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次例外。记得是高三上学期,父亲因公出差去了外地,没有及时给我送来伙食费,我精打细算,用到月底只剩下六角钱了。那天下午回家,不知怎么来了情绪,神使鬼差我走进镇里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一眼就看见了我景仰的作家碧野先生的散文集《情满青山》,便拿起来翻看。一看,往日在报刊、杂志上读过碧野先生的不少散文都收集在这个集子里,诸如《情满青山》、《山高云深处》、《将军和“报春早”》和《武当春暖》等,我捧着书喜形于色,爱不释手。一看定价,我有些儿犯难了,买了书就不能买狗脚带回家,我把书拿起又放下,竹下又拿起,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把书买了,兴冲冲地赶回家。
等我回家时,夕阳还挂在村西头的树梢上,母亲下地劳动还没有收工,弟弟放学也没有回家,只有年幼的妹妹守在门口,似在等姆妈放工归来。妹妹见我回来,忙迎上前来接过我的书包,将小手伸了进去,想掏出一份欢喜,谁知书包里只有书,没有她想吃的狗脚,噘着小嘴巴不理我了。祖母在一旁看见了这一幕,正欲问我,我便把个中情由说给她老人家听。她老人家一听,连连夸奖我说:“孩子,你做得对,吃的东西吃到嘴里,嘴一抹就没有了,买了书,有书在,读书人,就是要多读点书。”
若干年后,我从部队转业到湖北省作家协会工作,见到我从小就景仰的碧野先生,向他讲起这件事,碧老听了哈哈大笑,连连说:“误人子弟,误人子弟。”
是的,我就这样误入了文学之路。
1991年10月2日,母校建校40周年,邀我返校参加校庆。离开团风时,走在团风宽阔的大街上,我已找不到当年离开团风的感觉。如今街宽了,路直了,新起的楼房高了,商店里的货物琳琅满目丰富多了,就是当年我常去的新华书店,虽然还在老地方,也变得我不敢认了。当我来到河街,只见当年餐馆的格局已有很大的变化,但依然经营着当年的风味小吃。我没有时间一一品尝,只化了—元钱买了十个狗脚带回武汉。女儿见我带回的礼物从没见过,有些新奇,伸手从袋里抓起一个狗脚便咬了一个脚爪,嚼了几下还没吞下就顺手扔进袋里,不满意地说:“真难吃!”
我没有说什么,时间毕竟过去了二十八年了啊,但我仍拿起一个狗脚,静静地端详之后便大口大口地嚼着,便细细地品味,顿觉那浓浓的乡情、浓浓的亲情嚼在口中、溢满心田……
如今,黄冈县早已不存在了,它一分为二变成了黄冈市黄州区和团风县。前不久,有朋友自团风来,我除了问起团风新县城的建设格局,还问起团风的狗脚现在经营如何。他一听,忙悦这种价廉物美的风味小吃,如今依然走俏。当他听我讲起当年我与狗脚的故事,忙说:“下次再来,我给你带几个尝尝。″
我说,不用带了吧,就让它留给我一份深切的怀念!
