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48199600000014

第14章 代乞分兵取山东札子①

臣等恭睹陛下特发英断②,进讨京东③,以为恢复故疆④,牵制川陕之谋⑤。臣等获侍清光⑥,亲奉睿旨⑦,不胜欣忭⑧,然亦有惓惓之愚⑨,不敢隐默者。窃见传闻之言,多谓虏兵困于西北,不复能保京东,加之苛虐相承⑩,民不堪命,王师若至,可不劳而取。若审如此说,则吊伐之兵,本不在众,偏师出境,百城自下,不世之功,何患不成。万一未至尽如所传,虏人尚敢旅拒,遗民未能自拔,则我师虽众,功亦难必。而宿师于外,守备先虚,我犹知出兵京东以牵制川陕,彼独不知侵犯两淮、荆、襄以牵制京东耶?为今之计,莫若戒敕宣抚司以大兵及舟师十分之九固守江淮,控扼要害,为不可动之计;以十分之一,遴选骁勇有纪律之将,使之更出迭入,以奇制胜。俟徐、郓、宋、亳等处抚定之后,两淮受敌处少,然后渐次那大兵前进。如此,则进有辟国拓土之功,退无劳师失备之患,实天下至计也。盖京东去虏巢万里,彼虽不能守,未害其疆;两淮近在畿甸,一城被寇,尺地陷没,则朝廷之忧,复如去岁。此臣所以夙夜忧惧,寝不能瞑,而为陛下力陈其愚也。且富家巨室,未尝不欲利也,然其徒欲贾于远者率不肯以多赀付之,其意以为山行海宿,要不可保,若倾囊而付一人,或一有得失,悔其可及哉!此言虽小,可以谕大,愿陛下留神察焉。臣等误蒙圣慈,待罪枢管,攻守大计,实任其责。伏惟陛下照其愚忠。臣等不胜幸甚,取进止。

【注释】

①代乞分兵取山东札子:本篇是陆游代当时的兼枢密使陈康伯和知枢密院事叶义问等所作的一篇公文。乞:求。札子:古代的一种公文,官员向上进言议事用,略同发言提纲。②英断:英明决断。③京东:宋代有京东路,其地在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江苏徐州以北,以及山东黄河以南全境。东京陷落后,均为金人占据,遂改称山东路。④故疆:原有的疆土。⑤川陕:指今四川及陕西南部,当时受到金军的威胁。⑥清光:清明的光辉,对人的敬词。⑦睿旨:圣明的主意。古代颂扬皇帝的用语。⑧欣忭:喜悦。⑨惓惓:同“拳拳”。诚恳、深切的意思。⑩苛虐:残酷暴虐的刑政。审:细究。吊伐:吊民伐罪的略语,安慰受难的人民,讨伐罪孽深重的敌人。偏师:部分军队。下:攻克。不世:不是每代都有的。旅拒:聚众抗拒。“遗民”句:遗民:指沦陷区的人民。自拔:自己主动地从恶劣的环境中脱身。宿师于外:在外地驻扎军队。“彼独”句:两淮:宋有淮南东路、淮南西路。略当今江苏、安徽两省长江以北、淮水以南的地区,略称两淮。荆襄:今湖北荆州、襄阳一带。“莫若”句:戒敕:指令。宣抚司:宋代在准备对外作战的时期,临时驻宣抚使,其机构称宣抚司。舟师:水军。江淮:长江、淮河流域。控扼:控制把守。“遴选”句:遴选:挑选。骁勇:勇猛矫健。更出迭入:轮流交替着出入。“俟徐、郓、宋、亳”句:徐:徐州,治所在今江苏徐州。郓:郓州,宋代为东平府,治所在今山东郓城。宋:宋州,宋代为南京应天府,治所在今河南商丘。亳:亳州,治所在今安徽亳县。渐次:逐步。那:通“挪”,移动。畿甸:京城千里以内称王畿,其外方五百里为侯服,又其外方五百里为甸服。南宋以临安为都城,因此淮南东西两路,都在畿甸之内。寇:侵犯。朝廷之忧复如去岁:指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发动大军南侵,直至瓜洲及采石矶准备渡江事。夙夜:朝夕。瞑:合眼。贾:做生意。赀:即“资”,财物。山行海宿:比喻路途艰难遥远。枢管:陈康伯等领导枢密院,相当于今之国防部,对于国家军事计划负责,因此自称待罪枢管。枢,门的转轴。管,钥匙。取进止:听候决定。

【品评】

绍兴三十二年(1162)陆游三十八岁,任枢密院编修官时作。这虽然是一篇代枢密院长官所拟的官方文件,却以缜密劲健的笔力,展示了深思熟虑的政治家形象。本年六月,宋孝宗赵眘即位,计议以大军进讨京东,恢复故土。对此,枢密院提出了建议。文中提出:不能轻举妄动,必须以重兵扼守江淮,然后以十分之一的兵力,对敌后方进行奇袭,牵制敌兵,俟奇袭得手,后方巩固,然后才能推动大军前进。

从开头到“不世之功,何患不成”,为第一层,对皇帝北伐大计大加赞赏。宋代皇帝,除开国之初的两位马上皇帝兼有文治武功外,其余率多尚柔守文,艺术造诣虽日渐精进,雄图霸略则每况愈下。孝宗赵眘似乎是一个异数,计议北伐,对于天下慷慨之士而言,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消息。可以想见,天下被压抑太久的主战派士人,必将如久蛰的虬龙逢春而起,又如久枯的老树遇雨抽芽!但这是基于传言而发出的动议,怎可尽信?当然,从社会学的角度看,传言甚至是谣言,也可能反映了某种社会真实,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是也。但是,“国之大事,惟祀与戎”,北伐大业并非儿戏,传言可听但不可从。传言的结局无非两种,一是真,一是假。如果是真的,“则偏师出境,百城自下,不世之功,何患不成。”当然,传言也可能是捕风捉影,与现实不符,那就有倾舟覆车之危。应该说,陆游的思考是深刻的、全面的,呈现出了不同于豪情纵放诗人的沉稳政治家的一面。耐人寻味的是,陆游晚年乡居山阴,经常听到一些外面的传闻,不外乎金兵内部怎么发生内讧了,战争如何打胜了,等等。有些甚至还是子虚乌有的谣传,他凭着诗人的热情和想像,把它们融入诗料,写出了一些看似激动人心而并非真实的浪漫诗篇。这是因为“身为野老已无责”,个人抒情不影响国事大体,所以借谣传抒泄内心需求,谣传就谣传吧,权当自娱自乐。但作为位居庙堂的政治家,出言则必须慎之又慎。为文与为诗的区别、政治家和诗人的职司分野,尽在是矣。

从“为今之计”到文章结束,为第二层,提出正面观点,就是以大军固守江淮,再以十分之一的奇兵轮番进出敌区骚扰,牵制敌人,然后再图恢复。作者以做生意作比:“若倾囊而付一人,或一有得失,悔其可及哉!”这有点像今天风险经济学讲的,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是用来说明,南宋把全部兵力用来出击京东,就好像把所有的家财都拿去做生意,若一旦不能化解风险,则大厦倾覆为时不远。

陆游是一个诗情兼具将略的士人,他“位卑未敢忘忧国”,无论是身处草泽,还是僵卧孤村,都不能泯灭其对国家、对民族的炽热情怀。并且这份情意,并不是书生式的故作大言,而有对国运的深入思考作基础,几十年来北窗青灯下坚持不懈地夜读兵书,政治家的理性思考得以不断彰显,也进而奠定了其中华民族“塞上长城”的牢固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