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福建文人戏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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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合浦珠传奇

第一出 家祭

(场上悬“知足”二字匾额,生常服微步上)

“簇御林”丝丝雨,暮又朝,近清明,插柳条,卖饧箫过人家悄,渐觉得,春寒小,尽无聊,偏无愁在,那用酒来消。

小子陈伯沄,闽县人也,七龄丧父,赖我孀母,抚鞠成人,今年二十有二矣,此十六年中,尝过千辛万苦,母氏劬劳,真到极处,小子读书七年,去从布贾习业,肆主赏我勤敏,每月得劳金二千四百制钱,幸先君在日,购得诸古岭小屋三楹,母子依此敝庐过活,小子每月奉钱归母,母治针黹相佐,居然一月剩钱一千有余,小子身庇慈云,心倾爱日,自安贫贱,一切不敢为分外之求,因自书“知足”二字,榜之小堂,旦夕相对,触目警心,昨日寒食,曾亲至先君坟上,祭扫一遭,哀哀吾父,留下孤儿,好生悲惨也!

“解三酲”还忆得膝前游戏,屡摩腮说这顽皮,洒墨痕污了春衫紫,私防备阿娘知,那解道儿时风景过来易,壮岁思量恋已迟,缠绵意,坟头纤草,触目成悲。

今日清明佳节,老母留飨祭余,须索入厨,躬佐阿娘刀砧去也!(下)

第二出 避雨

(外捻白须微步上)

“红衲袄”算年来运命佳,货如山都得价,更何须远慕张骞槎,准盈亏还须节省些,我见他同业之人,趁流娼,走狭斜,热娘姨,亲大姐,我只得飞雁冥冥短翅褵褷也,向何方来索咱。

老汉王廷瑛,表字子玞,家资十万,开有上海布庄二处,年来兼贩洋布,及一切欧洲杂货,经老汉持筹握算,大有盈余,老汉长自孤贫,初无近支兄弟,继室吕氏,又已前卒,遗下一子阿寿,不过十岁,看来是一个至劣材料,老汉空有家资,后此恐无所托,实则洪范五福,子孙不兴。只索听天由命,恣彼所为,且老汉年已七十,外间固有财虏之名,焉知我王子玞一掷万金,初非所惜也,今日清明佳节,恃我健步,尚能往反二十余里,上我祖茔,吾岂区区惜此赁舆之钱?亦不过自家惜福而已,今已入城,将近诸古岭,汝看天际阴云,行将大雨,如何是好?雨来了!不免在此人家檐下,少避顷时。

“捣练子”过寒食,几番风,垂杨细路雨丝中,尔许凄凉春断送。

嗄,汝看这小小人家,倒也泛扫洁净,(窥介)奇了奇了!他堂额公然题上“知足”二字,难道他家亦广有资财么?这倒须一问,不是老汉多事,如此浊世,多半贪夫,而小小人家,却能知足,真大出意料之外了,须索叩门一问,(外叩门介)

“校记”吕氏,底本作吕民,据意改。兴,底本作与。

第三出 问额

(生上)

“北朝天子”永牵慈母裾,快乐真有余,味醰醰,怎向他人语,俺这里一抱天真,焉知贫窭,抵多少走名场,趋大府,望影偻躬,遗声撩怒,好威风,一似猫临鼠,咳,人生几何,富贵何味,奚须苦苦如此?省一番趦趄,免一番痛苦,放开些,糊涂去。

