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窗外桐花飘
48008800000016

第16章 童年琐记

我的启蒙老师姓胡,不是我们本地人,家在伊河东岸的彭婆乡。他嘛,单就年龄来说,倒也配称“先生”,六十多岁了,胡子跟我家门口拴着的那只山羊颔下的胡子长短差不多。牙嘛,全脱光了,嘴艰难地张一翕上好一阵才吐出只言片语,还多半叫人听不懂。他轻易不对我们笑,铁青的脸上老足阴云密布,也只在偶尔的偶尔,比如说做完一首得意的古体诗后,才肯赐与我们一些笑容——其实我们也不怎地爱看他的笑,因为那笑像实在不大中看,不客气一点说,还委实让人感到恐怖。他的手老哆嗦,哆嗦的手里老提着根带铜头的旱烟杆子,不常吸,起的只是戒尺的作用……

让先生启蒙了一年,好歹也记住了几句,他说古人勤奋得很,会把头发用绳子系了悬在梁上,会用锥子刺小腿骨不让自个瞌睡,以便专心读书。我们一听,都为之色变,要不是担心先生手中那高扬的家伙,怕会一齐说:“唉呀,那该多疼呀!先生还说”凿壁借光“的典故,颇有心去仿效,可叉存后顺之忧,怕邻人的责骂与父亲那能把人拍瘪的巴掌。

出于好奇,我们还是学起古人来了,苦思冥想之后,终于选择捉萤火虫作”囊萤映雪苦读书“状,好玩又用不着受皮肉之苦。

夕阳羞羞答答,满面绯红,忸怩着步下了山头,西天边上只剩下摊子晚霞在燃烧着,正义顶是明丽的浅白,靠东边则是半壁的湛蓝。苍穹之下是绿树合抱的零星村落,村落中的少年这时候早扒过了晚饭,此刻,三五成群,正急不可待地朝村边那弯清浅的还乡河跑去。

看啊,看啊,看黑夜艰难地吞噬着天边有限的光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山只剩下苍灰的轮廓,人面也不再清晰。

一只,两只……一只只屁股一亮一亮的萤火虫儿盖住了瓶底……半瓶……终于满了!半跪在湿漉的草地上,我们自始至终都这样坚持。

流水轻轻地弹奏着宁静的、平和的安魂曲,月光下望去,它更像一条松松的伏在原野上的绢带。小草在水波的怂恿下来回地摇摆,好似一群陕北的男女在得心应手地扭着秧歌。夜虫就散布在不远的苇林里,这时候的风声已是很大很大了,几欲充塞这诞生万物的天地。

我们回归的身影,宛如飞燕一样轻盈!

回到家里,我们迫不及待地从书包里掏出几乎都卷成了筒子似的课本,而眼却不停地盯着瓶中明灭不定的离奇世界,读书——哪里是在读书?可心里反倒会这么想:“先生,我们凑书够用功了吧!”

我在我们家是特殊的,特殊就特殊在94人一天三顿饭而我是四顿,第四顿饭也特别,不是玉米红薯,有草原上的风味——喝羊奶。

我已说过,我家养了一只羊,就是胡子跟胡先生的胡子长短差不多的那只。每当父亲割草回来,我都会飞速奔上去拽上那么一两撮,去喂我那可爱的“妈妈”,我远远地站定,看它跳呀呀呀的就食,便觉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其实我可不怕它,常骑在它的背上扳它的羊角故意逗它发火。父亲端口空碗从我面前经过,我赶紧这样交代他:“爹,挤,多挤!”“哧啦”一声,羊奶被母亲接过倒人热锅中,这时候,即便天千老子地王爷来叫,我也不会离开灶台半步。看着锅上冒出的一缕儿一缕儿的白烟。我恨小得将此身化做一团火焰去钻人炉火助燃。

这独特的气味儿像调皮的小男孩,最易远游了,那儿中间充满了整个灶屋,随着烟雾腾升,还跑出院子飘向大街,连坐在东头大槐树下的刘婶也会吸吸鼻子,拉开铜锣似的亮腔开口道:“怕是三儿家又煮羊奶了吧!”

“中了吗,娘?”一听锅里有响动,我忙用衣袖擦擦嘴角和下巴的口水。拽着她的衣襟央求。

“才多大会儿?出去吧,中了娘叫你。”母亲把脸一沉说道。

我不敢再发话了,只是不停地往炉中加柴。

我喉咙里快伸出手了,这等待啊要是用来拍成电视连续剧怕会从轩辕黄帝一直演到中华民国了。“咕咕嘟嘟”锅终于开!

我喜不自胜,我欢呼雀跃,也早把背在身后的大碗捧到了母亲面前。

抿上一口,番啊。香啊,香啊!直到今天,我都无法从自然界和词典中找出用以比拟它馨香的东西与词语!

