并且太过清楚。
那么所有的话语,就请你们不要打扰我安睡。
于是瑞恩像是陷入睡眠一般地蜗居在角落的沙发上,仿佛午休。有时候她也随意地翻一翻手边的杂志或小说,一些时候阅读,一些时候什么也不做。她看着窗外的那些人群,她看着他们说话行走,每一个都像是一出陌生的戏剧。
那些临窗而立尚未青葱的屏障,便在那些时候给予她可以不用费心上演剧情的特权。
“这句不押韵。”
“嗯?”
半个月之后春日的颓势终究还是刹住了脚,糜烂的阳光开始向大片的明媚转变。在这些有着微漠暖意的日子里,辛怡和瑞恩之间的沉默已经变得像默契般黏稠。这安静之于那目光疲惫的女孩就犹如抚慰伤口的黑夜般动人,而之于辛怡则仿佛是一场宽慰的救赎。
仿佛是辛怡也因此洗去了内心的些许浮躁。
因而那个中午瑞恩兀然的开口让她吓了一跳。她转头望过去,那些瑞恩意指的文字静默地悬在一片墙皮的空白处,她走近才逐渐想起那是上个礼拜来过这里的男孩,面色苍白而无可奈何,大把的郁闷和颓丧。不安地抱怨过失败的恋爱之后,也顺便提过了叶谦的离去太让他觉得世事无常,那时候辛怡还因为这顺便的提及而被牵带走了小部分神经。
却没想到又会有着这样几乎着意的交集。
“‘如果没有心,就可以不爱你了吧?’这句。”瑞恩轻点着墙壁上的笔画。
“呵呵,一个高一的男孩有回来我这儿写的,刚刚失恋。”
对此瑞恩抱以淡淡的一笑,随即整间屋子又陷入了一如既往的沉寂。
界衡坐在那张椅子上调试了话筒,仍旧抑制不住别扭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捆住了他的双腿并且爬上了他的脊梁。他抬眼望望站在身边的几位学长学姐,碰到他们鼓励的目光便开始感觉安心,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集中了注意。
“开学一个月过后,我们的周三广播又与大家见面了。大家好,我是文化部的副部长高一四班的界衡。”
我又听见那开场白的音乐了。还以为几乎要听见你的声音。界衡这傻小子,你放心他篡夺了你这么拉风的位置吗?今天很暖和,我都觉得这暖意承载着他的声音在这个校园里走了个遍。他也不错,不是吗?
“周三广播在这么久之后才能重新与大家见面,这其中的原因太过于悲伤,以至于现今我接替他的位置坐在这里依然觉得担当不起。”
你们的声音还是不同。我能听出来这小子有些紧张。我原来去看你的时候偶尔会碰见他背着我很贼地笑。不过我想他一定能很快成熟起来的,我看得出来他有这潜力。他应该能慢慢地变得和你一样好,甚至更好也说不定。
“请允许我利用职务之便代表全体学生会的成员向离开我们的文化部部长高二六班叶谦同学致以深切的思念。”
桃花又像往年那样长起来了,俗气的粉色和绿色搭配却很清新有很浓的春天味道。对不起我只能谈论界衡和这无关的天气,因为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还对你说些什么。
“那些你曾经带给我们的动人音乐会永远或者至少留在某些人心中。”
事先准备好的音乐声适时响起,界衡微微叹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狭小的广播间里没有人说话。少年透过窗户看见一个缓慢行走的女孩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缓缓地看向天空,那个背影在初春的温和中淡然得令他不自知地心悸。
那个遥远的背影只是像温润中的一抹清冷一样,长久地嵌在那块浮躁的地面上。然而当界衡再次抬头,却独独看见了满天地的温煦暖色。
瑞恩记忆中的春日并没有如此多晴煦的日子,只是这一年仿佛是为了补偿之前过于长久和固执的寒冷,此时的春天竟然也呈现出额头上绝美的天空来。大块的云朵漂浮在湛蓝的池水中,并且不时为灿烂的阳光放一条光明的路途。
这诸多给予离去的弥补,是不是就能甚于当初而美好。
“辛怡你的名字和一首诗很接近呢。”
“什么诗?”
“王维的《辛夷坞》,读过吗?”
“没有啊。”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好。”
我以为所有的花朵都将是那样招摇地开放的。
或者至少与那些花花叶叶错结的枝蔓有着暧昧的联系。
却不想它们如此孤寂地开谢。在寂静无人的山谷里,兀自地发荣滋长,兀自地凋零颓败,只当这一整个世界都是它们生命的天地,只当这一整个天地都未曾是它们生命的世界。终究不落尘杂地走过一遭,离群索居,上演一出只给自己看的戏剧。不奢求,也不留下。不热闹,却也未见得孤独。
这样的戏目,只怕是太过于亘古。
以至于我竟觉得它们尤为像你。
或者是你太像它们吧。
于是我竟终究不想为你的离去而悲哀。你撇给我的如是绝情,也都可一概归结于这出亘古旋回的折子戏,于是大概可以说我们本就生而如此。在那些诸多铅华浮热背后,这生命的本身,从生到死的悲欢起落,终归是我们一个人宁静的天地,无关乎其他。
因而你空落落地迎向死亡,并不留给我任何微茫。
只因为我们本就生而如此。
这是我们一直在苦于追寻的寂静无人的生命吗?它只是在美好的春日里安然睡去,留下一天地盛开云朵的背影。那些嫩绿色粉红色金黄色湛蓝色的空茫你可曾看见过吗?那些曾经温柔绵延的声音你可曾听到过吗?那些开在山涧孤独而肃穆的辛夷花,就像诸多最终消散为虚无的生命一般。
是无人见证的喜悦。
亦是我无人目睹的败落。
因而我在这空落落的世界里行走。
只因为我们本就生而如此。
辛怡坐在窗前,鼓动的窗帘打开了一片新绿色的视界。
她还并没有遗忘那近乎一个月的漫长的安宁,那女孩带来的安宁曾经在诸多逗留的午后伸开手掌将她的内心亦扶平为一片平白。因而瑞恩最后不曾告别的离去也似乎合于那样一个安静的情理,她依然徘徊行走于校园之间,只是那样一片白茫视线会不会因为夏日张扬的生姿而怀念起初春寡薄的温润,抑或是因为过多的怀念而缄默无言,皆是不得而知。
“辛怡……”
她闻声靠近过去。名叫界衡的少年指点着墙壁上一片灰黑的文字:“你看到过吗,我上次写的东西后面有人跟贴……”
“如果没有耳朵,就不能倾听。”
如果没有腿,就不能奔跑。
如果没有眼睛,就不能流泪。
“如果没有你,我却还是活下去。”
少年界衡看到落款为瑞恩的字迹,在他恍惚的错觉中,那被光线模糊了的寞落背影,好像在将近消融的时候露出过浅淡的微笑,暮春的清平亦在他心里抹匀开一片苍白的空茫。
◎涂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