(外静听后叩门介)(生)何人见访?(外)道中遇雨,拟暂借草堂一避,(生)不嫌敝陋,请老丈茗谈,(外)多承多承!(外见匾额作沉吟介)(生)敢问老丈何为见此匾额,不胜疑骇?难道小子不应作此迂腐之语么?(外)非也,尊兄如此妙年,不是老汉唐突,但以尊府而论,似非有余,何以有此两字?(生)老丈有所不知,要足何时足,知足便足,小子家有孀母,此区区敝庐,是先君所遗,可避风雨,一足也,老母早孀,年来愈健,小子朝夕得所瞻依,二足也,小子为人佣工,月得制钱二千有四,老母清俭,尚能为小子居积,不至负债,三足也,小子无才,无学,谬蒙肆主人青眼,而同辈亦无猜嫌,四足也,岁时家祭,老母精于烹调,用钱不多,小子得享慈母手中美馔,五足也,有此五足,苟不自知,直非人耳!出言狂妄,乞老丈恕罪,(外太息介)尊兄年事不多,而阅历有得,老汉今日相逢,真三生有幸,敢问尊姓大名?(生)小人无字,陈姓名曰伯沄,(外)失敬!失敬!(生)说了半天的话,未问老丈尊名,路过何事?亦乞见示,(外)老汉王廷瑛,字子玞,薄有家资,今日清明上坟,值雨竟至叨扰府上,(生)岂敢!(外)我老汉佩服足下极矣!足下听者:

“四边静”你些些都了平生愿,不似喧猥汉,制行务求实,陈词未曾谰,心期高远,讵同稗贩,幸能佐卑人,酬报月盈万。

(生)萍水相逢,安敢遽膺重贶,(外)老汉阅人多矣!一万之酬,不过十千而已,比足下岁入较多,请告堂上,明日即至南台与老汉和记行中相见,(生)禀白老母,即来奉谒,(生)心画心声恐失真,(外)老夫平日负知人。

(生)不才从此经鞭策,(外)骐骥生来即绝尘。

“校记”剧本下场诗脚色标注底本在句后,现统一提之句前,下同。

第四出 别母

(老旦上)

“蛮牌令”做半世可怜人,老不死可怜身,娇儿偏恋我,依说不忧贫,担过年年苦辛,天啊,我母子两人,却不曾有小病微呻,闲来想定夙因,这安贫滋味,却作喜回嗔。

风雨孤灯四十年,奈何人问奈何天,纵逢谏果回甘日,孀妇头毛白到颠,老身谢氏,丈夫早世,遗下幼子阿沄,老身千辛万苦,幸已鞠养成人,此子倒也不恶,一丝一粒,一举一动,无不关白老身,且一味咬定“安贫”二字,倒说不贫,居然悬起“知足”匾额,昨日有人避雨茅檐,与阿沄说了半天世故的话,要吾儿到彼行中襄助,月与万钱,老身细想币重言甘,恐怕不利于吾之爱子,今且唤阿沄一问,便知端的,沄儿那里?(生)来了,老母有何吩咐?(老旦)沄儿,昨日老人对尔何言?(生)已禀过老母,王子玞先生,延儿司账,月给万钱,(老旦)天下骤富不祥,汝自信知足,今亦为万钱改操耶?(生)老母教训良是,儿观此老忠厚纯实,且到彼家一看,果为刻薄自封之人,儿再行告辞未晚,(老旦)汝须当意,勿忘“知足”二字之意可也。

“五般宜”我何曾喜虚恶盈,怕黄金满瓶满罂,只患忒聪明,驾伪张邪,运奸谋透顶,想这老人钟鸣漏尽,痴魂未醒,汝莫要误触疑兵,庆三生得识荆。

(生)老母放怀,儿自有道理,(老旦)汝须小心,勿得大意,(生)晓得,(下)

“校记”

吩咐,底本作分付。

第五出 推产

(外扶病上)

“江头送别”纱窗上,一点儿,落下蛸蟏,茅檐外,数片儿,月暗芭蕉,忒凄凉无睡多时了,想弥留依在今夕明朝。

老汉王子玞,今年七十有五矣,前五年看上陈生伯沄,将所有生计奉托,这伯沄内聪明,而外柔顺,忠肝义胆,着实动人,且肆应尤长,为老汉挣得资财不少,看看五年以来,已增五万,老汉殊不过意,增加酬劳,而陈生抵死不肯,抱定“知足”二字,近来亦已娶妇生子,其母愈加康健,亦是吉人天相,吾想此人忠实可靠,吾子不肖之状,已渐渐呈露,即授以巨产,旦夕可败,吾不如乘我能言之际,作为遗嘱,一起付之陈生,则吾子后来,或有噉饭之地,较似付之博场妓馆,脱手万金,为势胜矣,来!(呼人介)(贴入介)(外)汝可请账房陈先生入面。

“三叠引”沉沉衰病无常近,老去年光一瞬,要保这家私,交与陈生安稳。

(作伏几卧介)(贴)启爷,陈相公在外候命,(外)有请,(生)老伯尊患如何?小侄恐谈话烦劳,不敢进扰,想吉人天相,财运方昌,转瞬可占勿药矣!(外)沄哥,汝真做梦也!

