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新编西方文论教程
48047200000004

第4章 亚里士多德的文艺观

亚里士多德(Aristotelēs,前384-前322)出生于希腊北部属于马其顿城邦的斯塔吉拉城,父亲曾是马其顿国王阿明塔斯的御医和朋友。少年时期的亚里士多德随父亲在马其顿宫廷里生活过,自幼得到过多方面的良好教育。17岁时,他奔赴雅典,进入柏拉图学园,随柏拉图学习达20年之久。柏拉图去世之后,亚里士多德离开了雅典,曾先后赴小亚细亚的阿塔尔纽斯、莱斯沃斯岛上的米蒂利尼等地讲学。公元前343年,应马其顿国王菲力浦二世的邀请,亚里士多德回到了自己的城邦,担任了王子亚里山大的老师。公元前335年,亚里士多德再度返回雅典,进入当时已颇有名气的吕克昂学园任教。公元前323年,在雅典人联合其他城邦发起的反马其顿运动中,身为马其顿人,且曾是马其顿王师的亚里士多德,因遭到通缉而不得不匆忙逃离雅典。公元前322年,亚里士多德病死于逃亡之地的埃维亚岛上,终年63岁。

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是西方历史上最伟大、最博学的思想家之一,在哲学、自然科学、政治学、伦理学、心理学、修辞学、诗学等诸多领域都做出了重大贡献。据记载,他一生著述共达164种,虽由于社会动乱,大多散失,而传世的仍有34种。亚里士多德的文艺思想,集中见于幸存下来的《诗学》之中,亦散见于《政治学》、《修辞学》等其他著作。其具体的文艺观点,有的是与柏拉图相通的,如同样重视文艺在培育人格、操修心灵方面的功能,主张要杜绝不利于美好人性的“秽亵的图画展览”和“秽亵”、“能引致邪慝和恶毒性情的各种表演”等等。但在文艺本质问题上,则反叛了自己的老师,提出了与之截然相反的见解。此外,在悲剧理论、文学艺术的语言特性等方面,亚里士多德亦有着自己的独到思考。其见解在西方文艺理论史上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一、诗学的首要原理

柏拉图曾在《理想国》卷十中表示:如果有人能为“模仿性”作品辩护,说明其有用,还可以允许其回到理想国来。亚里士多德似乎是在有意回应老师的挑战,在《诗学》中,他强调文艺的本质即是模仿,并从多方面为“模仿性”艺术进行了辩护。

首先,与柏拉图“理式”本源说不同,亚里士多德是由“一事物的真相就是这事物的本身”。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还进而从发生学的角度,论证了“模仿”文艺与人类起源之间的必然性关联。

他认为,人与禽兽的本质区别之一即在于人最善于模仿,人从孩提时候起就有模仿的本能,人们最初的知识就是从模仿得来的。正是因为存在模仿本能,故而人们在欣赏模仿性的作品时总会得到快感,人类的文学艺术正是在此基础上逐渐形成的。亚里士多德的见解不仅在知识本源方面颠覆了柏拉图的“理式”说,亦为“模仿性”艺术的合理性提供了坚实的生命根据。

其次,与柏拉图将模仿视为镜子般的映照不同,亚里士多德认为模仿本身即具有创造性。在《诗学》中,亚里士多德曾明确强调:“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和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的这些见解,不仅切合文艺创作的实际,亦从诗人是创作者的角度,反驳了柏拉图对“模仿性”艺术的贬斥。

最后,与柏拉图鄙视“模仿性”艺术,认为“模仿性”艺术不真实的看法针锋相对,亚里士多德认为“模仿性”艺术中存在着更具普遍意义的真实性。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亚里士多德将诗人与历史学家进行了比较。他认为诗人与历史学家的著作虽都与模仿相关,但历史学家只是叙述已发生的事、个别的事,而诗人则可以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可以描述带有普遍性的事。因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更被严肃地对待”。

亚里士多德的“模仿”说通常被视为西方现实主义文论的源头,但这个评价似乎低估了其意义。亚里士多德虽特别注重文艺模仿现实,主张要“按照人本来的样子来描写”,但同时认为也可“按照人应当有的样子来描写”这类追求“应当有”的“理想化”主张,似亦切合浪漫主义文学的特征。如被视为浪漫主义之作的中国古代小说《西游记》、法国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等,不正符合他所说的特征吗?更为重要的是,他所强调的模仿过程中的虚构性、创造性,实际上亦是人类文学艺术活动的普遍规则。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论及艺术模仿对象时,曾反复强调对于“人的行动的模仿”。这一主张也存在着忽视人的内在心理活动的缺陷,正如英国文艺理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指出的,亚里士多德“对内在活动从不感兴趣,甚至认为心灵像条管子,里面的一切意念终要被抽出来看的”而当时的某些保守派人物,正是借助《诗学》的有关教条,否定一些有创新精神的作品。由此可见,亚里士多德片面强调“行动模仿”的观念,也曾在西方文学艺术史上产生过消极影响。

