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母亲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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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记事(3)

花池旁是一片偌大的桂树林。上桂子山的头一天,我就慕名而来。果真名不虚传,这山命名“桂子”,一点不假。教学楼前,或是图书馆后,路旁,坡上……金黄色的丹桂,淡黄色的银桂,竞相开放,齐吐芳香。就说这片桂树林吧,翡翠般的绿叶中挤满了朵朵桂花,乍看起来,好像成千上万只小蜜蜂落在叶缝枝杈上,使得棵棵桂树顶泛起一圈淡淡的黄晕。而此刻我走进这片桂树林里,举足踏的是桂花,鼻子闻的是桂花的幽香,就仿佛在一片桂花海里,心旷神怡。

林中置有石桌石凳,供同学们课外学习或娱乐,试想一下,当你在这弥漫着令人微醉清香的桂树林里,和屈原一起低吟《离骚》,和苏东坡一起高歌“大江东去”,和先哲们一起思辨过去、展望未来,和先驱们一起指点江山、探索衰亡兴盛……那是多么惬意啊!而今我来,寻得一方石凳坐下,竭力使心进入这诗一般的境界。桂花,素有“花中月老”之称,“不是人间种,移从月里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我就是来观赏这桂子山月有何神韵?

早上下了一场小雨,空气中还是湿漉漉的,一阵微微的寒气袭来,我不禁微微打了个寒噤,就在我微微打了小寒噤的刹那间,桂树林里突然光亮了许多。我抬眼一望,一轮圆圆的月亮从云霭里钻了出来,晶莹明亮,笑盈盈地倚在夜空,就仿佛一位风姿绝代的少女,猛地揭去了面纱,露出艳丽的姿容,俯瞰这如梦似幻的桂林。像头一次约会审视自己的恋人那样,看着看着,我惊奇地发现。漠漠夜空有了这一轮满月,显得不再那么静寂。

我闭上眼睛,缓缓地,生怕一快就惊散了那多情的月光,一任多情的月光透过密密的树叶,浸着桂花的馨香,轻抚我蓬乱的头发,轻拂我长长的睫毛,轻抚睫毛掩映的梦……蓦地,我想起了我们这代人。

我们这一代人,是和我们年轻的人民共和国共命运的一代人。我们和人民共和国一起,有过欢笑,有过狂热,有过劫难……历史负我春三月,我辈岂负三月春?就说参加全国成人高考吧,我们全班四十个同学,哪个不是经过一番拼搏、一场角逐才走进大学校门的。有的大小伙子,又一次推迟了婚期;有的年轻的母亲,走出了产房便走进了考场;有的夫妻双双,你你我追索记忆,我帮你寻找窍门……就说我吧,接到报考大学的通知,离考试日期只有四十五天,当时机关正在整党,那是必须参加的,手头的工作还得处理。虽然文化大革命前我扎扎实实读了十二年书,可数学书我已十七、八年没摸它了,那是十几本书啊,代数、平面几何、立体儿何、解析几何……翻一遍书就得好几天,何况还有几十上百个各种各样的数学公式要背、习题要解;更有那政治、时事、地理、历史、语文哩!时间太紧了,挤!上班路上坐在公共汽车里,咿咿呀呀地背,听报告,你讲你的我看我的;就是吃饭也在边嚼也记,甚至把我爱人和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也发动起来帮我找资料、填卡片……没日没夜的四十五天啊,当我走出考场时,我才轻松地长长舒了口气。

是的,上大学,这本是十七、八岁少男少女们的事,如今我们早过了而立之年,我们正要读书的时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竟没有—张可供我们读书的书桌。我们的青春,就像天上被层层乌云吞噬的月亮一样,暗淡无光,葬送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现在,我们的月亮跃出了云层,是发光的时候了,可是,我们的光不亮啊!我们进大学学习,绝不是为了那一张薄薄的大学文凭,或装饰门面、或作另谋生路的跳板,而是为了填补留给我们的那段空白,夺回失去的损失,系统地全方位地学到一些东西,求得更多更新的知识——那是熊熊燃烧的太阳呵,如果没有熊熊燃烧的太阳,月亮能发光么!?

又一阵幽幽的风吹来,好香的风呵,吹醒了的梦。再看天上的月亮,比刚才更加皎洁明亮,清辉四散,湛蓝的夜空弥漫着涵澹的波光,使夜空更阔,使桂子山更美。你看,不远处,那座藏书一百四、五十万册的高大图书馆,此刻一扇扇窗口的灯火都熄了,高高地耸立在月的波光里,显得雄姿巍峨。

夜深了,我的衣也穿得有点单薄,便踽踽往回走了。走着走着,我不禁又抬眼凝望着桂子山月:月啊,就作我的伴吧,开始这新的大学生活,开始这人生新的拼搏……

1984.9.26.武昌桂子山.