1993.5.1.武昌
东坡二题
我的故乡黄州,如今还是长江岸边的一座小城,但这座小城因了“东坡赤壁”、因了苏东坡的《念妈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而蛰声中外。当年,苏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四年多的黄州生活,应该说是苏东坡创作生涯最辉煌的时期,为中国文学史留下最有光泽也最震撼人心的一页。苏东坡,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位伟大的书法家和画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美食家。他在黄州生活期间不仅以自己的实践亲自制作了许多道菜,同时又对黄州地方民间的许多道菜的原料配置、制作方法作过改进和完善,并将制作的方法和技巧加以总结,写成诗文,使之流传、推广。后来,人们将他自创制成或由他改进完善的莱格、小吃和酒等以他的号东坡命名,统称东坡酒或东坡菜。
东坡肉
说起东坡肉,使我想起一件往事。
那是l964年夏天,学校放暑假后,我便回到乡下老家参加生产队的“双抢劳动”。所谓“双抢″,即抢收抢种,是乡下农业生产最忙的季:节。“双抢”一过,我便琢磨下学期学费的事了。自进入高中在学校住宿后,父亲每月给我的费用只够省着吃饭,若想买本书或者看场电影,便只好克扣伙食费了,所以忙完“双抢″后,我就想邀我的堂兄克健和我的同学惠民一起进城打零工。
那时,我的父亲在县交通局工作,经父亲的朋友介绍,我们便在黄州的大码头上当起了临时搬运工。也就是说,港口码头上有什么货物需要装船卸船,我们就搬什么货物,譬如说卸煤、装沙、搬砖等,计重计件付酬。在我的记忆里,卸的最多的是砖。装砖的木船泊在港口,我们三人分工合作。惠民年纪最小,身个也小,就负责码垛,我和克健负责挑砖。也就是从泊在码头的船上挑起砖垛,颤颤悠悠走过搭在船上的跳板,然后翻过江堤,再将挑来的砖垛卸下码在堤内的公路边,等建筑单位用汽车拉到工地。
刚开始,我和克健每人每次挑二十块砖,约一百多斤,走在搭在船与岸的跳板上,颤颤悠悠,还有几分胆战心惊。不几天后,我们挑起二十四块砖走在跳板上,脚步反而稳当多了。十几天后,我们将数量增至三十块,这样一来效率提高了不少。一天下午,我的父亲不知有什么事来到江边的码头上,见我和克健挑砖的狠劲,便断然喝住我们停下,并要我们收工。我有些惊愕,放下担子傻傻地望着父亲,只见他的眼里噙着泪花。
那一年,克健和我刚刚十七岁,而惠民只有十五岁多。
收工回来,父亲为犒劳我们,特意请我们三人进餐馆吃饭。当时,黄州古城的清源门还在,清源门内的一家餐馆开得还像模像样,经营的都是黄州特色菜。说实话,我们几个半大伙子还是头一次如此这般地进餐馆吃饭,自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父亲点了七八个菜,我们四人各霸一方吃将起来。等我们几个狼吞虎咽吃完之后,我这才敢问父亲我们吃的这肉肥而不腻、爽滑可口,比家里过年时母亲做的红烧肉好吃多了。父亲笑着说:“这叫‘东坡肉’,相传是苏东坡当年落难黄州亲手创制,当然比你母亲手艺高哇!”
接着父亲便给我们讲起苏东坡创制“东坡肉”的故事。
苏东坡贬住黄州后,起初的日子尚可过得去,后来由于俸禄有限,日子难以为继,他便买下一片荒地自己耕种。乡邻们见他随和,也有几分幽默,都愿与他交朋友。一天,邻居潘颜明做了一盘红烧肉请苏东坡尝尝他的手艺,苏东坡尝了尝,觉得肉煮得鲜烂,但油腻得很吃时有些腻口。回家后,他在潘颜明制作红烧肉的基础上加以改进,采用砂锅炖。这样炖出来的肉酥而不碎,既保持了鲜烂的特色,又减少了油腻,肥而不腻,汤肉交融,爽滑可口。黄州太守徐君猷得知苏东坡创制的“东坡肉”后,特意前来品尝,并大加称赞。由于太守推荐,当时黄州的一些酒店饭馆的厨师也前来向苏东坡求教讨艺。苏东坡也乐此不疲,只要有人求教讨艺声他就现场献艺,一道一道工序慢慢做来,边做还边讲解。后来,为了更多的人掌握“东坡肉”的做法,他还特意写了一首《炖肉歌》:“净洗锅,少著水,柴火罨,焰不起。待它自然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富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用诗介绍一种猪肉的做法,苏东坡恐怕是第一人。父亲说,苏东坡离开黄州后曾出任杭州太守,他又把“东坡肉”带到杭州,成了杭州的一道名菜。
听了父亲关于“东坡肉”的来历,我才知道了又一个苏东坡。这天夜里。.我邀克健、惠民夜游“东坡赤壁”,寻觅另一个苏东坡……
东坡饼