二、悲剧比史诗优越

在古希腊时代,最为兴盛的文学艺术门类是史诗与悲剧,但亚里士多德更为看重的是悲剧,认为“悲剧比史诗优越,因为它比史诗更容易达到它的目的”。亚里士多德开列的具体理由是:悲剧不仅具备史诗所有的各种成分,它还具备史诗所无的音乐,最能加强人们的快感;不论阅读或看戏,悲剧都能给人们很鲜明的印象;悲剧能在较短时间内达到模仿的目的。由于对悲剧的看重,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关于悲剧的论述也就尤为集中。

何谓悲剧?亚里士多德的界定是:“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模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在这一界定中,他用“严肃”一语,将悲剧与史诗及喜剧和讽刺诗的题材区别开来;用“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指明悲剧不像史诗那样头绪繁多,篇幅冗长;他所说的“悦耳之音”,是指悲剧有着史诗所无的音乐感;他用“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区分了悲剧不同于史诗的模仿方式;他用“怜悯与恐惧”,指明了悲剧特有的艺术效果。亚里士多德正是围绕这样一些悲剧特征,对悲剧人物与悲剧构成、悲剧的情节设计、悲剧功能等相关的重要问题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探讨。

关于悲剧人物与悲剧构成,亚里士多德认为:“第一,不应写好人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这只能使人厌恶,不能引起恐惧与怜悯之情;第二,不应写坏人由逆境转入顺境,因为这最违背悲剧的精神——不合悲剧的要求,既不能打动慈善之心,更不能引起怜悯与恐惧之情;第三,不应写极恶的人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怜悯是由一个人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而引起的。”。这样一个人,不是因为作恶,而是因为不慎犯了某种错误而遭到厄运。亚里士多德的这种看法,被后来的文论史家们称为悲剧的“过失”说。亚里士多德对悲剧人物的这类要求,当是有利于加强悲剧效果的。他所说的“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也就是说和我们一般人差不多的人。由于与剧中人物大致相似,人们自然会担心亦遭遇类似厄运,因而也就易于产生情感共鸣,易于引发恐惧与怜悯。

在悲剧的情节设计方面,亚里士多德认为关键环节是突转与发现。所谓突转,是指剧中主人公由顺境陷入逆境之类的情势突变;所谓发现,是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或剧中的一个人物被另一个人物“发现”,或双方互相“发现”。亚里士多德指出,在悲剧中,导致突转的发现方式常见于以下五种:一是标记,如身体上的伤痕、身外之物的项圈等;二是拼凑,如借助一封信,或让剧中人自己讲出来之类;三是回忆,如一个人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时有所领悟;四是推断,即由剧中人的自我推断而形成;五是合乎可然律的事件,即由情节本身自然产生而引起观众的惊奇的发现。而在上述五种发现方式中,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俄狄浦斯王》剧照二两种是最缺乏艺术性的,缺乏才能的诗人才会使用;三、四两种也不理想;只有第五种最为可取,如索福克勒斯在其《俄狄浦斯王》和《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等优秀悲剧中,运用的正是这样一种“最好的从情节本身产生的”的发现。关于悲剧结构,亚里士多德的见解无疑是透辟细致而切中实际的。在悲剧的情节设计中,突转与发现是否高妙,不仅关乎艺术魅力的高低,甚至关乎整部作品的成败。标记、拼凑之类“发现”极易给人虚假造作之感,自然难以真正打动人;回忆、推断之类亦笨拙牵强;而只有从情节本身自然产生的发现才真切可信,引人入胜。现在看来,亚里士多德所分析的“突转与发现”不只见于悲剧,也常见于后来的正剧、小说,以及现代的影视艺术作品中,因而也就仍具现实性与普遍性的创作启示意义。

文艺作品本应给人以情感愉悦,给人以审美享受,而悲剧则会令人伤心痛苦、惊恐不安。这种伤心痛苦、惊恐不安有何意义?对此,柏拉图是持否定态度的,认为这不利于理想国国民勇敢素质的培养。亚里士多德的看法则是,人们可以通过悲剧,“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联系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人物与悲剧构成,以及在《政治学》中关于“音乐净化”功能之类相关论述可知,这类解释是符合亚里士多德本意的。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之“卡塔西斯”作用的论述,不仅最早高度肯定了悲剧的独特价值,也从心理功能角度揭示了人们之所以喜爱悲剧的原因。

在被视为“革命样板戏”的我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一家三代“本不是一家人”的“突转与发现”,体现的即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让剧中人自己讲出来”的“拼凑”方式,故而实现这一“突转与发现”的“痛说革命家史”一场最为枯燥乏味。在2010年度产生了重大反响的中国电影《唐山大地震》中,离散多年的方登、方达姐弟四川抗震现场重逢的“突转与发现”,体现的亦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比较低级的“回忆”方式,故而这部电影虽获得了巨大票房价值,而艺术水准并不高。