“前腔”匆匆牛马粗粗健,尽付空花一叹,那有百年身,安计家资千万。

沄哥,汝一旁坐下,(外作喘息介)沄哥,老汉与汝萍水相逢,猥蒙尽心助我,老汉年已七十有五,即乘化归尽,亦属理所当然,所惜山妻久逝,遗此一子,年仅十五,老汉看将起来,此子大大不成材料,与其将我十余万家财付之嫖赌,不如属之正人,则不肖子尚有沾光之地,今钟漏都歇,转瞬归阴,特请沄哥到此,吾已亲笔写有遗嘱,将一起家财行业,归兄名下,阿寿但付与现银五千,住屋一区,至于后来成就之事,全仗沄哥了,(哭介)(生大惊介)

“玉芙蓉”雷霆震耳惊,肺腑登时冷,把轻轻万贯,托付微生,咳,小侄一生为人,长贫何敢思福,久馁无心飨大烹,伶俜影,赖先生看承,那更望紫标黄榜聚门庭。

此事小侄万万不敢答应,(外)沄哥,汝愿看寒家败裂了?(生)老伯怎说?(外)我辛苦一生,阅世已久,前此因“知足”二字,延请足下,今日即用“知足”二字,托付家财,汝还不晓老汉意思么?(生)既已如此,小侄只能仍用“知足”二字,肩此重任罢!(外)如此才算知己。

“尾声”老天假我须臾命,将后事徐徐细摒,(生)誓矢丹心学杵婴。

“校记”

来,底本为(来),据下文改。尊患,《妇女杂志》作尊恙。才算,底本为裁算。

第六出 纵博

(小生上)

“步蟾宫”红楼春暖花香早,缓步处垂杨官道,忆琼筵醉后月轮高,刚好雉卢人到。

小生王寿,今年一十七岁,自前年先君见背,遗嘱中言,家产都尽,但留下五千银子,及住屋一区,至和记行中一切帐目均交与盟兄陈伯沄承领,我想先君一生经营,不曾破浪,何以空空如也?是中大有疑案,无奈遗嘱中,铁案如山,不能摇动,且有数人见证,签字列押,此案何从翻起?也罢,我如今现有些须银子,尽可挥霍如意,今日张老三,吴老八,约我到洲尾阿凤家小饮,是夜又有摊场,我率性恣情一博,计二年以来,五千已从阿凤家,耗去大半,所遗无几,且为孤注一掷,得胜则原产依然,不胜尚有住宅可卖,有理有理!

“前腔”挥金看作输筹马,半醉语华灯光下,佳人婉娈玉钗斜,旋觉酒魂销也!(虚下)

(副净)肥鱼大酒食不厌,(丑)蔑片,(副净)三个骨头大宣战,(丑)黑骗,(副净)不过片时黑白见,(丑)下贱,(副净)才知赌博场中险,(丑)天谴,(副净)咱张三,(丑)咱吴八,请了!(副净)请了!老八,好些日不见傻小子,不能要他一顿馆子,可恶可恶!(丑)老三,汝知他手尾看看要精光了,闻说所剩不过千把,我已密约王鹞子,用一副机关骰子,今夜在阿凤家,设下赌局,把这傻小子骗上摊场,一不作,二不休,率性把他倾囊一耍,(副净)老八,他余钱一罄,我辈仍没得生活,(丑)他尚有住屋一区,他傻极,怎晓时价,我一面与财东串通,两千只作一千,得来作三股均分,不好么?(副净)财穷屋卖,我辈仍不得生活,(丑)老三,汝尚不知,王秃子将十余万家财付与老陈,待到傻小子山穷水尽时,尔我二人,同延状师,令与老陈打起官司,仍可就中取利,(副净)汝真真当得一个诸葛亮也!(丑)岂敢!一路行来,到此已是,(打门介)寿哥开门,(小生上)

“卜算子”鸦片半床香,躺着天人样,宵宵云雨楚襄王,梦滞阳台上。

(开门介)张吴二兄,甚风吹到此来也!(副净、丑)好久不见,彼此太生疏了,今夜阿凤家里,有大财东唤做鹞子开摊,听说底本有三千块钱,老哥财运亨通,必然得手,阿凤家今日弄得好菜,须索一来,(小生)小弟于此道颇外行,尚望两位哥哥指点,(副净、丑)好说好说!

