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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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与杨万里(2)

绍熙五年(1194)夏,时陆游领祠禄闲居故里。杨万里寄诗来,《寄陆务观》云:

君居东浙我江西,镜里新添几缕丝?花落六回疏信息,月明千里两相思。不应李杜翻鲸海,更羡夔龙集凤池。道是樊川轻薄杀,犹将万户比千诗。(《诚斋集》卷三十六)罗大经《鹤林玉露》云:“晚年为韩平原作《南园记》,除从官。杨诚斋寄诗云(诗略)盖切磋之也”。罗氏认为杨万里此诗是讽劝陆游勿与韩侂胄接近。按:杨万里《诚斋集》系亲自按年代次序编排,其中又按”一官一集”原则分别编集,此诗编入《退休集》中。《退休集》是杨万里结束了江东副漕生活,自金陵西归豫章之后的诗作,共七卷,即《诚斋集》中卷三十六至四十二。《寄陆务观》编在《退休集》首卷,前有《甲寅二月十八日牡丹初发》、《四月三日登度雪台感兴》,后有《六月初四住云际院田间雨足喜而赋之》,可知此诗作于甲寅即绍熙五年四五月间。由诗中“君居东浙我江西”、“花落六回疏信息”句,亦说明此诗作于淳熙十六年两人于临安分手后六年。而陆游为韩侂胄作《南园记》时,已是两人分手十二年后的事。罗大经将杨诗歌与陆记硬联系在一起,看成因果关系,实属牵强,不足为凭。不过,杨万里写诗讽劝陆游是事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因陆家与韩家本来有交往,在主战立场上,两人又是一致的,陆游与韩侂胄的关系亲近是铁的事实,不必忌讳。但这种亲近,是出于抗战恢复的国家立场,而不是出于个人利益。陆游的行为并没有错,至于“见讥清议”,也是自然的。清议者主和反战,本来立场即不同,对主战者不讥评反而不正常。杨万里主和,反对韩侂胄,自然不赞成陆游与韩亲近。写诗相劝,一方面是基于不同政治理念,另一方面也是交友之道中应有之义,即自己认为朋友有“过失”,委婉讽劝,既尽为友之责,又不过激批评。至于孰是孰非,个人有自己的理解,谁都无权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所以只能“切磋之”。因此,杨万里此诗对陆游“讽劝”而非“讽刺”,不必忌讳,更不应曲解。陆游对此没做出任何“回应”,他有自己的立场,朋友的“心意”,自己领了,但不必接受。

罗大经记述此事时,采取的是客观立场,他对杨万里有好感,对陆游亦无恶意。他并没有说杨万里是对的,相反,他维护陆游,接着说:“然《南园记》惟勉以忠献之事业,无谀辞。晚年和平粹美,有中原承平时气象,朱文公喜称之。”

《宋史·本传》说陆游“晚年再出,为韩侂胄撰《南园》、《阅古泉记》,见讥清议。朱熹尝言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盖有先见之明焉。”又云:“陆游学广而望隆,晚为韩侂胄著堂记,君子惜之,抑《春秋》责贤者备也”。《宋史》之论出,后世史家多承其说,《四库全书总目·诚斋集提要》云:“游晚年隳节,为韩侂胄作《南园记》,得除从官,万里寄诗规之,有‘不应李杜翻鲸海,更羡夔龙集凤池’句,罗大经《鹤林玉露》尝记其事。以诗品论,万里不及游之锻炼工细;以人品论,则万里倜乎远矣。”四库馆臣亦如罗大经,将杨万里写诗规劝陆游与陆游写《南园记》牵扯一起,且据此做出陆游人品不及杨万里的结论。胡明《诚斋放翁人品谈》亦认为杨万里人品高于陆游,说“杨万里的政治品质与道德面貌似乎是无懈可击的”,又就诗而论,“放翁的创造性不如诚斋,审美把握不如诚斋”,明显褒杨贬陆。