在西方文论史上,亚里士多德虽然最早对悲剧进行了系统的论述,提出了一系列有价值的见解,但与后人相比,有的看法又比较浅显。如他所重视的悲剧成因的“过失”说,就远不如后来黑格尔所推崇的“心灵性差异”、叔本华所推崇的“个人意志差异”之类的悲剧成因更为深刻,更能构成悲剧的震撼力。

三、诗是语言的艺术

文学艺术的本质特征是什么?这一直是文艺理论中备受重视的基本问题之一。在亚里士多德的文艺观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根据叙述“已发生的事”、“个别的事”与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带有普遍性的事”这样两类模仿对象的不同,最早确立了诗人不同于历史学家的独立地位,还在《诗学》、《修辞学》中,结合史诗、戏剧之类作品,最早从语言角度深入论证了文学艺术的特征、文学语言的特点,以及文学语言技巧之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等有关问题。

他在《诗学》的第一章中即明确指出,与绘画、音乐等其他门类的艺术作品相比,史诗、悲剧、喜剧之类文学作品的突出特征即在于,它们是以语言为“模仿”媒介的。亚里士多德在第六章中进而强调,对语言技巧的掌握是从事诗歌创作的首要条件,那些“初学写诗的人总是在学会安排情节之前,就学会了写言词与刻画‘性格’”。

关于文学语言的特点,亚里士多德的思考亦较深入。他认为,诗歌虽属“韵文”,但这并非文学语言与非文学语言的本质区别,如“医学或自然哲学的论著”,即使用“韵文”写成,其作者也不能说是“诗人”,而只能称之为“自然哲学家”。他通过对诗与一般散文的比较,从内在特质与修辞手法等方面,分析了文学语言的特点。比如:诗的语言,在风格方面,既要明晰,又要“高雅而不平凡”。

在作品评价方面,亚里士多德亦十分注重语言水准。他之所以高度称赞荷马的史诗,重要原因之一即是因其不仅结构高超,人物各有性格,“言词与‘思想’也登峰造极”他所说诗的天才与灵敏,亦主要是指诗人能够运用各种语言方式,将剧中情景、人物情态真实生动地描写出来。

亚里士多德由语言入手对文学本质特征的论述是颇具超前性的。其有关见解甚至叫人联想到20世纪俄国的形式主义文论。其具体言论也许不无偏颇,但就其主旨而言,是抓住了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一根本问题的。

我国魏晋时代的曹丕曾在《典论·论文》中指出:“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意思是说,诗、赋与其他文体不同,更讲究辞藻华丽。这类与亚里士多德颇具相通之处的见解,被鲁迅视为中国“文学自觉时代”的标志。20世纪的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什克洛夫斯基、雅柯布逊等人认为,文学形式的自足性最终具体体现在文学语言方面。在他们看来,对于文学艺术来说,语言外壳要比语言内容重要,正是修辞技巧、句式组合之类的“陌生化”语言特征决定了文学之为文学。这类见解,亦给人以与亚里士多德遥相呼应之感。

本章关键词

理式(idea):柏拉图哲学中的核心概念,指不依存于人的意识的一种超时空的绝对存在。根据柏拉图的解释,这类“理式”存在于天外境界,无生无灭,无声无色,不可捉摸。柏拉图认为,现实中可见的事物,均是以“理式”为蓝本形成的。柏拉图对“理式”的解释虽然比较神秘,但在哲学意义上,实际上是指“事物的本体”、“事物的真相”。故而在柏拉图的理论中,他有时又用“真实存在”、“真理”、“真理大原”之类术语指称“理式”。

迷狂(madness):指失去正常理智时的精神迷乱状态。在《斐德若篇》中,柏拉图分析了四种“迷狂”。一是预言迷狂,即受神感召而能预言的人呈现出的迷狂;二是除灾迷狂,即为了禳除灾祸而祷告神灵时的人陷入的迷狂;三是灵感迷狂,即诗人因诗神附体而呈现出的迷狂;四是回忆迷狂,即那些完全摆脱了现实束缚,一心向往善与美的“理式者”,沉浸于“理式”回忆之境时呈现出的迷狂。

陶冶(katharsis):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论述悲剧功能时所用的术语。“陶冶”系罗念生先生在《诗学》中的译语,朱光潜先生则将其译为“净化”。其基本含意是:悲剧所激起的观众的怜悯与恐惧之情,有助于观众原有的此类情感的宣泄,有助于恢复和保持其心理健康。

思考题

1.柏拉图是如何论述文艺作品本源的?

2.柏拉图是怎样论述创作特征的?

3.柏拉图是怎样论述文艺功能的?

4.亚里士多德是怎样论述“模仿说”的?

5.试论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观。

6.亚里士多德是怎样论述语言与诗的关系的?

7.试比较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文艺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