一页彩色的书

年轻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有一间自己的书房,有几架书立在书房,可以随手抽出来读。那时,我随我所在的铁道兵某部转战南北,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就要移防搬家,我的藏书只好放在箱子里,有时为了打本书得翻箱倒柜,等翻箱倒柜把书打到读书的情绪也没了,兴味索然。这时,我便看电视。

那年头,中国还刚刚开始生产彩色电视机,电视也远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因为作部队文化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的单身宿舍兼办公室里有一台索尼电视机。

那时,我把看电视当作读书。可不是么,且不说每日的“新闻联播”,省了读报纸的时间不说,单说那画面图像,播音员悦耳的声音就比读报纸多一层享受,有时说不定还能从电视台里看见某个我熟悉的人,即便想起与他的种种交往,更觉脑热血胀,神采飞扬,好像自己上了电视似的,立时光彩起来。也不说我喜爱的《世界各地》、《动物世界》、《体育天地》可以使人眼界大开,即令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我也有兴趣隔三差地看一下,原因很简单,看电视剧比看书便捷、省力,虽然留不下多少值得回味的东西,但能帮我排除寂寞,给你一点抚慰。

再说,我不吸烟喝酒,不吸烟喝酒便少了交际;我不善走棋、打扑克,不善走棋、打扑克便少了嬉闹;我也不搓麻将、不跳舞,不搓麻将、不跳舞便少了娱乐;年轻时喜欢集邮,随着年龄增大,我也试图使自己有所进步,到集邮市场去了几次,多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便少了兴趣,也不想再花精力泡邮市了。那你让我干什么玩呢?闲着无聊时,多是看电视。

民用住房制度改革后,依照我的职务、职称、工龄计分,我购得三室一厅住房。搬进新居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我原来放在床底、藏在暗楼、锁在箱里的藏书统统搬了出来,安置书架上。四个两米七高的书橱占了一面墙,立在书房里;另一面墙上,有著名书法家陈义经先生题赠我的“诗心如火”的小隶条幅悬挂其上,加上一个宽大的写字台,两张简易沙发,一间收房就摆得像模像样了。

自从有了书房后,先前爱好看电视也不爱看了,公务家事之后就进了书房,或靠、或坐,舒展自如地信手翻书,恨不得把书架上的几千册书都读一遍。陆游曾有诗《读书》:“归完结宁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似说出了我的心思。

然而,电视也不是你不愿看就不看的,你不找它,它却要找你,五光十色,充满诱惑。这是因为它太普及了,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办公室,也无论是出差在外还是旅行途中,它无处不在,只要轻轻打开电视机就行;它还太方便,便于选择,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各取所需,频道多的是,纵是你眼观八路耳听四方,也会顾此失彼。电视如今不仅仅取代书,同时也毫不客气地驱逐它的两个兄弟——电影和广播,可见电视对我们的精神生活之影响,大到整个世界,小到每个家庭个人。就说我这个四口之家吧,妻子别无嗜好,下班回来,忙完家务,就喜欢看个电视,边看电视剧边织毛衣,一部长长的电视剧看完了,一件毛衣也织完了,或哭或笑,自得其乐。两个女儿,正是读书的年龄,课余假节日,也大多坐在电视机前,或寻找青春偶像、或学唱浒歌曲,有时假节日便看个昏天黑地,不看到“明天再见”决不罢休。有时她们娘仨看到高兴处,还把我从书房里喊出来,与她们一起同看同乐。记得那年中央电视台播放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因为是我的老战友韩志晨和他哥哥韩志君编剧,我便破例地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直到把十二集电视剧看完。业余时间有限,看电视多了,自然读书、思索、写作的时间就少了,更重要的是电视剧里那些轻佻艳丽的搔首弄姿,那俗不可耐的嗲声嗲气,那些恩恩怨怨的悲欢离合,实在败坏了人们读书的胃口,因此我常常警惕自己抵御电视的诱惑,并为此批评两个女儿,不要看电视剧太多。可她们照样我行我素,还不服气地瞪着眼睛对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独伴孤灯夜读书呀,再说,看电视不也是读书吗?!”

我充满疑虑,这电视能取代书么,要是电视的崛起逐步取代了书,那人类古典文化精神和传统感情关系又将如何呢?

我不愿多想,但愿这是杞人忧天!

1987.3.5.武昌.

手表的故事

说起手表,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件奢侈品。由于购买手表需要凭票供应,加之价格不菲,自然问津的人不多。

我是三十岁才戴手表的。那是1977年,国家恢复了稿费制度,我第一次收到90元稿费,那可是我一个半月的工资呵。也巧,师后勤部军人服务社分配我们政治部一块手表票。我们政治部主任说那就给谢克强吧,好像就他还没戴手表。这样一来,我化了半个月的工资,加之第一笔稿费买了一款19钻上海牌手表。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结婚,追求的最高目标是“三转一响”。所谓“三转一响”就是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我结婚时妻已上班几年,自然买了块上海牌妇式手表。我没有手表,妻执意要给我买块手表,我说,有这钱还不如买辆自行车或缝纫机实惠些,便四处托人找关系,总算买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再想买辆凤凰牌女式自行车,却四处碰壁,只好作罢。