(生)腰缠骑马碧鸡坊,(副净)伸手场中抓大洋。

(丑)抓得大洋两千块,(生)春宵来狎野鸳鸯。

“校记”又,底本作尤,据《妇女杂志》版改。

第七出 索金

(小生敝衣上)

“寄生草”晓月侵单被,凉风振坏堂,当前一片凄凉象,昔日里黄金放手夸疏爽,博徒昼夜同狂荡,又怎知枭卢无望一囊空,却成了韶年暮景谁来仗。

卑人阿寿,自先君遗下五千银子,住屋一区,无奈卑人老不长进,凶嫖狂赌,钱也花了,屋也卖了,无可栖身,渐且托身破庙,昨日路见张三、吴八,身满罗绮,倒也体面,向之陈乞,不惟不舍一文,而且当面奚落说:“汝哥哥拥二十万金,均是尊甫遗产,眼前有佛不拜,却来饿鬼分餐。”所说不为无理,无奈曾向哥哥借贷,亦少有佽助,但不能多,卑人嗜赌性成,一手得钱,一手纵博,哥哥也渐渐讨厌,有访皆辞,我思先人既以家财托付,他不该绝人太甚,今日率性说出前情,取还旧物,明知不能到手,然总得些些,可以敷衍一时,咦,我如今只有这个主意,(行介)

“天下乐”他仗着佳时,高坐称财神,我不沾半点恩,西华江南剩一身,葛帔寒,孰我亲,支不了这样儿清贫。

一路行来,到此已是,咦,人来人往,行中真大兴旺也!汝看哥哥,坐在柜上,意气扬扬,我不免上前见礼,(揖介)哥哥有礼,(生)寿弟来此何干?(小生)哥哥听者。

“越恁好”难禁奇辱,难禁奇辱,乞食向谁家,月凄风冷无藏处,随饥鸦,老哥哥想应叹嗟,休来肆骂,阿爷产,谁劫去洪罏化,孤儿饿,谁诉那泉台下。

(生)嗄,嗄,尊人之产,何人为汝化去?好生说来,(小生)我恐怕就是哥哥,(生)有何凭据,说我吞产?我当日授受之时,存有尊人亲笔遗嘱,产业可吞,难道亲笔遗嘱亦有假么?伙计来,把这不长进东西,好生赶出,阿寿听者,汝不说此言,我尚肯拯尔饥贫,今既如此,汝下次再登吾门,汝可仔细胫骨,(小生哭介)

“尾声”空教挟弹求鸱炙,怎晓得饿夫双眼望巴巴,几乎似虎如狼把阿寿打。

第八出 行乞

(副净带醉上)

“南侥倖令”失眠行处蹇,扶醉坐来歪,俺张三,一生以蔑片为业,遇着轻年子弟,一下手便引入烟花,若论看家工夫,最出头是精于赌博,吃的,穿的,全靠他人,妻也,子也,不曾提起,当日有王傻子,大不更事,把我当作好人,被我同吴八,明谋暗算,把他整万家产花空了,闻说大不得了,行乞于南街之上,虽属可怜,究属自取,昨日吴老八说已另勾一人,吾辈仍用前法引人入胜,今日无事,不免往访老八一谈,(行介)汝一班人,阔老行藏称慷慨,要把汝据雕鞍抓下来。

(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相见介)三哥何往?(副净)老八,我正来访汝,(丑)近日鼓楼前醉仙居蒸得好鸭子,尔我同饮一杯,再到湾里翠菱家,做那话儿生意如何?(副净大笑介)肥猪拱门,安能令人不宰!(虚下)(小生扮乞丐上)