嘉泰元年(1201),陆游时在故乡。初冬,杨万里寄书至,《答陆务观郎中书》云:

某自顷蒙遗“诗可以妒”之帖,得之于新仲舍人之孙朱司理许,亦随因之寄一行以谢焉。故当无复石头事否?昨暮杜掾又送似妙帖,偶一二士友相访野酌,吹灯发书,乃推仆以主盟文墨,为之司命,则抵掌大笑。其二人曰:谲哉放翁!既妒之,又推之,一何反也?是可笑也。其一人曰:谦哉放翁,何可笑也!古者文人相轻,今不相轻,而妒焉推焉。日妒云者,戏词也。妒者推之至,推者谦之至。舍己主盟司命,而推人以主盟司命,不已谦乎?之二人者,盖皆堕放翁计中,益可笑也。大抵文人之奸雄,例作此狡狯事,韩之推柳是已。韩推之,柳辞之者,伐之也。然相推以成其名,相伐以附其名,千载之下,韩至焉,柳次焉,言文者举归焉。仆何足以语此?虽然,亦岂不解此?柳谓韩之言不足信,若放翁之币重言甘,仆敢信之乎?有掩耳而走,退舍而避耳。信与不信,辞与不辞,之二人者知之乎?螺江门外私酒岂敢望?新做一个布衫,而况惟有羊叔子名与汉江流乎?以雅故也。厌《祈招》之愔愔,羡拊缶之鸣鸣,何也?耘叟之曲,仆所传者与世同,前之一叠也;后一叠小异,尝闻之否?宅相桑君诗句,得夜半之真传矣。杜掾,故人赵宪之玉润,旧尝识之,况长者之称乎?葛藤且止。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珍重!新来做得一个宽袖布衫,著来也畅。出户迎宾,入城干事,便是杨保长云云,荷荷!(《诚斋集》卷六十七)风趣幽默,是杨万里的风格,给陆游写信亦开玩笑。此时两人仍保持正常的友好关系。

嘉泰二年(1202)初夏,杨万里又有书来。《再答陆务观郎中书》(《诚斋集》卷六十八)中,杨万里在回复陆游的信中与陆游讨论富贵寿考是否出于偶然的问题,两人观点同中有异,但属正常的切磋,毫无火气。又谈到送子诗,谈起家常。遗憾的是陆游给杨万里的信已散佚。

此时,陆游作有《谢王子林判院惠诗编》,题下自注云:“王从杨廷秀甚久。”诗曰:

文章有定价,议论有至公。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王子江西秀,诗有诚斋风。今年入修门,轩轩若飞鸿。人言诚斋诗,浩然与俱东。字字若长城,梯冲何由攻?我望已畏之,谨避不欲逢。一日来叩门,锦囊出几空。我欲与驰逐,未交力已穷。太息谓王子,诸人无此功。骑驴上灞桥,买酒醉新丰。知子定有人,讵必老钝翁。(《诗稿》卷五十三)对杨万里诗推崇备至。

开禧二年(1206)五月八日,杨万里病逝,终年八十岁。陆游于知交逝世,多写诗文哀悼,如韩元吉、周必大、范成大、尤袤、朱熹、张縯等;或于其他诗文中涉及,如辛弃疾、谭季壬、方士繇等。杨万里与陆游诗文投赠甚多,一向互相推重。而于杨万里之卒,陆游诗文中竟无片言只语提及,令人费解。

陆游与杨万里明显的矛盾是起于陆游晚年接近韩侂胄。嘉泰二年(1202)春,陆游次子陆子龙任吉州司理,陆游时在山阴,作《送子龙赴吉州掾》,其中有云:

