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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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南园记

庆元三年二月丙午①,慈福有旨②,以别园赐今少师平原郡王韩公③。其地实武林之东麓④,而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天造地设,极湖山之美。公既受命,乃以禄入之余,葺为南园,因其自然,辅以雅趣。方公之始至也,前瞻却视⑤,左顾右盼,而规模定;因高就下,通窒去蔽⑥,而物象列。奇葩美木,争效于前,清流秀石,若顾若揖。于是飞观杰阁,虚堂广厅⑦,上足以陈俎豆⑧,下足以奏金石者⑨,莫不毕备。高明显敞,如蜕尘垢而入窈窕⑩,邃深疑于无穷。既成,悉取先德魏忠献王之诗句而名之。堂最大者曰“许闲”,上为亲御翰墨以榜其颜。其射厅曰“和容”,其台曰“寒碧”,其门曰“藏春”,其阁曰“凌风”。其积石为山曰“西湖洞天”。其潴水艺稻,为因为场,为牧羊牛、畜雁鹜之地曰“归耕之庄”。其它因其实而命之名,则曰“夹芳”,曰“豁望”,曰“鲜霞”,曰“矜春”,曰“岁寒”,曰“忘机”,曰“照香”,曰“堆锦”,曰“清芬”,曰“红香”。亭之名则曰“远尘”,曰“幽翠”,曰“多稼”。自绍兴以来,王公将相之园林相望,莫能及南园之仿佛者。公之志岂在于登临游观之美哉?始曰“许闲”,终曰“归耕”,是公之志也。公之为此名,皆取于忠献王之诗,则公之志,忠献之志也。与忠献同时,功名富贵略相埒者,岂无其人?今百四五十年,其后往往寂寥无闻;韩氏子孙,功足以铭彝鼎、被弦歌者,独相踵也。逮至于公,勤劳王家,勋在社稷,复如忠献之盛,而又谦恭抑畏,拳拳志忠献之志,不忘如此;公之子孙,又将嗣公之志而不敢忘,则韩氏之昌,将与宋无极,虽周之齐、鲁,尚何加哉!或曰:“上方倚公如济大川之舟,公虽欲遂其志,其可得哉?”是不然。知上之倚公而不知公之自处,知公之勋业而不知公之志,此南园之所以不可无述。游老病谢事,居山阴泽中,公以手书来曰:“子为我作南园记。”游窃伏思,公之门才杰所萃也,而顾以属游者,岂谓其愚且老,又已挂衣冠而去,则庶几其无谀辞,无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欤?此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获辞也。中大夫、直华文阁、致仕、赐紫金鱼袋陆游谨记。

【注释】

①庆元三年:庆元:宋宁宗赵扩年号(1195—1200)。庆元三年即1197年,亦即丙午年。②慈福:指高宗吴皇后。宁宗即位后,对她屡加尊号,为寿圣隆慈备德光佑太皇太后,居慈福宫。③韩公:指韩侂胄。④武林:山名,杭州灵隐、天竺诸山的总名。⑤前瞻却视:前进几步望望,退后几步看看。⑥窒:堵塞。蔽:遮挡。⑦虚堂广厅:大的厅堂。虚,空阔,宽敞。⑧俎豆:古时祭祀盛物的两种礼器。这句意思说:园中有家庙可以祭祖。⑨奏金石:奏:奏乐。金石:乐器。这句意思说:园中有厅堂可以宴会奏乐。⑩蜕尘垢:脱去尘埃污秽。蜕,脱皮。窈窕:幽深美好。先德:有德行的前辈。魏忠献王:指韩侂胄的曾祖韩琦。他是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名臣,官至司徒兼侍中,死后赠魏郡王,谥忠献。亲御翰墨:(皇帝)亲笔题词。榜:匾额。颜:眉目之间,这里指堂的前面。射厅:即射室,考试讲武的地方。潴水:水停聚的地方。艺:种植。困:圆形的谷仓。鹜:鸭。相埒:相等。铭:刻。彝:盛酒的器具。鼎:烹饪的器具。这些器物在商、周时都用青铜器制作。有时王朝对于立有大功之臣,赐以彝、鼎,并把他们的功绩刻在器上。弦歌:指诗歌。古诗都能配合音乐,故称弦歌。这句说,把功绩写在诗歌中流传下来。相踵:脚跟相接,指连续不断。谦恭抑畏:谦虚谨慎,小心警惕。拳拳:忠谨貌。嗣:继承。周之齐鲁:周朝吕望封于齐,姬旦封于鲁,都有大功而传世数百年。手书:亲自写的书信。才杰所萃:人才英杰荟萃之地。顾:眷顾。属:通“嘱”,托付。挂衣冠:古代称致仕为挂冠。陆游当时已归故里,故说“挂衣冠”。庶几:表示希望。谀辞:阿谀奉迎之辞。侈言:浮夸之言。致仕:高官退休。金鱼:金符,刻如鲤鱼形,官章服饰,佩在身上。

【品评】

庆元五年(1199),陆游七十五岁,退居山阴已经十年,这时他在乡下家中接受韩侂胄的请求,写了这篇《南园记》。韩侂胄是北宋名相韩琦的曾孙,母亲是高宗吴皇后的妹妹,他又是宁宗韩皇后的族祖父,因拥立宁宗有功,又是皇亲国戚,便青云直上,官至少师、平原郡王、平章军国事,位在丞相之上。韩侂胄掌国期间,贬赵汝愚和朱熹等,斥理学,兴“庆元党禁”,是人生的败笔;他力排众议,主张恢复失地,兴兵抗金,却是值得肯定的壮举。但因所用非人,北伐失败,他也成了千古罪人,受到后世道学家的唾骂,不但丢了性命,首级被送往金国,而且元人修《宋史》时,把他和秦桧、贾似道一起列入《奸臣传》,成为冤案。韩侂胄提出北伐,陆游从民族大义出发,以名宿耆老的身份站出来,接受其委托,写了这篇《南园记》,是有一定现实意义的。也有人认为陆游趋炎附势,不能“全其晚节”,是他的污点。那么,这篇备受世人争议的文章到底写了些什么呢?

文章可分三个层次。从开篇到“亭之名则曰‘远尘’,曰‘幽翠’,曰‘多稼’”为第一层,以汉赋的笔法,渲染了南园的大气磅礴,极湖山之盛美。从“自绍兴以来”到“虽周之齐、鲁,尚何加哉”,为第二层,写韩侂胄曾祖韩琦的业绩,并明示韩侂胄本人的志向。从“或曰”开始到文章结束,为第三层,述韩侂胄另一方面的“志”,即功成身退、归居南园的志向,并交代自己作此记的初衷。

韩侂胄北伐,出师未捷,其本人也成了宋金媾和的牺牲品。“墙倒众人推”之际,陆游还是直言不讳地表露了自己的悼念之情。《文稿后》诗曰:“上蔡牵黄犬,丹徒作布衣。苦言谁解听,临祸始知非。”与那些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投机分子有天壤之别!甚至有人添油加醋地说,陆游为韩作记乃是为子孙日后营造“三窟”。陆游天真得近乎澄明,决料不到后人会拿他的儿子说事,并且说得有眉有眼。可惜,陆游已经作古,已是欲辩不能复起了。但好在他一生坚信“书生事业期千载,得丧从来未易评”,对于谣言,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辩,惟有一笑置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