“泣颜回”持杖唱莲花,徐步天街间耍,饥肠如吼,残毡披作袈裟,咳,天咾!我王阿寿一场家私,付之别人,些小赀财,复归乌有,一身在难,仰面看人,三旬九食,不得一饱,真可怜也,凉风一刹,趁秋光城外沿门化,想当时伍子箫声,问何如葛帔西华。

哪哪,汝看张、吴二贼来了,他把我家财骗了一空,相见作无尽奚落,我不免躲他一躲,(副净、丑作瞧见小生介)王寿,那里去?(小生)汝管我不得,(副净)汝几日不食了?(小生)汝亦管我不得,(丑)傻小子,汝哥近日发财,既已一文不舍,汝何不住其行门之前,埋锅造饭,他老脸丢不下,必然收留,此是我一片婆心,汝休看错,去罢!(副净大笑介,同下)(小生)咳,这张贼毫无良心,吴贼尚有胆智,我想我哥哥,不是坏人,若是坏人,我爸爸万不能以偌大家财,脱手相赠,我行乞之时,亦见过哥哥数次,他虽怒目而视,却有一层不忍之色,今日若从吴贼之言,果真搬到行前,坐卧不去,凡人具有天良,岂有不动色之理?也罢,我今不能不出此下策矣!(行介)

西风猎猎破衣单,到此谁怜范叔寒,不是元和也行乞,古今同是戏场观。

第九出 雪卧

(生布衣上)

“一剪梅”老母年来已抱孙,朝也温存,暮也温存,悠悠忽忽梦留痕,生敢忘恩,死敢忘恩。

卑人陈伯沄,生少孤贫,长大守分,时时以“知足”二字自矢,亦知托命贫家,即贫到一辈子,亦是上苍之赐,盖所宝贵者老母,老母康健,即为一生莫大之福,谁知清明佳节,王恩伯避雨茅檐,竟以全副家财相托,富非其分,即是祸殃,卑人再三拜谢,恩伯至于泣下,不肯,且谓坐看他家煨烬,我此时才明白过来,大概寿弟不肖,万金可以立尽,故托孤于我,为守其血产,待其悔过奉还,天哪,天哪,果太甲无怨艾之时,则伊尹安有复辟之举,近日山穷水尽,竟至行乞,不知听谁指使,竟埋锅造饭于行门之外,他意似欲玷辱卑人,谁知倒是卑人一个机会,阿寿年少无识,将住屋贱卖了,倒却不怪,竟敢将我恩公神主,付之野庙,幸我已一一部署,专候其悔过之一日,兹闻阿寿已往外叫化,我不免出门一瞧。

“江头送别”台阶上,一把儿,铁锈泥铫,台阶下,一把儿,半破残箫,忒凄凉样子教人瞧,怎挨过暮暮朝朝。

人来!汝把一切破碗铁铫,都加洗涤,里头量米升许,加以木炭少许,堆在罏边,碗上搁些咸菜,也好,汝看朔风刮面,看看要下雪了,这石板上,如何能卧?我纵使学苏秦以恶草具款待张仪,却也留些余地,人来!汝待王相公归时,可告诉我,自有道理,(丑扮打杂上)是是!(作鬼脸介,背介)一个花子,不赶去也罢,我能叫做王相公么?(生)狗才!不叫王相公,叫甚么?汝不晓王相公还要做汝老板呢?(丑吐舌介)

“山麻稭”(小生作畏寒样子)郊关外霜风劲动,多半要六出飞花,妆成雪宫玲珑,争晓我白森森挨冻,也罢,拼余性命,向冰天雪海,了帐从容。

(丑)这活鬼到了,我不免禀知老板,老板有请!(生)王相公回来了?(丑)回来了!(生退下,徐步出介)(小生)哥哥,天寒如此,出来做甚?(生)汝不觉寒么?(小生哭介)小弟寒惯了,这些炭米想是哥哥所赐,不想哥哥尚能疼及不肖,(生)汝自知不肖么?(小生)知之,(生)凡人罪恶弥天,准得一个悔字,如果能悔,尚不为迟,大雪将来,这石板上能睡过一晓么?(小生哭介)那里找得暖房,将就罢了!(生)石板能将就,难道我行中下房,不能将就么?(小生)小弟那敢奉扰,(生)能得一悔字,便可住我下房,人来!汝将破钵火罏,一切丢去,请王相公下房居住,将我布袄找出一件,与王相公挡寒,(小生)感谢哥哥!