是的,假若没有苏东坡,没有苏东坡的一词二赋,我的故乡黄州也许会同长江两岸众多的小城镇一样,不为人知。然而,正是有了苏东坡,有了苏东坡的一词二赋,近千年来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达官贵人慕名而来,寻觅东坡先生当年躬耕陇亩的东坡遗址,体味体味东坡先生春种秋收的辛勤与欢乐……我想,他们之所以慕名而来,无非是想听一听苏东坡当年听过的涛声;或者站在月夜的赤壁矶头,遥想当年“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或者寻觅东坡先生当年躬耕陇亩的东坡遗址,体味体味东坡先生春种秋收的辛勤与欢乐……
1990年金秋时节,又一批客人来到“东坡赤壁”,他们是来武汉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会议的代表们。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们,有的未进二赋堂门,先在门外肃立,再才走进堂内,情不自禁地仰望着刻有前后赤壁赋的木壁高声朗读起来;有的站在酹江亭内,或欣赏东坡先生的石刻画《丹梅》,或评点东坡先生《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石刻草书;有的在询问何处是坡仙亭,那里有石床石枕,传说当年东坡先生与友人游赤壁酒醉后,常醉卧此处,若能在坡仙亭的石床石枕上躺卧片刻,沾一点东坡先生的文气,也不虚此行;有的怀着景仰的心情,默默向东坡先生的雕像三鞠躬后,这才张开照相机的镱头,与东坡先生合影留念;有的站在赤壁矶头,寻觅当年惊涛拍岸留下的依稀可见的痕迹,或指点江山纵言高论,或放声高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时间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客人们游兴不减,而好客的主人早在挹爽楼上的会客厅里沏好香茗,摆上“东坡饼”,等客人们品尝。
这“东坡饼”,看上去,那模样酷似古代仕女盘一头上的螺髻,而撒在饼上的白砂糖,又仿佛是插在螺髻上的几朵栀子花。玛拉沁夫是位蒙古汉子,许是为了便捷,他将“东坡饼”轻轻一压,饼子便四散开来,这才将散开的饼子一根一根捡起来吃;而邓友梅似乎怕破坏了“东坡饼”的图案美,宁可像解盘着发辫的螺髻一样,一层一层剥开,慢慢品尝。
客人们一边品着香茗、吃着酥饼,一边听丁永淮先生讲关于“东坡饼”的传说。永淮先生时任中共黄冈地委宣传部副部长,他不仅是位诗人,也是位苏东坡研究专家。每有文人墨客来黄州,大都是他作导游。这会儿,永淮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起苏东坡先生与他的好友参寥和尚在安国寺里吟诗弈棋。参寥和尚知道东坡先生喜欢吃油灸食品,就常常制些油酥食物来招待他。参寥和尚煮好面条后,就与东坡先生吟诗弈棋,不想棋逢对手,两人酣战把煮面条的事给忘了,等到参寥和尚想起来时,面条已煮成一个馓子式的饼子。参寥灵机一动,将面捞起来倒进锅里用油一炸,捞起来请东坡先生品尝。东坡先生一尝,只觉香甜酥脆,十分可口,便依葫芦画瓢,照参寥油炸面饼的原理加以改进,制作出一种千层饼,这便是最早的“东坡饼”了。
客人们一面品茗,一面吃饼,一面听着关于“东坡饼”来历的传说。
东坡嘉饼,久闻盛名,如今来东坡赤壁一尝,的确是件难得的快事。张贤亮吃着“东坡饼”,指着“东坡饼”简陋的塑料包装袋,不无遗憾地说:“‘东坡饼’酥香可口,可是我想带点去馈赠亲朋好友品尝却犯难了。”
“你这个意见好,应该向有关方面建议,改进东坡饼的包装。”我对张贤亮说。离开东坡赤壁时,我向丁永淮先生告别时即转达了张贤亮的这个意见。
下午游览鄂城西山。
西山在江南,与古城黄州隔江相望。苏东坡谪居黄州时,常乘小木船过江去游览西山,久之便与西山庙里的和尚作来往甚密。每次去时,和尚们总用数代相传的拿手技艺,将西山特有的菩萨泉水和面油炸脆饼招待他。东坡先生吃得津津有味,离别时还说:“尔后复来,仍以此饼饷吾为幸!”并向和尚们讨教油炸脆饼的技艺。据说后来东坡先生制作东坡饼时,就是改进和综合了参寥和尚和西山和尚们制饼的技艺,使东坡饼形呈千丝万缕之势,有盘龙虬绕之姿,如同一朵花,香、甜、酥、脆,入口即化。
一到西山,主人依然以香茗、东坡饼接风。张贤亮眼尖,他发现这里的东坡饼有简、精两种包装,简装如黄州赤壁处一样,用塑料袋包装,撕开即可品尝,而精装是用精美的硬纸盒包装,便于游携带。没等品尝完东坡饼,张贤亮即去买了十几盒东坡准备带走。仿佛是受了感染似的,不少人都争着购买东坡饼。
我也买了几盒东坡饼,乘兴而归。
1994.9.8.武昌.