益公名位重,凛若乔岳峙。汝以通家故,或许望燕几。得见已足荣,切勿有所启。又若杨诚斋,清介世莫比。一闻俗人言,三日归洗耳。汝但问起居,余事勿挂齿。(《诗稿》卷五十)诗中谈到杨万里是“清介”之士,让子龙见到但问起居,其他任何话题都不要谈。可见两人矛盾已深,陆游也知道,在杨万里眼中,自己已是“俗人”了。此年五月,朝廷任命陆游以提举佑神观兼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免奉朝请。对这次重新出山,陆游友人态度各不同,张镃有《陆严州赴召喜成三诗》,为之欣喜,表示祝贺。杨万里则持批评态度,他闻讯后,立即写了《纪闻悼旧》诗:

莫说湘南寺,令人绝痛渠。中间缘国论,偶似《绝交书》。衫短枯荷叶,墙高过笋舆。人生须富贵,富贵竟何如?(《诚斋集》卷四十一)首联中的“湘南寺”,指湖南衡州城东的开福寺,为赵汝愚葬地。作者痛悼被韩侂胄迫害而死的赵汝愚。接下则含蓄讥讽陆游热中仕途,与韩党接近,最后提出规劝。据《宋史·杨万里传》,杨万里听到开禧用兵消息时,竟不食而死。他是坚持反对北伐的,与陆游立场完全相反。

通观两人交游,诗酒唱和酬答,多属文字之交,学术系统、诗作流派及风格不尽相同。他们极少议论时政,常彼此推许,但保持一定距离。淳熙十二年(1185),杨万里向宰相王淮进呈《淳熙荐士录》,共推荐六十名人,各加评语,请王淮擢用,却没有陆游之名。杨万里与陆游政治理念和立场不同,即使承认陆游有行政才能,也不会推荐他。两人唱和之作,独陆游集中散佚,其中可能有深意。

杨万里平生以张栻、朱熹、吕祖谦为师友,属道学家派别,讲心性,不言功事,于国事主和而反战。陆游因受家学影响,属临川(王安石)学派,讲事功,主战而反和。从政治立场上看,分属不同的政治派别,两人互为“反对派”,是“敌”而非“友”。因此,在重大国事问题上,两人的矛盾便是情理中的事了。杨万里一再批评陆游,陆游皆无“回应”,可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态度吧!而陆游几乎没有批评杨万里的文字,只有不满的情绪流露。于此,可理解为陆游的涵养大度,待友以善;亦可理解为陆游对自己的选择心有不安,故以沉默来“回应”友人的批评。

两人相互推崇,切磋诗艺。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记载道:

杨廷秀在高安,有小诗云:“近红暮看失燕支,远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见桃惟见李,一生不晓退之诗。”予语之曰:“此意古已道,但不如公之详耳。”廷秀愕然问:“古人谁曾道?”予曰:“荆公所谓‘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是也。”廷秀大喜曰:“便当增入小序中。”

杨万里充分肯定陆游诗歌成就和地位。张镃,字功父,从陆游学诗,能传其衣钵。杨万里《跋张功父通判直阁所惠约斋诗乙稿》曾以“孤芳后山种,一瓣放翁香”称之。(《诚斋集》卷二十一)《谢张功父送近诗集》尾联云:“近代风骚四诗将,非君摩垒更何人?”句下自注云:“四人:范石湖、尤梁溪,萧千岩、陆放翁。”(《诚斋集》卷二十九)《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诚斋集》卷四十一)首次将四大诗人并提。又《诗话》云:“自隆兴以来以诗名: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诚斋集》卷一百十四)杨万里眼中,当世有几位大诗人,陆游便是其中之一。《千岩摘稿序》说陆游诗风“敷腴”,是对陆游的“元评价”,影响后世甚大。

陆游和杨万里交游,善始却未善终,留下遗憾。他们因政治理念不同而产生一些隔阂,但没有影响诗歌上相互推崇。终其一生,可称为“君子之交”。人品评价上不应简单比高低,而应具体分析。诗歌成就上,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总体影响上看,陆游高于杨万里,这是不必怀疑的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