“尾声”今朝始信人情重,不将残喘委霜风,(生)我愿汝找得天良蹇运通。

第十出 悔过

(外扮账房先生上)

“水底鱼儿”历练成人,应该受苦辛,炎凉变幻,多半有前因。

小老李伯年,在和记中司账三十年,王老板物故,以家私托付陈老板,数年以来,不止添上十万,无奈王相公不肖,至于行乞,今日渐渐悔过,经陈老板收留,前日隐中定计,出一千支票,请王相公往取现银,本来试其能否逃遁,不道王相公果真悔过,一一交还,陈老板放心不下,又经屡试,至于七八千之多,幸皆不苟,细看老板意思,将有还珠之期,然且未说出,天哪,天哪,果能如此,我王老板真有知人之明也!说声未已,老板已出来了,(生穿木棉布裘上)

“北点绛唇”收雪烹茶,销金取醉,都容易,耐耐贫儿,赶不上名流比。

李先生,今日雪下得大了,(外)老板何以不穿狐皮?(生)寒家却无此物,先君见背,衾殓匆匆,家母年来,未尝御及羊裘,谓不应使逝者单寒,生者饱暖,故卑人亦终身不敢着裘,(外)可云贤母之教,(生)寿弟近日大有悔过之心,李先生以为如何?(外)看来极好,(生)如此是我恩公冥冥之中,大加保佑,(挥泪介)

“绕地游”恋恩怀旧,把腕兼搔首,念孤儿令人消瘦,婴杵余悲,思存趋后,到今朝才宽暗忧。

人来!汝请王相公到此会话,(贴)王相公有请!(小生)雪中赠炭真君子,锦上添花烂小人,哥哥拜揖,(生)贤弟!(小生作惊骇状)(生)今日大雪,愚兄备有小酌,请李先生及贤弟一谈,(排酒介)(入坐介)(生)贤弟,愚兄有一言动问,厝屋卖了,倒也无妨,敢问我恩伯神主,置在何处?须与愚兄一说,(小生大哭伏地不起介,生揾泪扶起介)前事可以尽说,愚兄决不汝罪,(小生大哭介)小弟不孝,竟将先君木主,置之破庙龛中,然行乞时,尚时时瞻拜,前数月不知被何人偷去了,(作叩头介)(生)(扶起介)此可放心,木主何人肯要,立时可以查出,惟老弟尚有嫖赌根苗存在中心否,尚须对愚兄自明心迹,(小生)哥哥,“前腔”赌根清净,砍断平康胫,早销除当时情性,花柳成仇,松楸起敬,感哥哥教人涕零。

(生)贤弟果能如此,不惟王氏之幸,即愚兄亦叨光多矣!明日雪晴,愚兄带汝往游一个坐落,教汝便知端的,李先生酒有么?(外)小老不胜酒力矣!

(生)雪中难得聚知心,(小生)大梦沉沉直到今。

(外)浪子回头时岂晚,(生)不经风雪不成林。

第十一出 谒主

(场上悬珠还堂匾,供木主二)(丑扮秃头老仆上)五十余年没有捞,狠思牛肉配烧刀,一毛不拔人家笑,那晓得我顶上无毛下有毛,咱名黄三套,天津人也,流寓福州,蒙王老板收留为打杂,那晓得老板死了,少爷不学好,把家私弄空,并把这住宅卖掉了,闻说王老头把偌大家财送给小陈,小陈倒有良心,将这住宅赎还,又把王老头神牌供在堂屋,前儿送信来,叫我弄一桌面,供在神牌前头,小陈还要代同小王来拜,诸事全备,且静候他来便了,(生素服同外、小生并上)(生)

“南画眉序”残雪抱梅枝,疏影横斜上横幅,李先生,雪后出门,殊有佳致,(外)不错,(生)转天街一刹,已见柴扉,贤弟,此是何家?(小生惊骇,不敢作答介)(生)如何不说?(小生)似是卖去故宅,(生)看门前翠竹依然,转增我痛心无已,(丑开门介)老板请进!(生)汝诸事都已全备?(丑)备多时了,(生)燕帘莺户依稀是,愔愔地甚人料理?