登泰山记
1
有关泰山的游记,仅我读过的怕是不下十来篇,如杨朔的《泰山极顶》、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等,但给我留下印象的,当属清人姚鼐的《登泰山记》。中学读书时听语文老师讲注,更是心领神会,期望有朝一日也能登登泰山。
说来也巧,1981年8月,铁道兵诗歌创作学习班在泰安铁道兵干休所举行,我们铁道兵的几位诗人便云集泰山脚下。刚开始,大家劲头倒足,好不容易有段相对集中的时间,大家闷着头写,一人一间房子,写得昏天黑地,有时竟忘了吃饭。刚写了几首,大家便相互切磋诗艺,有的还把原来在部队写的诗稿也拿了出来,请大家批评。有时你一句我一句,虽争得面红耳赤,倒也长了不少见识。这样干了二十多天,大伙坐不住了,便想出去走走。先去 济南,游大明湖、观趵突泉、拜谒解放阁;后又去了曲阜,游孔庙、观孔府、拜谒孔陵;最后,回到泰安,大伙便吵着要登泰山。
我们是从岱庙前出发的。
岱庙在泰山脚下,红墙碧瓦掩映在一片松柏中,据说庙里的建筑与北京的太和殿近似,远远看去,宏伟壮观。
登泰山有两条线路,一是从岱庙出发,经斗母宫、壶天阁至中天门,称东线。一条是从大众桥出发,经黑龙潭、长寿桥至中天门,称西线。我们选择了东线,这不,站在岱庙殿前,仰首朝泰山顶上望去,竟能隐隐约约看见山顶上的南天门。
上路不久,我就看见路旁的一块质地上好的汉白玉的牌坊上镌刻着“孔子登临处”几个大字。我指着那几个字不无讥讽地对同伴们说:“这位孔老夫子,好不容易登一回泰山,只不过刚刚爬上山脚就不走了……”毛秀璞是山东人,听我这样指责他的老乡,便抢白道:“你以为是现在,有石阶铺路,那可是两千多年前啊,说不定我们走的这路还是他老人家披荆斩棘踏出来的哩!”李武斌听毛秀璞这么一说,便说:“那就踏着孔老夫子开辟的路,继续前进吧!”
大伙一笑,继续赶路。
这一段山路较平坦,大家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累。没走多远,刘金忠发现路边的一块巨石上两个字: 二。他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看,字体苍劲潇洒,却读不懂是什么意思。叶晓山说,不懂就猜猜看。孙桂贞看了半天,仍是琢磨不透,连连摇头。叶晓山这才说:“此处‘风月无边’嘛,你们看是不是?”听他这么一说,大伙恍然大悟,都说当初题字的人一定是位诗人。
紧赶慢赶,时近中午,我们一行才到达中天门。这里是登泰山东西两路交汇处。毛秀璞登山心切,顾不得欣赏那新建的亭台楼阁,便又要启程。我见叶晓山、孙桂贞气喘吁吁地刚刚赶到,便建议休息一下,喝口水,吃点东西再走。晓山年近半百,年龄不饶人啊。
时近中秋,天还有些热,待徐徐山风拂去些许倦意后,我们已过云步桥了。过了云步桥,山路愈陡,山景愈奇,路旁石壁上,碑石刻字也多了起来。这些刻石,大多是历代文人墨客游览泰山留下的字迹,苍劲雄浑,清新隽永,千姿百态,争雄斗奇,目不暇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