说也怪了,羊奶非但没有喝胖我,反而使我变成了《说唐》中拥有黑白二夫人的“黑炭团”尉迟恭,一去姑姑家,小我两岁的表弟都要如此这般地给他母亲打报告:“妈妈,妈妈,烧火棍表哥又来了!”

我们那儿把吃晚饭叫“喝汤”,“喝汤”前的那段时光,我大抵去提蝉。

村北河道处,满是一搂粗的大杨树,一到夏秋问,这杨树上就聚集了成千上万只的秋蝉。选秋蝉的嘶叫,能从一个清新黎明吟唱到下午日沉西山,年长者听烦了,路过遗旦时总爱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忿忿地往上扔打;年轻的婆姨们一见左右无人。干脆就捂上耳朵,站在树下一蹦三尺高,还放出几旬污秽不堪的骂调……而儿时,这里却是我们的一个乐团。

别看附着在毫发一般细弱的枝条上的蝉儿那样的机敏,捕蝉的工具却十分简单:一根长竹竿(当然越长越好)的竿稍上用马尾绕上一个圈,这个圈姜能大能小。因为全部的机关都在那上面。

而我实在不能算是捕蝉的好手,站在树下,踮着脚盾跟,头使劲往后仰。提着工具小心翼翼地向蝉身靠近,也颇像那幺回事,快到目标了,心一喜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由于紧张过度,手不由地一抖,这一抖算完了,蝉有了警觉,树下的我只有眼睁睁地看它“唧”的一声得意地飞往别的大树。再看别人,随便往树下一站,信手一拉就是一只,得心应手得好似捡风雨过后散落在地上的石榴花,这样一比,叫我心中如何不气?那时我的心性中已充满了争强好胜:娘那脚,我捉一袋子让你们这群混小子看看!我暗暗发誓。

等娘在桥头东瞅瞅西望望拖着长腔喊我回家“喝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狂妄。看看瘪瘪的口袋,心中好不是滋味,耳畔还会不时地涌动伙伴们尖利的嘲讽。把竹竿往娘怀中一竖,耷拉着脑袋跟在她身后,我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家挪:这辈子能成大事吗,就我?

幸好那根竹竿给了我不少的安慰。那是专门请姑父做的,外面全用新自行车的缠皮绕过,黑明发亮,粗细特合手,直到今天还保存在我家东屋的木棚上。就这根竹竿,门口有对石狮子的阿六给我出五块钱,我都不肯买给他,你知道那时的五块钱能办多大事?买成盐,够七口之家吃半年,购小人书,怕有四五十本!结果他偷偷往我书包里塞两元钱。我才允许他玩一星期,那时节我还真有一点“经济头脑”!

还乡河上有盘水磨,这水磨存在了多少年,早已无人知晓,也许它和来此定居的祖先们一并出现。缓缓东去的河水,与它朝夕共处,就好比是它历经沧桑、风雨共济的贤妻。磨面虽说用水,但仍需要脚蹬,属“半自动步枪”,我们家人多,磨面自然也多,儿时的我常纳闷:大哥、二哥扫面、撑布袋口乃至蹬几圈磨都不成问题,为什么父亲偏偏爱带上分明是累赘的我?

晃荡的马灯照出一个晃荡的世界,还有父亲背上一个晃荡的我。

深一脚浅一脚,上上下下好几回坡坎,才赶到了要走九曲十八弯的村边水磨,父亲这才放下我。

他打开磨屋的木门,简陋的水磨呈现在我面前,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不起眼的东西,小看了它就是小看庄户人,那时候全村一百来户的吃饭全靠它,如若运转正常的话,一天下来也能磨七八百斤麦子。

粮食早倒上了,父亲接过我手中的马灯仔细地检查了零件,这才朝蹬磨的角落走去。“吱扭扭,”磨艰难地启动了。他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等我掉近他身侧时,只见他一侧身,就用曾经是铁一般的胳膊,“呼”地将我抱起轻轻放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为了省油,他把马灯拧得很小很小,绿豆似的一点灯光,模糊得连父亲的五官都看不清。

没有半点睡意,身处其间的我日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呀,我好像看见父亲脸上每一根暴起的青筋与刻在额头的遭道皱纹,那样地清渐分明。石磨在我身边唱着古老的、永恒的、进取的、奉献的歌,我觉得父亲与旋转的磨石、与磨下哗哗的流水汇成了一体!

我不敢再看父亲,也不忍再看父亲!我抽眼欲回。

就在那一刻,父亲发现我在看他了。他用两个指头轻轻一调我的下巴,紧紧攥住了我,睡吧,不善言辞的他柔声说道。

一刹那。我觉得父亲那深陷的双眼中流露的尽是爱抚,我闭上眼,默默地、默默地酣饮着这胜似羊奶的无限幸福!惟有春雨洗涤过的白玉兰花,方解悠悠童心无限意!屋外碧海青天上,是闪烁的星斗,它们竞相映辉,一直深及我的梦中,星斗在梦中正告我:小子,可千万别忘了你快乐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