贤弟,汝看高堂之上,两尊木主是谁?(小生狂奔抱两木主,长跪大哭介)(生陪哭介)(外掩泪介)(丑作鬼脸背面笑介)他这些人,敢是风了!(小生)

“驻云飞”痛我爷娘,万死凌迟不孝当,结识多荒伧,妄说交游广,纵博且千场,家资尽荡,不藉恩兄,馁死知何向,回想年来涕万行。

(生对外作手势介)贤弟,既已知悔,想我伯父伯母二尊,必然肆赦,汝今且将木主供在案上,容愚兄一拜,(小生)叩谢哥哥!(生)

“前腔”拜上恩公,拔我倾斜老屋中,止足何人懂,全把家资送,忍下辱重重,难为面孔,直到如今,或且逃讥讽,仍把家资属旧东。

(小生)哥哥是何说话?(生)汝不晓得,愚兄自有道理,(小生)父母阴灵在上,不孝至死,不从哥哥之言,(生大哭介)伯父伯母暗中听愚兄之言,只索点头,可惜汝不见也。

“尾声”此念何曾一刻松,赵璧忘归难说忠,我陈伯沄呵,忍得饥疲容得冻。

“校记”

(生),底本无,据意补。

第十二出 珠还

(外末贴丑扮四邻上)

“缕缕金”(合)可怜见寒乞儿,一朝还故产飨丰肥,卧雪形骸上,披金挂紫,陈生好义事离奇,咱们替欢喜,咱们替欢喜。

(外)小老秋嘉禾是也,(末)卑人刘寿平是也,(贴)卑人康六安是也,(丑)小子许八哥是也,(外)请了,今日陈伯沄还产于王阿寿,大张筵席,遍请亲宾,当面算账,真是难得,三代以下,好义之人甚少,陈伯沄此举,可谓前无古人矣!(众)难得难得!我们就此早些赴席,(生、小生外出迎介)(众相见介)(生)诸位高邻中有耆年大耄与我恩伯同辈者,当知前日之事,我恩伯王子玞先生,遗产交与小子,可十二万有余,载在帐簿,临死时,以我盟弟血气未定,恐怕有意外破浪,故暂将血产付托,其意亦俟我盟弟回头,渐晓世事时交还,今我盟弟一改前非,小子已带之谒告恩伯神主,誓将原产归还,除原存十二万外,历年经小子斡旋,增财十万,然数年中,小子与有微劳,今除原产十二万勿动,涓滴交还,余利十万,作四六开分,盟弟得六,小子得四,用作酬劳,果小子一钱不受,亦未免作伪,且我恩伯在日,每月以制钱十千,作为薪水,小子自受产以来,家用总不出此十千以外,何者?产为王氏之物,小子何敢轻动,今日浪子回头,故产重归,是一场佳话,亦表我小子一生知足,久要不忘,敢请列位高邻到此一作证见,并洗小子平日霸产忘恩驱逐盟弟之羞辱,(生掩泪介)(小生哭介)(众叹息介)(生)

“集贤宾”东翁大恩天样深,殊教我下酸泪涔涔,几度思量潜拊心,赛当年鲍管分金,我如今捧出账簿请诸公细审,沾半点旧人余渖,浮议寝,今日里沉酣恣饮。

(众)难得陈伯翁如此高义,一心忠蹇,不曾欺及亡人,万贯储藏,悉数归诸旧主,叵耐吾辈无文,不能表彰盛德,或且百年以后,遇有服善阐幽之人,作个传奇行世,亦可不没陈伯翁矢廉守信之心,(生)好说,好说!内中酒席已陈,请诸公入座。

(生)隐衷数载自今明,(小生)愧我无能累老兄。

(外)兄友弟恭真可敬,(众)千秋佳话一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