刚戴手表时,倒觉新鲜,时不时抬起手腕看看时间。最有意思的是每天晚上睡觉前准时将表上好发条,然后放在枕头边,听着手表钢嚓嚓的声音,就仿佛听着一支催眠曲,酣然入睡。

没多久,不少战友职务提升了,工资也加了,就琢磨着换手表。有时星期天在一起玩,谈论手表成了一种精神会餐,什么“英纳格”“西铁城”“大罗马”等等,使我长了不少见识。再一次聚会,就有人弃旧图新了。

可我依然戴着上海表。

人大约是喜新厌旧的。八十年代初,我从部队转业回地方工作之后,一位朋友访问香港回来,送我一块电子表。据他说是在香港地摊上化了8港元买的。我一看,这表造型新颖,黑色也显庄重,非常适合我,就将戴了多年的上海表摘下,换上电子表。戴上这块价廉物美的电子表后,出差也觉方便多了,它不仅不需要每天上发条,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向你报告时间,哪怕是暗夜里,你无须看表,只须按一下报时键,它就准时向你报告时间,你听就是了。感觉电子表的好处,便不想戴机械表。这时,妻子已换了几块表,上中学的女儿也戴上了精巧的女式手表。有一回去学校参加家长会,女儿放学回来抱怨我说:“爸爸,你戴这电子表,不仅有失身份,也太掉价了。再说,你也不缺买表的钱,就买一块好一点的表吧!”我一听这话里有话,女儿怕我有失身份掉价,恐怕意在掉了她的价,就笑着对她说:“人的身份和价,不是靠外表的装饰。再说,这戴手表的功能不就是方便掌握时间吗?”女儿默默地低下着头,没有作声。后来,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她打来电话,说是要买一块高级手表送我做生日礼物,被我婉言谢绝了。

如今,我戴的是一块石英表,是参加一次会议发的纪念品,但大多日子忘了戴。因为有手机了,手机上也有时间显示,多戴一块手表在手上,不是增加一点负担吗?

手表,就这样退出了我的生活,但我仍忘不了第一次戴上手表的喜悦之情,所以,我将我曾经戴过的手表都珍藏着,以回忆或纪念我曾经走过的那些日子。

1993.2.武昌

怀念狗脚

一个地方或一个城镇,有没有独具特色的风味小吃,可以说是一个地方或一个城镇有没有饮食文化的佐证,诸如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西安的羊肉泡馒、太原的刀削面、武汉的四季美小笼汤包等,都是这些地方饮食文化的一部分。几十年来,走南闯北,除了游山玩水之外,每到一地我总要品尝一下当地的风味小吃,品尝一下当地的饮食文化。然而,每每品尝他乡的风味小吃,嘴里嚼着他乡的风味特色,心里却怀念起狗脚来。

狗脚,并非狗之脚,而是一种风味食品,因形状如狗脚而得名,产于我的故乡黄冈县团风镇。我之所以常常怀念起狗脚,只困它不仅仅是团风饮食文化的一部分,也是我三年高中学生生活的一部分。

黄冈县立二中,设在团风镇。1963年秋,我考入了这所全县唯一的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因团风离我家路口区尚有五十里之遥,我住校后不常回家,有时一个月还回不了家一次,不像读初中时住在路口镇上,每个周末都能回家,若是班主任不准假,隅儿还邀三五个小伙伴偷偷跑回家。记得1963年国庆节,学校放假两天,加上一个星期天一共三天,美得同学们欢呼雀跃。因为我们班42名同学来自全县9个区镇,放两天假一去一回,根本就不能在家里待。现在放三天假,就是路远的同学至少可以在家里待上一天,你说同学们乐不乐。这不,学校还没放假,我的心已早飞了,真可谓归心似箭!要知道,那是我16岁人生以来第一次离家最长的一次,整整一个月啊!一想到初次离家这么长时间,便想绐祖母和弟妹们带点什么礼物,走在街头一看,苹果梨子价格昂贵,不敢问津;糖果饼干,多了买不起,少了又不像个样子;包子馒头,倒还实惠,但不易保存;挑来选去,最后便选中了狗脚。这种小食品,以精制面粉作原料,佐以糖酥、葱花等,经炭火烘烤而成,其色淡黄而有光泽,香脆而富口感。狗脚除了价廉物美之外,还有一大优点,就是可以存放,便于携带。于是,我掏了三角钱和一斤粮票买了十个,装在书包里,兴冲冲地回家了。

下午下完两节课后动身,等我紧赶慢赶走了50多里路赶回家时已是月上中天了。母亲见我夜里归来,一把拉着我上下打量,像是离了十年八载似的,忙说这么晚回来,肚子怕是饿瘪了,说着便要去给我弄好吃的。我说:“姆妈,不用作了,我带回了好吃的,请你们尝尝。”说着就从书包里将狗脚倒了出来,分送给祖母、母亲和弟弟妹妹,我也拿起一个狗脚,与家人一起品尝一份香脆、一份欢乐。

后来,每次回家,我都照例化三角钱一斤粮票买十个狗脚带回家,给祖母、母亲一份孝心,给弟弟妹妹一份惊喜。